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師
楊烨怎會不記得,那時拓跋王妃已經過世了幾年,他重新立了盧尚書家的次女為王妃,生了三子楊玦,其樂融融之際,安陽竟傳來密信,說是拓跋家的家主拓跋信私通燕虞,送出西北兩個郡縣,竟是要反出大昭。
孝宗那時受了世族的影響,也将東胡人視作夷狄,十分看不上。拓跋信領兵數次大敗燕虞,捷報傳來卻屢次遭受冷遇,心中郁結,又受了奸人挑撥,便有了反心。
他這一反不要緊,連同安陽河西等四鎮俱都要反,眼看天下即将大亂,還是邝言在幕後施了一策。讓那時還是沐王的楊烨再娶拓跋信之女為王妃,拜拓跋信為岳父,将他重新招撫了回來。
然而丢了兩個郡縣的事非同小可,為堵住天下的攸攸之口,只得又尋了個替罪羔羊,把裏通外國的罪名安到西北一個守城小将的頭上,這才将這場危機化解了。
“王爺為大昭費盡心血,在朝中和東胡人心中都有舉足輕重的份量,”邝言閉目笑了笑,“說句大不敬的話,若不是王爺,這天下新帝未必坐得安穩。”
楊烨低聲道:“先生言重了。”
“不過,”邝言話鋒一轉,壓低聲音道,“王爺在一日,大昭便安一日,可萬一……王爺有了什麽差池,大昭又将如何呢?”
楊烨渾身一凜,驚訝地看向老者,過了半晌,面色才逐漸恢複平靜,他冷冷一笑:“原來先生今日來此,是為了與小王讨論立嗣之事麽?”
邝言絲毫不避諱他的目光,點頭道:“王爺至今未立世子,想必也是在斟酌其中的利害吧。”
楊烨沉默了片刻,終于道:“不知先生對此事有何見教。”
邝言與他面對而坐,低聲道:“王爺是有雄心壯志的人,我當年便說過,能把世族和東胡的力量皆握在手中的,唯穆王一人而已。”他屈指在矮幾上輕輕一敲,“可王爺的繼位者,想同時握住這兩股力量,實在不易。”
他在燈下看着穆王,忽然搖頭嘆息:“恕老朽直言,四公子本是絕佳的人選,唉,可惜了。”
可惜可嘆這些字眼,十二年前楊烨便聽過無數遍了。
永康六年,拓跋信之女嫁入沐王府,不過幾個月之後便有了身孕。孝宗親自派了太常寺的方太醫前來為王妃診脈調息,這位方太醫名馳南北,只因他身懷一門絕技,只聽婦人脈象便知腹中胎兒是男是女,從無差錯。
當日方太醫在房內請脈,楊烨在外等候,不多時邊聽他朗聲道:“恭喜王爺,府中又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這件消息對于楊烨來說,當真是萬千之喜。這個孩子的身份不止是親王之子,更是拓跋信的外孫,衆所周知,拓跋信無子,只有一女,他的外孫在東胡人心中自然是少主人一般的地位。甚至在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就有人提議沐王依照胡族的傳統立幼子為嗣,楊烨對這個提議十分心動。若果真立這孩子為嗣,他将來既是皇族宗室舉足輕重的王爺,又是東胡的少主,天下還有什麽人比他更尊貴。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個被衆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卻是個瞎子,這仿佛是上天開的一個莫大的玩笑。
楊烨閉目不去聽老者的嘆息,他低聲道:“小王膝下雖有四子,如今中用的也只有長子楊玳,三子楊玦而已,以先生之見,該立誰為世子呢?”
邝言輕笑了一聲:“王爺這兩位公子,我聽人提起,都道玳公子如狐,玦公子如狼,不知可有此事?”
楊烨大笑:“怎麽,小王這兩個犬子,在諸位心中便是這樣狡猾狠辣之輩麽?”
