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朝

“洛蘭,衛長軒怎麽還沒回來?”楊琰睜着眼睛,輕聲問道。

洛蘭摸着他的額頭:“不要擔心,他晚些時候應該就回來了。”

楊琰神色有些哀傷地道:“他會不會走了,像拓跋一樣?”

“拓跋有自己的事要去做,那個姓衛的小哥不是說了,他會陪着你的。”洛蘭在他光潔的額角輕輕一吻,“他不像是個會撒謊的人。”

楊琰被這個溫熱的吻安撫着,輕聲道:“洛蘭,你可真像我阿媽。”

事實上,楊琰根本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洛蘭嘆息着笑了:“你阿媽是我們東胡的貴女,傳說她是天神送給拓跋家的女兒,她還沒出嫁時,便被預言,說她的兒子将來會成為天下的主人。”

“對不起啊洛蘭,”楊琰忽然道,“我這麽沒用,不配做她的兒子。”

洛蘭驚訝地看着他,卻看他清澈的眼睛裏隐約有一抹晶亮滾動。

寂靜的黑夜被幾聲莽撞的敲門聲打破了,洛蘭拍了拍楊琰的手:“我出去看看。”

院中下房已有侍女草草披了衣服前去開門,不料從門外跌進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驚得她險些尖叫出聲,洛蘭低聲斥道:“慌什麽,還不快取藥箱過來。”

衛長軒也不進屋,就在廊下躺了下來,他渾身疼得厲害,傷口被擦拭上藥時幾乎要把牙關都咬碎了,可仍是不出聲。

“真是個硬骨頭。”洛蘭有些贊賞地點點頭道,“倒像我們東胡的好男兒。”

衛長軒強撐着笑了笑,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洛蘭姑姑,我們中原,也有好男兒。”

他那沾滿了血的面容仍是十分俊美,笑起來的樣子讓洛蘭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小公子睡了麽?”衛長軒悄聲問了一句。

洛蘭輕輕搖了搖頭:“他方才還在等你呢。”她擡起眼睛望向庭院外面,“下人裏人多嘴雜,你現在回去睡也不方便,這幾日就在少爺房裏睡吧。”

楊琰的房間地上鋪着厚厚的錦毯,還通着地龍,比下人房裏自然舒服得多,但是衛長軒撓了撓頭:“我可不想吓到他。”

收拾完身上血跡,又換了一身衣服之後,衛長軒輕手輕腳走進了屋。透過床邊的圍屏可以看見楊琰正安靜地躺在那裏,似乎是睡着了。他輕舒了一口氣,躺到角落裏的矮榻上,卻忽然聽楊琰道:“衛長軒,你回來了?”

“是。”他慌忙着應了一聲,爬起來向床邊張望,只見楊琰已半坐了起來。

“你到我這來。”楊琰輕輕拍了拍床邊。

衛長軒只得小心翼翼爬了過去,倚着他的床沿斜靠着,悄聲道:“小公子,你怎麽還沒睡?”

楊琰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的方向,有那麽一瞬間衛長軒幾乎有了一種他能看見自己的錯覺,他用手在楊琰面前揮動了兩下:“小公子?”

“你去跟人打架了麽?”

聽了這句問話,衛長軒以為他要開口責怪自己,正想着要怎麽應對,卻見楊琰傾身向他湊了過來,有些猶豫地道:“你是不是受傷了,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衛長軒趕忙往後縮了縮,勉強笑了一聲:“沒事的,他們也沒讨到什麽便宜。”他動作間蹭到傷處,忍不住低低“嘶”了一聲。

楊琰眉頭蹙了蹙,低聲道:“是二哥和三哥的人吧?”

