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練刀
晚間,衛長軒依舊和楊琰同榻而睡,他們這幾個月一直如此,洛蘭知道了也并不阻攔。一是床榻寬敞,他二人睡着也并不擁擠,二是王侯公卿們常有這類貼身侍衛,為了方便護衛,是可以與主人同榻的。
衛長軒首先安頓了楊琰,而後自己正要躺下,卻聽推門聲響,是洛蘭走了進來。她手中拿着一件鴉青色的聯珠暗紋錦袍,正是方才在燈下縫紉的那件,她向衛長軒招了招手:“過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衛長軒萬萬沒想到她是在給自己縫制衣物,有些發愣地爬下床去,而後洛蘭便拿着袍子在他身上比了比,輕輕點頭道:“果然不錯,這匹織錦是今年的新料子,我瞧顏色灰暗了些,不适合給少爺穿。你這段日子個頭拔高了許多,舊衣服大多穿不得了,若是等到入了夏再置辦衣物,也未免要等太久,先将就着穿這件吧。”
那鴉青錦袍的領口上流溢着銀色絲線繡織的紋樣,衛長軒穿上後向着鏡內略一打量,自己都覺得精神了許多。他少年心性,驟然得了新衣自然喜不自勝,而後又不好意思地道:“洛蘭姑姑,我在府中只是個下人,穿這麽貴重的衣料,是不是不太好?”
洛蘭伸手替他重绾了頭發,又整了整他的衣襟,仔細端詳了他一陣,眼中很有些贊賞之意:“衛小哥生得好,穿這樣方能顯出貴氣,”她忽而想到了什麽,抿唇道,“幸好我們院子裏沒幾個丫鬟,否則紛紛看上你這美貌少年郎,往後怕是要惹出亂子來的。”
她說的“亂子”指的是什麽,衛長軒心中大約已能夠領會,他當即紅了臉,只管扭頭裝作無事般去看楊琰。誰知楊琰并未睡着,他微微睜開眼睛,朝着這邊說話的方向,神色中似乎有些許怔忪。
等到屋內熄了燈,一片漆黑之時,楊琰才輕聲問道:“衛長軒,你長得什麽樣子?”
冷不丁聽了這個問話,倒讓衛長軒莫名好笑:“我長得麽,還不是跟你一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又有什麽稀奇了?”
楊琰在黑暗中靜了靜,而後輕輕嘆了口氣:“我總聽別人說你長得好看,”他慢慢細數着,“洛蘭這麽說,院子裏的下人也這麽說,上次花朝節,二哥的侍女們都偷偷在說,那個衛長軒生得可真好看。”
衛長軒從不知王府中人在背後還有這麽一節議論,他又是好笑又是無奈:“男人長得好有什麽用,說不定還會惹麻煩。”他想起之前差點被永安帝收入雁庭的事,又嘆了口氣,“會惹很大的麻煩。”
他本以為這段話就可到此為止,誰知楊琰卻面朝他的方向,幽幽嘆了口氣:“我可真想看看你長什麽模樣。”
他這話說得衛長軒心裏沒來由地發酸,他想了想,忽而道:“也奚,我不是說過嗎,你看不見的東西,就給你摸摸看。”他伸手抓過楊琰雙手,放到自己臉上,“你摸一摸,就知道我長什麽樣子了。”
楊琰的手有些微涼,卻很柔軟,他連身慢慢湊了過來,指尖從衛長軒的額頭摸到眉骨,再到鼻梁。只覺修長的睫毛在他掌心裏不停顫抖,像籠着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他來回摸着手掌下溫熱的臉頰還有唇角,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在反複地念着:原來這就是衛長軒,原來衛長軒是這個樣子的。
衛長軒絲毫不知他心中所感,只覺這雙柔軟的小手摸得他有些發癢,又覺得好笑,他伸手在楊琰耳垂上捏了捏:“也奚,還沒摸夠麽?”
楊琰觸癢不禁,被他捏得微微一顫,忍不住就輕輕笑出了聲,他眨了眨眼睛,又問:“那我長得什麽樣子?”