邝言擺手道:“是老朽失言了。若論出身,長公子的母親也是拓跋家的女兒,只是出自旁系,比不得拓跋信家那樣尊貴。三公子的母族是楚中盧家,正統的世族公卿,若被立為世子,自然是世家大族們所希望的,可不免又要失了東胡人的心。”他閉上眼睛,緩緩叩着桌面,“再者出身也并非至關重要,諸位公子的秉性才能,自是比血統更為緊要。”
楊烨點頭道:“先生可願意見見我的兒子們麽?”
邝言眉頭一展,睜開眼睛看他:“現下諸位公子都在府中?”
“楊玳如今已有了外宅,不過先生若願意見他,我即刻派人去召喚。”
邝言微笑着搖了搖頭:“老朽倒是想見一見四公子。”
楊琰深夜被父親傳召,顯得很有些膽怯,他被衛長軒牽着走到大殿門外還遲遲不願放開手,衛長軒好笑地向他道:“小公子,王爺是你的父親,還能吃了你不成,你不要害怕,我就在這殿外等你出來,好不好?”
楊琰扁了扁嘴,終于還是松開了他的手,兩旁的穆王随侍們立刻把他迎入殿中,而後那朱漆的大門又緊緊地閉上了。
“琰兒,”楊烨沉聲道,“快過來拜見無涯先生。”
楊琰有些畏縮地向聲音的方向伏下身子,聲如蚊讷地道:“拜見父王,拜見先生。”
見他如此纖弱又膽怯,邝言面上難掩失望之色,他站起身,向那孩子走近了幾步:“琰公子不必多禮。”他沉吟了一番,低聲道,“若老朽沒記錯的話,公子今年應是十二歲了。”
楊琰只是怔怔望着他的方向,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還是楊烨輕嘆了口氣道:“不錯,小兒今年已有十二了。”
“王爺府中不乏賢士,可有人教琰公子讀書麽?”
“這……”楊烨欲言又止,他看着小兒子怯怯的面孔,低聲道,“儲清當日教過他幾句詩經論語,如此而已。”
儲清是長公子楊玳的老師,也是建安城有名的大儒,他教小兒詩經論語大約只是興之所至罷了。
邝言忽然喚道:“子舒,過來。”
被他傳喚的乃是随他一起前來的那位儒生,他從進殿見禮之後便安靜地跪坐在角落裏,此刻才站起身走了過來。
“這是我的學生,名叫韓平。”邝言向穆王道。
楊烨知道這位無涯先生絕少收門生弟子,故而對這位儒生也有些另眼看待,只見他年紀尚輕,目光恬淡,并不像個會誇誇其談的謀士之流。
卻聽邝言又道:“若讓他教小公子讀書,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楊烨微有些吃驚,他轉臉去看小兒子的神色,卻見他滿臉茫然,便問道:“琰兒,你願意拜這位韓先生為師麽?”
楊琰眉頭微微皺起,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怕學不好……”
不能視物,又怯懦畏縮,實在不是個可造之才,邝言搖了搖頭,有些明白楊烨提起這幼子百般無奈的心情了。
等到殿門再次打開,正是穆王親自扶了邝言出來,只見殿外階上端端正正跪着一個人,卻是三公子楊玦。
楊烨擡了擡眉毛:“玦兒,你為何在此?”
楊玦仰起凍得有些發青的臉道:“啓禀父王,兒子聽說無涯先生來了府中,特意在此等候,想見先生一面。”
邝言趕忙佝偻着腰上前扶起他道:“老朽怎敢受三公子如此大禮。”
楊玦這才從階上站起,而後又躬身行禮道:“學生早先便聽說過無涯先生大名,今日竟能得見,當真幸甚。”
楊烨站在階上,見他這樣恭敬,微微露出些許笑意,又指點道:“玦兒,這位是邝先生的學生韓子舒,也來見過。”
楊玦聞言,趕忙轉身去向韓平見禮,又低頭道:“父王,兒子原先的先生抱病許久,正想另請位高明,不知可否冒昧請這位韓先生屈尊為兒子授業。”
楊烨微微一笑,轉頭道:“韓先生意下如何?”
