第4章 無涯
此時的錦帳內,鹿肉已經被碼放在銀盤中陸陸續續送了來,早有乖覺的仆從擺上了絲網,把切好的鹿肉放到火上炙烤。楊玦有個小個子的侍從最擅烹饪之流,翻轉間把烤肉的火候控制得極佳,只撒上一點香辛料和鹽巴,然後便盛在盤盞裏送到了主子們面前。
楊玦正饒有興味地看着帳外兩個比刀的少年人,眼見陳紹把衛長軒逼得幾乎無還手之力,他心情大好,又張口噙了一塊侍從奉上的烤鹿肉,嚼了兩口便連聲說好,摘了手上一個戒指便扔了出去:“賞你的。”
那小個子撿起來,喜不自勝地收到懷裏,連連謝恩,而後又跪到火邊去烤餘下的肉。
楊琰看不見這場比試究竟如何,他只能在風裏聽見衆人的低聲窸窣和兩位哥哥高聲談笑的聲音。
楊玦一面大嚼鹿肉一面喝彩:“這兩刀漂亮!”
他身側的随從立刻附和道:“可不是麽,陳紹斬他肩上那一刀也就罷了,後面這刀橫掃過來正甩到那小子後頸上,依我看他多半是爬不起來了。”
場中的衛長軒後頸被砸中,眼前正一片發黑,而陳紹的攻勢絲毫不緩,他看出衛長軒已經精疲力竭,不由在間隙中冷聲問道:“你還不認輸嗎?”
衛長軒死撐着揮舞着手中的木刀抵擋對方的攻勢,他渾身痛得厲害,但是怎麽也說不出認輸的話來,咬着牙道:“我還沒有輸。”
陳紹似乎覺得他有幾分可笑:“你這是耍賴,若是真中了十幾刀,我不信你還有命在。”
衛長軒雙手握住刀柄,指向他,沉聲道:“只要沒割斷我的喉嚨,我就絕不認輸。”
他們的對話隐約從風中傳了過來,楊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摸索着想走出去,卻被一只胳膊攔住了:“四弟,外面風大,你還是坐在帳中為好。這鹿肉烤得不錯,你們幾個,端去給四公子嘗嘗。”
楊琰被迫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有人遞了鹿肉到他的唇邊,溫熱的散發着煙火氣息,他張開嘴吃了,而後又是一塊遞了過來。他用力咀嚼着齒間腥膻的肉味,聽着風裏傳來搏鬥的聲響,那是木刀砍在皮肉上的聲音,很沉悶,一下一下的,仿佛是敲擊在他的心上。
忽然帳中傳來衆人的驚呼,原來那個在陳紹手下被打得幾乎半死的少年忽然站了起來。陳紹手中的刀剛戳中對方的胸前,卻忽然被他握住了刀刃,然後連身撲了上來。陳紹只覺握刀的手被鐵箍抓住了一般,根本抽不回來,在這間隙裏對手的木刀猛地掄了過來,刃口砸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衛長軒這一刀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即使是木質的刀刃也把對方的脖頸上壓出一道淤血的痕跡,他懷中還抱着陳紹的刀,如果雙方用的不是木刀,他現在已經被刀刃開膛破肚了。陳紹被他用刀抵着喉嚨,顯然驚怒交加,他頭一次碰到這樣的對手,簡直不知要對這種不知死活的小子說什麽。
錦帳裏的人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到了,楊玦是個沉不住氣的性子,搶先喝道:“陳紹,誰贏了?”