衛長軒察覺到他小小的臉上有擔憂之意,心中有些不忍,伸手觸了觸他的手:“你不要擔心,他們雖然人多,可是我不怕他們。”他放低了聲音,對着楊琰蒼白的臉道,“我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往日裏欺負你,往後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衛長軒遇到楊琰之後,不知說了多少次“往後有我在”。他先前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年,差點陷入命運的泥沼中爬不出來,可對着這位小公子時,卻好像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以打敗世間的一切。他總覺得這個目盲的少年像是風中搖曳的一棵小草,他只能用自己的雙手護着他,好讓他不至于四處飄零,散落天涯。

楊琰趴在床沿上,靜靜聽他說話,而後輕聲道:“衛長軒,以後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也奚吧。”

衛長軒怔了怔,終于輕輕笑了出來:“也奚。”

楊琰也笑了,他臉色總是有些蒼白,只有笑的時候才會泛出生動的色澤。

“也奚在胡語裏是什麽意思?”衛長軒好奇地問道,他猜能做穆王之子的名字,多半是雄鷹,猛虎之流。

楊琰垂下眼睛,輕聲道:“是小羊羔的意思,洛蘭說,這是我阿媽起的。”他翻了個身,挪出床邊,示意衛長軒上來,“我跟你講講我阿媽吧?”

衛長軒猶豫了一下便躺到了他身邊,點頭道:“好。”楊琰平日裏話不多,有很多時候他都不明白這個孩子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阿媽的名字叫拓跋靜,她的家族在東胡非常尊貴,據說她和父王成婚的時候極為盛大,整個建安城的人都跑來觀禮。我出生之前,外祖父取來極東之海的明珠為我祝告,據說那明珠大如鵝卵,照得滿室生輝。”楊琰睫毛顫動着,低低道,“後來,在我出生那天,父王親手把它砸了……”

衛長軒心裏微微顫了一下。

“父王應該很失望吧,我生來就是個瞎子,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做不了,”楊琰空洞地望向頭頂,“阿媽生完我之後就病了,而父王也沒來看過我,我出生後好幾個月都沒有自己的名字。阿媽知道這件事之後,讓洛蘭把我抱到她跟前,給我取了個小名叫也奚,她說希望我像只小羊羔一樣快快樂樂地長大……”

“之後沒過多久,阿媽死了,我身邊就只剩下洛蘭,還有拓跋。”他低聲道,“我知道哥哥們不喜歡我,父王也厭棄我,拓跋已經走了,洛蘭以後也會走,最後只會剩下我一個人。”

衛長軒終于明白為何初見時楊琰便問自己會不會留在他身邊,他雖然身為穆王之子,卻永遠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不知是怎樣的孤獨寂寞。

“也奚,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會讓你一個人。”他忍不住摸了摸楊琰的頭,這是一個伴當絕不該對主子做的事。

楊琰安靜地被他撫摸着,他拉了拉衛長軒的衣袖,輕聲問道:“你的父母又是什麽樣子的?”

“我麽,沒有父母。”衛長軒低聲道。“我是被義父撿來的,他說他是在京郊的一個破廟中撿到了我。”

楊琰顯得有些吃驚,怔忪着沒有說話。

“不過義父對我也很好,他是在宮裏當差的內侍,不能把我帶在身邊,只好在宮外雇了人照看我。”衛長軒想起往昔的時光,唇邊不自覺浮現出笑意來,“每到逢年過節他能出宮的時候,總會從宮裏帶很多吃的給我,有的時候我嫌他太久不來看我,就裝作生氣的樣子,阿爹就會把我抱到膝上,用各種新奇的玩意逗我開心。”

“真好啊……”楊琰輕聲感嘆道,又問,“那你後來,怎麽又去了禁軍?”

衛長軒抓了抓頭:“起先,義父想讓我去讀書,可是我怎麽也讀不好,他怕我将來成了游手好閑的廢物,便托了人把我送到了神武衛。其實神武衛聽起來很威風,裏面也都是些不成器的世家子弟,每日除了訓練就是打架,都不是省油的燈。”

楊琰怔怔聽着,輕輕點了點頭:“怪不得你打架這麽厲害。”

衛長軒笑了笑還要說話,外面忽然響起更鼓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已經過了三更,趕忙道:“很晚了,快睡吧。”

楊琰乖乖地點了點頭,與他挨着躺在榻上,閉上眼睛睡了。

殘冬很快就結束了,元宵過後一個月,便到了花朝節。

有道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這是年後第一個佳節,平民百姓尚且要踏青賞紅,世家大族們更是過得熱鬧非凡。

