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病重
大昭與燕虞的和談最終是塵埃落定了,安陽以西大片土地——曾經的祁梵國,後來的西北都護府,皆歸燕虞所有。燕虞大軍退回,穆王的車駕也匆匆向六千裏外的建安趕回,長子楊玳一路陪護。外人只知道他傷勢嚴重,然而究竟有多重,誰也說不清。
市井間甚至有謠言傳起,說穆王在途中便薨逝了,長子秘不發喪是生怕都城內的諸位公子比他搶先世襲王位,畢竟穆王還從未設立過世子。
永安二年,七月十二日,大隊車馬從建安城西側定安門進入,車駕皆為紫檀木色,貼着赤金的金箔,車頂上正是穆王府的标記。
穆王楊烨回府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建安城,一時王府門外車水馬龍,前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能到穆王府上拜谒探訪的多半是世族公卿,然而長公子楊玳只把這些尊貴的客人們引至偏廳內奉茶,并不肯多談穆王的病情。
這樣搪塞了幾日,直到中元節過去,一尊明黃車辇停在了穆王府正門前,如今這樣的車辇除了皇帝,便只有皇族的宗室長輩——雍王楊燧可以享用。此行除了雍王駕下,還有門下禦史謝鏖随行,王府內早得到了消息,楊玳親自迎出門來,将年過花甲的雍王扶下了車。
“聽聞大伯父連日裏身子不好,有什麽事差人來吩咐一聲不就罷了,怎麽竟親自前來。”楊玳對這位大長輩态度很是恭敬,一路将他攙扶到了正殿之中。
楊燧咳嗽了幾聲:“我這把老骨頭常年多病多災倒也慣了,只是老七他一向康健,怎麽去了趟邊陲便傷成了這樣?”他眼睛本是半睜半閉,問完話卻是睜開大半,直直看向楊玳臉上。
謝鏖也在旁低聲道:“朝堂內外對穆王殿下的傷勢都十分關切,卑職此番也是奉了皇上旨意,想來請教長公子,不知王爺的傷勢究竟如何了?”
楊玳直起身子看了他們一眼,他二人一位是德高望重的老親王,一位是朝中要員,此番前來,卻顯然不是尋常的探訪之意,倒像是對自己的興師問罪來了。
他垂下眼睛,輕聲嘆了口氣:“大伯父,謝大人,二位既然對父王的傷勢如此憂心,不如随我去內室看看父王,如何?”
他這話倒是正合這二位的心意,楊燧連客套話也不說便站起了身,示意楊玳引路。
楊烨居住的內室外守着的并非是尋常家仆,竟是左骁衛的士卒,這幾名士卒見了楊玳,一起跪下見禮,楊玳卻只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讓到一邊。
“父親,雍王殿下和中書令謝大人前來探望。”楊玳輕輕叩了叩門,朗聲向屋內道。
屋內沒有一點回應,楊玳也不以為意,推開房門,緩步走了進去。穆王的內室裏燃了安神的熏香,四處都靜悄悄的,屋內服侍的侍女們早早地抽身退去,室內便顯得格外空曠。
楊玳上前小心地揭開了絲織的床帏,先向床內低頭問了個安:“父親。”而後才轉向雍王,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謝鏖只是外人身份,不敢貿然上前,在幾步外便停住了腳步。楊燧卻毫不客氣拄着杖走上前去,撩開床帏一看,顯然吃了一驚:“老七,你……”
躺在病榻上的楊烨身形倒沒有消瘦多少,只是精神看起來十分差,他原先鋒芒畢露的那雙眸子此刻毫無光彩,楊燧幾乎都拿不準他是否看到了自己。
“是大哥麽?”楊烨低低地道,他胸膛起伏着,說起話來十分費力。
見他認出了自己,楊燧略略松了口氣,他應了一聲,倚着床沿坐了下來。楊玳在一旁将帷帳挽起,而後垂了手,仍是十分恭敬的樣子:“大伯父和父親說話,侄兒去外面候着。”
見他這麽乖覺,楊燧簡直有些詫異了,他點了點頭,又向下面道:“謝大人也去外面等候吧,我同老七說幾句話就出來。”
謝鏖立刻應了一聲,跟在楊玳腳步後走了出來。
等到了外面,楊玳忽然轉過頭來向謝鏖道:“謝大人此番前來除了奉皇上旨意,恐怕也有趙李邝盧四大世族的意思在裏面吧?”
謝鏖稍稍一怔,擡眼正對上楊玳那雙狹長鋒利的眼睛,趕忙笑了笑:“穆王殿下乃是國之肱骨,誰料遇此不測,幾位世族家的大人自然對此事十分上心。”
楊玳也低低笑了一聲:“怎麽,在幾位世族大家的眼中,我楊玳竟是個要弑父弑君的險惡之人嗎?”
謝鏖微微變色,又強笑道:“長公子這玩笑開得些微過了。”
楊玳搖了搖頭:“我知道諸位大人心中的擔憂,隐瞞父親的傷勢确實是我的主意。當日父親從馬車上摔下,第二日連站都站不起來,眼睛也出了問題,時而看不見東西。”他低聲道,“若是把父親的傷勢早早地昭告天下,謝大人以為如今大昭的局勢會是如何?”
謝鏖心裏有些驚了,他當然能猜到後果會如何,朝堂中各派系的争鬥不必細說,若是穆王不在,皇帝是根本壓不住的。在上位的中書門下兩省自己都有一堆政敵要去應付,更不要說去管其他派系的事。再者,燕虞若是知道穆王已經傷重如同廢人,恐怕也不會輕易從安陽境外撤兵,說不定更要趁勢開戰了。
“長公子深謀遠慮,”謝鏖向他作了一個深揖,又道,“不知這些時日王爺的傷勢可有好轉的跡象?”