陳紹看了一眼脖子上的木刀,磨着牙道:“啓禀公子,我輸了。”他說完,一把将衛長軒推開,然後從雪地裏爬了起來,面色陰郁地離去了。
衛長軒呆了一會,也慢慢爬了起來,他望着錦帳的方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過去。
楊琮率先打破了寂靜,他指了指案上那塊玉佩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彩頭收了去。”
衛長軒只得上前收了玉佩,低頭行了禮道:“謝公子賞賜。”
楊玦心裏憋着一股邪火,冷冷地注視了這少年一會,正要說話,忽然衣袖一動,竟是被楊琮拉了一下。他順着楊琮的暗示轉過眼去,卻見楊琰坐在大椅上臉色蒼白,而且抖得厲害,不知是冷還是在害怕。
他這副沒用的樣子,倒讓楊玦覺得痛快了一些,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暗道這樣一個只會耍狠的蠢東西跟了這麽個廢物主子,真跟他們見識起來倒失了身份。
“二位哥哥。”楊琰打破寂靜,怯怯地開口道,“我能回去了麽?”
楊琮瞄了一眼旁邊三弟的臉色,而後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四弟身體不好,還是早些回去吧。”
衛長軒忙上前扶了楊琰的胳膊,低頭告退,臨走時不期然對上楊玦的眼睛,只見他正虎視眈眈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一抹若隐若現的冷笑。
走到一個僻靜的水亭附近時,楊琰忽然就咳嗽了起來,他似乎強忍了很久,這一咳驚天動地的,簡直要把肺腑都咳出來。衛長軒手足無措地來回撫着他的後背,卻見他仍沒有絲毫的好轉,忽而“哇”地一聲,把在帳中吃的鹿肉悉數吐了出來。
這一吐之後,咳嗽才漸漸止住,衛長軒忙捧起他的臉,只見他睫毛上全是咳出的淚水,面色也變作病态的潮紅。他們身邊沒有随侍的婢女,衛長軒摸遍了全身,連條布巾也找不出來,只能草草用裏衣的袖子替他擦拭了臉,而後輕聲問道:“你好些了麽?”
楊琰一邊流眼淚一邊抓着他的袖子,低聲道:“我以為你要被打死了。”
察覺到他在擔心自己,衛長軒心頭忽然湧上帶着酸楚的暖意,他笑了笑:“我怎麽會死,我從前在禁軍裏整日的打架,從來都不會輸,”他輕輕拍着這個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再說,我是公子的伴當,怎能給公子丢臉。”
楊琰被他安慰着,漸漸收了眼淚,衛長軒重新扶着他在暮色中慢慢向別院的方向走去。
“你剛才,是贏了嗎?”楊琰聲音裏還有些哽咽,小聲地道,“以前我不管跟哥哥們比什麽,從來都不會贏。”
衛長軒把那水青玉的玉佩塞到他手裏:“這是我贏的彩頭,你拿着,往後有我在,還會贏很多很多的東西給你。”
楊琰臉上還挂着眼淚,卻握着那玉佩,輕輕點了點頭。
晚間,一輛車馬悄無聲息地停在了穆王府的門前,車上走下一名儒生,未提禮物,也沒有拿名刺,只徑直敲響了穆王府的大門。
王府內應門的仆從略一張望,正看到那馬車上的标記,頓時一驚,趕忙回身禀報。不一會,穆王楊烨竟親自走出門來,從車上迎下一位老者,老人須發皆白,身形枯槁,也不向穆王行禮,只由着那儒生攙扶着,慢慢走入了王府內。
穆王平日起居處皆在配殿,這裏燒了地龍,籠着熏香,一進殿便是暖香襲人。楊烨此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老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禮。
當今世上,能得到穆王行禮的人,幾乎屈指可數,然而老者沒有任何受寵若驚的意思,他安靜地受了這個禮,而後才笑道:“多謝穆王還記得老朽,如今建安城內,舊相識已不多了。”
“能入先生眼的人确是不多了,但天下有何人不知無涯宰相的大名呢。”
無涯宰相還是睿宗年間的稱號,他本名邝言,因其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得號“無涯”,睿宗年間燕虞大亂,邝言獻七策退敵,受封宰相,便被世人稱作“無涯宰相”。後孝宗即位,有意請他再度為相,邝言苦辭不受,竟淡泊江湖去了。
而這位被稱作有國士之風的老者,此刻只是淡淡搖頭:“那些都是往日的虛名,哪比得上如今權掌天下的穆王爺。”
楊烨拘謹地低頭道:“若非先生當年的提點,小王如今還不知要在何處安身。”他的目光在老人臉上逡巡了片刻,忽而問道,“不知先生此番前來,有何見教?”