二月十五,永安帝下旨,在漪瀾園設禦宴,凡三品以上官家士族,皆可攜家眷子女入宮赴宴。穆王府自然也收到了這張明黃請柬,楊烨正忙于召見安陽、河西兩位節度使,無暇他顧。然而府中幾位公子卻是興致勃勃,早早便命人備好了車馬,浩浩蕩蕩地去赴這場雅宴。

漪瀾園中的樹上,早被宮人們以五色絲縧及彩箋等物裝飾一新,猛然看過去當真如同百花齊放,明媚鮮妍。

貴族公卿們家中多有女眷,皆用各色綢緞圍了屏障,地上鋪着軟氈,各自席地而坐。漪瀾園中以蘭和池景色最佳,沿着池邊便是穆王府諸位公子休憩的地方。楊琮與楊玦占了正中的位子,楊琰畏寒,只躲在偏隅一角,仆從們在他身側支了一面擋風的錦毯。二公子與三公子身後自是跟着如雲的嬌童美婢,四公子楊琰的身旁只有一個神色清冷的少年,那少年身形高挑,容貌雖十分俊美,卻是不茍言笑,只在與楊琰說話時神色有些微動。

為了應景,最先由宮人們送上的點心都是花糕之屬,海棠、牡丹、芙蓉各式各樣,香味清甜,聞着便讓人食指大動。永安帝又下令讓宮中優伶們奏起絲竹,絲竹之音隔水傳來,更添風雅,衆人一面飲酒談笑一面聽着仙樂入耳,簡直有些飄飄然起來。

衛長軒頭一次參加這種盛宴,起先還好奇地東張西望,很快就發現身旁的楊琰神色滞悶,只是呆呆地坐在小桌旁邊,手邊是塊吃了兩口的海棠糕。

他自是看不見這園中美景,旁人嬉笑也與他無幹,衛長軒四下裏看了看,想找個什麽樂子逗他開心,卻聽見旁邊屏障後有個嬌怯怯的聲音道:“我的風筝……”

他舉目一看,卻是個描金繪彩的錦鸾風筝被挂到了樹上,那是棵高聳的松木,正是楊琰背靠着的那棵。

衛長軒站起身,試探着摸了摸樹幹,然後便輕手輕腳地攀了上去。這棵樹雖然高聳,卻很易攀爬,他三兩下便攀到了樹頂,從枝桠間摘下了那個風筝,向下面晃了幾晃:“誰家的風筝?”

樹下的人紛紛聞聲掀起了屏障,正看見樹上那少年,只見樹頂的陽光照了下來,打在少年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上,他黑色的眼眸清清淡淡地掃了過來,瞬間便讓樹下的公卿仕女們紅了臉龐。

等他帶着風筝跳下樹來,早有個俏生生的丫鬟在那候着了,她半垂着臉,輕聲道:“這位公子,風筝是我家小姐的。”

衛長軒立刻把風筝遞給她,他想起悶坐着的楊琰,便問道:“請問府上還有多餘的風筝嗎,可否借我一用?”

丫鬟抿唇一笑:“待我去問問小姐。”說着,便拿着那錦鸾去了。

過了片刻,她又從圍障後走了出來,手上拿着一個大雁樣式的紙鳶,笑着遞與衛長軒道:“小姐說,這個送你了,只當做謝禮。”

衛長軒高高興興地拿了那紙鳶便去尋楊琰,楊琰不明所以地被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他肩上一沉,是衛長軒給他披上了大氅,而後又塞了一個線軸到他手中。

“我們來放風筝吧?”衛長軒興致勃勃地道。

楊琰抓着那線軸,有些無措地道:“我不會。”

“你不要怕。”衛長軒抓着紙鳶,“我去把風筝放起來,你拿着線軸就好。”

楊琰只得點了點頭,然後便感覺到手上的線軸被一股力量牽着滾動了起來,那大概是衛長軒在奔跑。線軸滾動得越來越快,他有些害怕地攥住了線,緊繃的線幾乎勒痛了他的手指。

“風筝飛起來了。”衛長軒不知何時回到了他身邊,他輕輕碰了碰楊琰手中的線,“感覺到了嗎,有風在吹着它,它就飛起來了。不過只要你抓緊了線,它就不會飛走。”

楊琰點了點頭,他擡頭望着他看不見的天空,靜靜地握住了手中不停顫抖的引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