“你啊,”衛長軒故意伸出手也向他臉上摸去,“我要摸摸才知道。”
他的手修長寬大,幾乎可以蓋住楊琰整張臉,他壞心眼地揉捏着楊琰的臉頰:“臉蛋挺嫩,眼睛也大,唔,真是個漂亮的小公子,往後一定可以娶個漂亮的小媳婦。”
他說完這話,又想起楊琰聞不得胭脂香味,頓時覺得他這漂亮媳婦大約是不好娶。不過所幸楊琰沒有與他理論這些,他白日裏不知讀了多少書,晚上笑鬧一番已經倦極,很快便昏昏睡去了。
接下來的時日,楊琰總是悶在書房裏讀書,衛長軒是個最能分他心的,所以白天便毫不留情地被洛蘭趕出院子去。他又不用幹活,整日裏閑逛也不是辦法,不過好在王府裏夠大,總能尋到消遣的地方。衛長軒很快就發現在後山的那片草場裏,陳設着許多刀槍弓箭等物,竟比禁軍中還要齊全,這本是供公子和伴當們習武的地方,如今卻是無人問津。
衛長軒一到這處草場,便不由得想起當日在這裏被陳紹手中的刀砍得毫無還手之力的事,他在打架上一向自負,此時心中便隐隐有些不甘,從角落裏找出一把厚重的橫刀,回憶着往日在禁軍中所學,一刀一刀向木樁上劈殺了起來。
這日,衛長軒又早早地來到了後山的草場,遠遠就聽見沉悶的聲響,一下一下的,正是刀劈在木頭上的聲音。竟有人也跑到這裏來練刀?衛長軒心中好奇,趕忙跑到近前一看,只見那人袒露着上身,背上肌肉結實,他雙手握着刀,每刀都劈在要害的位置上,又穩又狠。
“陳紹?”那人使的是陳家刀,衛長軒一眼便看出來了,他有些奇怪,便呼喊了對方的名字。
陳紹聞聲轉過頭來,他頭臉上全是熱汗,眉頭擰得很緊,嘴角也繃住了,宛如一條直線。那是一種十分複雜的神情,像是憤怒,又像是飽含着巨大的悲傷。
他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在穆王府出現,衛長軒總覺得他跟元茂等人本是一夥的,所以對他有些防備,現在看了他這樣,倒是愣了愣:“你怎麽了?”
陳紹沒有回答他,只是扭過頭去,繼續用力砍着木樁,好像有什麽極端的恨意需要抒發出來。木樁不堪重負一般悶響着,木屑從刀砍的縫隙裏紛紛揚揚灑落下來。
衛長軒等了一會沒有等到答案,索性也取了刀,背對着他,向着另個木樁練起刀來。陳紹手中的刀漸漸開始發出嗡鳴,那是刀鋒震顫所發出的聲音,衛長軒覺得他用力太過,剛想開口提醒他這樣練刀會傷身,卻忽然聽見他猛然大叫了一聲,而後沉重的木樁轟然被劈碎了。
木樁碎裂的一剎那,陳紹像是被刀勁帶着踉跄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衛長軒遲疑地放下手中的刀,他覺得陳紹這個樣子很不尋常,正尋思着要不要繼續詢問的時候,突然發現陳紹頭頂的發帶竟是白色,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聲。
按說家中有人過世才會把頭飾換做白色,但看他并未穿孝服,想必不是長輩去世,衛長軒知道他有個兄長,在西北軍中任職,似乎還是個校尉。難不成前些時候西北那場亂戰中死傷的士卒,竟包括他哥哥嗎?
“你這麽拼命的練刀,是想上戰場去殺燕虞人嗎?”衛長軒試探着問道。
陳紹似乎吃了一驚,他兩眼通紅地看了衛長軒一會,用力點了點頭:“不錯,等我投了軍,一定要把燕虞人都殺光,為我哥哥……報仇。”
這答話肯定了衛長軒的猜測,卻讓他更加吃驚,他坐到陳紹身邊,低聲問道:“我在王府裏,聽不到什麽軍中的消息,難道說安陽那邊那場戰事真的如此慘烈,連你兄長都……”
陳紹咬着牙道:“西北都護府所統率之軍幾乎全軍覆沒。”他臉上漸漸有些凄厲之色,
“我兄長做為軍官,誓死不降,被那些燕虞蠻狗把屍身挂在木杆上,足足曝屍三日。”
衛長軒聽得背上發寒,終于明白了他是在極度悲傷中才如此失态。
陳紹又慘然道:“可我在這裏練刀又有什麽用,我軍死了那麽多人,換來的卻只是一紙和談,西北的土地還不是和那些将士的屍骨一起白白斷送了。”
衛長軒想起前些時候穆王和長公子前去安陽,所為的好像就是與燕虞的這場和談。
“他們都說,除了穆王,無人能調動東胡那些大都護的軍隊,可難道除了東胡人,我們中原就無人能夠守護自己的國土麽!”陳紹雙手握拳,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麽,他低聲道,“我陳家世代為将,先祖随太宗皇帝東征西戰,打下這大好河山,難道就要讓我們這些軟弱的後世子孫拱手讓給燕虞人嗎!”