他這是存了防備,邝言心中了然,他低低一笑:“老朽十餘年前曾與王爺論過這天下,不知今日,老朽是否還有幸能與王爺再談起這些舊事。”
楊烨坐直了身子,像個學生一樣對老者道:“先生請講。”
邝言在燈下靜默良久,慢慢地開口道:“老朽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安陽、平滬、河西、關右……這些藩鎮是我獻七策抵禦燕虞入侵時所設,如今卻已違背了我的初衷。”
楊烨皺了眉頭:“這些藩鎮大多兵強馬壯,其兵力比大昭初年立朝時還要強盛,先生又何出此言呢?”
邝言靜靜地看着他:“敢問王爺,這些兵強馬壯的藩鎮,如今皇上還能調度麽?”
“這……”
“天下人都知道,這幾處藩鎮的兵權都握在王爺手中,而其原因為何,王爺和老朽都很清楚。”他緩緩站起身,“大昭立朝不過百餘年,卻已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雲變幻。起先太宗皇帝滅景炎,手中府兵有半數是東胡人,太宗母族妻族也皆是東胡貴胄。楊家宗室流着胡族的血,我們的兵馬也都換了胡族的服制,說句不誇大的話,楊家坐了天下,其中有一半的功勳是東胡人的。”
“可現在的朝堂上,能說得上話的皆是中原的世族公卿們,他們在景炎王朝時便為官做宰,炎朝之前也是這些人做着三公六卿。皇帝每朝都會變,只有這些老骨頭,永遠都在那裏。”邝言一面說一面低笑起來,他自己實在是不配說這麽一番話的,因為邝家便是這樣的世族大家,從千百年前便入朝為官,直到今日。
邝言在殿中來回踱着步子,低聲道:“這些世家大族要重新鞏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們上書、谏言,要皇帝重整血統。當年燕虞大亂,更是讓他們得了借口,把外族視作洪水猛獸,孝宗皇帝便是在這情形下放棄與拓跋家聯姻,改而立了世族家的高皇後。”
拓跋家是東胡血統最高的一支,提起這個姓氏,楊烨略微有些失神,他怔然道:“我早就想問,先生也是出自中原世家,為何不願與他們一樣摒棄外族,反而主張聯姻?”
“因為我不像他們那樣愚蠢,目光短淺,以為自己的女兒做了皇後,這天下便可掌控在自己手上了麽?”邝言臉上浮現出當年睥睨天下的神色,口氣也倨傲了起來,“真的要掌控天下,就不可固步自封。東胡人骁勇善戰,安陽節度使尉遲賢、關右節度使賀若峰等皆是胡族出身,既然要他們為我所用,就不該把他們推出去,讓他們變成別人手中的槍矛,來刺穿我們的胸口。”
他最後看向穆王:“要把東胡勢力掌握在手中最好的辦法,就是皇家與拓跋家的聯姻,這一點,王爺應該再清楚不過了。”
穆王先後有過三位正妃,其中兩位都是拓跋家的女兒,這一切自然是因為聽從了邝言的建議。他從一個不起眼的沐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背後當然少不了那些東胡族大都護們的支持,若非如此,孝宗也不會輕易把西北的兵權交給他。
“如今朝中談起對大昭最大的威脅,十有八九都說是燕虞,”邝言冷笑搖頭:“燕虞人兇殘暴虐,若是舉兵南下,确是會惹出大亂。然而大昭的心腹大患根本不在燕虞,而在朝中世族與東胡的矛盾。這些年,世族在內,東胡在外,便是歷代的文臣與武将也難免暗生嫌隙,更何況本非同族,其禍亂無可避免。王爺還記得十幾年前拓跋信的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