韓平略略低下頭,臉上露出恭敬的笑意:“三公子談吐有致,氣度過人,若能為三公子授業,是學生之幸。”
仆從們各自舉着燈籠将廊軒映得雪亮,引着他們向外走去,只有楊琰一人剩在了昏暗的殿外,他扶着欄杆一邊摸索一邊低喊着:“衛長軒,衛長軒,你在麽?”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手勁甚大,抓得他幾乎有些痛楚:“四公子,小的送你回去。”
楊琰聽出這是他三哥的一個随從,忙問:“你瞧見我的伴當了嗎,他答應在殿外等我的。”
那人似笑非笑地輕哼了一聲:“小的可沒看見,許是偷跑出去玩了吧。”
漆黑的後府裏,衛長軒跑得飛快,四周都是陌生的窄巷,頭頂是一片黑洞洞的天,月色慘白的,照着身後那些陸陸續續追來的人。
“抓住他,雁庭裏跑出來的臭小子,也敢在穆王府裏撒野!”為首的那個粗聲粗氣地喝罵着。
後府裏的院門晚間是上鎖的,衛長軒撞到那門上才察覺到這一點,他想要退回巷子另尋出路,卻已是來不及了,沉重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他的身後。
一只手用力地拽住他的後領,想把他拖出去,衛長軒一個後肘便撞在那人腰上,緊接着第二個人撲了上來,然後是更多的人。即使在黑夜中看不清楚,衛長軒也能察覺到,他們正是這府裏其他公子的伴當們,他被這些強壯的少年圍在中間,根本就逃不出去。
拳腳像雨一樣落在衛長軒的胸口和背後,夾雜着粗野的叱罵:“不過是個太監養大的小雜種,什麽東西!”
衛長軒悶聲不吭地抱着頭,在黑暗中咬緊了牙齒。
忽然有個人道:“把他拖過來!”
那是白日裏和他摔角的元茂的聲音,只見他抱着手,居高臨下地看着衛長軒,突然一口唾在他臉上:“小雜種,敢害我丢臉。”
有個人扔了一根門闩給他:“老大,給他個教訓。”
元茂拿着那根粗大的門闩,似乎有些猶豫,然而他忽然觸到衛長軒冷冷的眼神,登時就暴怒了:“臭小子竟敢瞪我,我就算打死你,你那瞎了眼的主子也不能拿我怎麽樣!”說完,猛地掄起門闩向他砸了下去。
衛長軒飛快地偏過頭,卻還是被他砸中,鮮血從頭上流了下來,幾乎糊住了他半邊眼睛。他用僅剩的那只眼睛瞪着對方,直到對方再次舉起門闩掄了過來,這次,他接住了。
元茂不知道這個瘦弱的小子哪來的力氣,竟掙脫桎梏奪去了他手中那根木頭,然後瘋了似的撲了過來,将門闩砸到了他的肩骨上。元茂魁梧的身軀幾乎是立刻癱了下去,他哀嚎着大叫,周圍的人也慌忙地閃開,但是來不及了,那個少年掄動着沉重的門闩,把身旁的人接連打飛了出去,有好幾個幾乎是斷了肋骨,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
“瘋子!”有人驚叫着,想向後退,可是在窄巷裏根本退不出去。
衛長軒卻忽然扔下了手中的門闩,他撲到元茂的身上,一拳拳砸上了他的臉,還補了一口唾沫在他臉上。
元茂被他打得只有哀哀慘叫的份,他胸口被狠狠地壓住,幾乎喘不上起來,而壓制着他的少年滿臉是血,如同地獄中爬出來的修羅。“你記住,今天你罵我一句,我打你一拳,”他的手忽然按到元茂的脖頸裏,把他喉管狠狠扼住,“下次再聽你們罵我阿爹或是罵小公子,我就掐死你!不信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