他說的這些話,衛長軒以往從未聽過,但此時聽在耳中,只覺胸口有一團火熱在突突亂跳,他猛地站了起來,而後又去拉陳紹:“你說的對,我們大好男兒,難道守護不了自己的國土嗎!站起來,我們一起練刀,将來若是有機會,就一起上陣殺敵!”
陳紹微有些吃驚,他看衛長軒神情堅毅,并不像在刻意說笑,這個少年雖然瘦弱,但是骨子裏卻有一股難以遮掩的勇武之氣。
衛長軒拉了他起來,又問道:“你可知道和你兄長交戰的燕虞軍隊是何人帶領的?”
聽了這句問話,陳紹又握緊了拳頭:“我知道,他們的将軍叫阿史那努爾,是燕虞可汗帳下的大将。”
“好,我記下了。”衛長軒點了點頭,重新拿過刀,正要向木樁劈下,卻聽陳紹在他身後道:“你的力氣不小,可是刀法卻很差。”
衛長軒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服氣,可是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悻悻地道:“為什麽這麽說?”
“我看過你的木樁,上面刀痕的深度和劈斬的方向都不對,”陳紹毫不客氣地指了指他手裏的刀,“你連握刀的姿勢都不準确。”
衛長軒知道他出自将門世家,所言很有些道理,只得按捺住性子請教道:“你可以教我用刀嗎?”
陳紹沉默了片刻,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問道:“你方才為什麽要問對方燕虞将領的名字?”
衛長軒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略愣了愣,才低下頭:“我只是想,若是以後能上戰場,萬一碰到此人,說不定可以替你殺了他。”他說完,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誇大,且不說有沒有機會上戰場,那将軍既然姓阿史那,可見是燕虞的皇族,又怎會輕易讓自己碰到。
然而陳紹沒有追究這些,他只是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教你上陣殺敵的刀法。”他奪過衛長軒手中的橫刀,扔到了一邊,“這種尋常佩刀,帶上陣去,根本砍不到敵人。”
衛長軒有些無奈地道:“我在禁軍的時候用的都是大刀,可是王府裏好像沒有這類粗制的兵器。”
陳紹從那堆形式各異的兵刃中找出了一把長而厚重的刀遞給了他:“跟燕虞對戰主力還是騎兵,只有這種馬刀方能勝任。”
衛長軒接過,只覺沉甸甸的,他試探着舉起,因為刀刃太長,劈到木樁時反彈進手心裏的力量比那些步戰用的刀要大得多。
陳紹稍稍指點了他幾式入門的刀法,而後自己也舉起刀在一旁練了起來。
他們一下午劈碎了六根木樁,最後累得手都擡不起來,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衛長軒望着日暮下的草場,心裏暗道:這麽拼命地練刀,也不知以後能不能派上用場。
“你說,什麽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去戰場上啊?”陳紹跟他一同望着日落的方向,有些愁悶地道。
“說不定很快了,”衛長軒想了想,“依穆王的性子,應該不至于對燕虞人示弱,說不定和談不成,就要開戰了。”
實際上,他們兩個少年對軍國大事又能猜透多少呢,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牽系到的東西實在太多,是和是戰,就連泰安宮裏的皇帝也說不清楚。
然而,一件突如其來的意外徹底影響了大昭的局勢,入夏過伏的時候,安陽傳來急報,說是穆王的車駕在途中受了驚,穆王從馬車上摔下,傷勢十分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