楊玳神色有幾分陰郁,他緩緩搖頭:“恐怕還要再将養些時日,”他看着謝鏖,有些無奈地道,“謝大人想必也明白,如今我比誰都更擔心父親出事。”
離開穆王府時,雍王與謝鏖同辇而回,謝鏖悄悄窺視着這位老王爺的神色,只見他花白的眉毛緊緊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老七不好啦,”楊燧低低嘆道,“當年睿宗皇帝狩獵時從馬上摔下,也是這麽個情景,我擔心他熬不過去了。”
謝鏖陪笑道:“穆王如今還是壯年,未必就熬不過去,”他想了想,又道,“先前諸位大人擔心玳公子有所圖謀,如今看來,好像并非如此?”
楊燧冷笑了一聲:“我早說那幾個老東西年紀越大越沒見識,老七雖未立世子,可誰都能看出能繼承王位的只有他那個長子,他只要不是傻瓜就不會想着對自己父親動手,從一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子變成一個弑父的罪人。”
謝鏖趕忙連聲稱是,又道:“不知方才穆王殿下可曾提起立世子之事?”
“他說不了幾句話就乏了,倒沒提這些,”楊燧搖了搖頭,嘆道,“其實我也不懂老七心裏在想什麽,從很早之前我就看不透這個弟弟了。”
“說起來,那位玳公子也是心思深沉,有些難以捉摸。”
“他确實有幾分像年輕時的老七,聽說他們此番回來雖急,可還另帶了一支東胡兵馬到建安,是要編入左骁衛的。”
謝鏖微微一驚,低聲道:“玳公子這是要培養自己的力量,想必,他對世襲穆王之位已經十拿九穩了。”他說完,又有些懊喪的樣子,“看來世族的力量還是難以阻擋東胡的勢力,若是知道穆王的繼任者是這位東胡血統的長公子,幾位公卿大人一定會很失望吧。”
楊燧又笑了笑,他年紀已經大了,對這些小輩們的勢力争鬥興趣并不大,只閑閑地道:“我知道他們想把穆王府的老三立為世子,可盧家近些年勢力單薄,怕是保不了這個外孫。再說,那個楊玦若是年長幾歲,心機沉穩些,還能與他大哥争上一争,現下想去硬拼,只怕是以卵擊石。”
“老王爺對穆王府內的情形洞若觀火,卑職着實欽佩。”謝鏖整頓衣襟,向雍王拜了一拜。
楊燧笑了幾聲,問道:“謝大人也是乖覺之人,我記得你是在孝宗年間出仕,以你的學識和門第,怎麽也該升任中書侍郎了,怎麽如今仍是禦史一職?”
謝鏖苦笑了兩聲:“孝宗在位時,卑職在禦前失了儀态,被貶黜出京,近幾年才回建安任職。”
犯錯被貶黜自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雍王也不便多問,只一笑置之了。
晚間衛長軒像往常一樣練完刀,返回了別院,誰知在院外便撞上一個穿着長衫的青年儒生,在這府中很少有穿着布衣的客人,而且此人看起來十分眼生,衛長軒有些警覺地道:“你是?”
青年看了衛長軒片刻,笑了笑道:“想必閣下是衛公子了。”
衛長軒一愣:“我是姓衛,可不是什麽公子,只是個王府的下人罷了。”
“琰公子可沒把你當做下人。”青年搖頭笑道。
聽他提起楊琰,衛長軒終于反應過來:“你……是那位韓先生嗎?”
“在下韓平。”青年說完,看向他手中,“你手裏的,這是馬刀?”
衛長軒有些奇了:“先生也認識刀?”
韓平點了點頭:“在邊關走過,看過這樣的刀。”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衛長軒手上的刀柄,“學這樣的刀,可不像是為了游走市井,是想上陣殺敵嗎?”
衛長軒吃驚地看向他,只覺這個青年目光淡然如水,可其中又像是有洞悉人心的本事,他握緊了刀,含糊地應了一聲以作回答。
“若是上戰場,光靠練刀可不夠,”韓平輕輕笑了,“單槍匹馬只是匹夫之勇,真正上陣還需知曉‘謀斷’二字。”
他見衛長軒露出疑惑的神色,便又笑道:“你若對行兵布陣有興致,可去王府的書庫裏尋幾本兵書讀來解悶。”
衛長軒一聽要讀書,面上不由露出幾分難色:“兵書我若是讀不懂,可以來請教先生嗎?”
韓平輕輕搖頭:“我從明日起就要離開建安,不能來府上了,”他仰頭看了看愈發沉透的夜色,低聲道,“兵書讀不讀得懂,也沒什麽要緊,等到真的有一天上了陣,你就自己明白了。”
眼看他抽身就要走,衛長軒又追問道:“先生,你就這麽走了,以後不教三公子和小公子讀書了嗎?”
韓平又是搖頭:“這王府中波瀾漸起,哪裏有讀書的地方。”他說完,微微一笑,而後便離去了。
“也奚,剛才我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個韓先生了,”衛長軒一面擦拭自己的刀一面道,“他看起來倒真是像有學問的人,可是,怎麽就這麽走了。”
楊琰趴在案上,手邊放着一本書,他并不翻開,只是摩挲着封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衛長軒察覺到他心緒不安,擦完刀就幹脆坐到了他身邊,低聲道:“你怎麽了,在擔心你父王嗎?”
楊琰略略擡起臉,神色有幾分茫然:“聽下人那邊傳來的消息,說父王精神越來越差,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來回用手指摸着書角,“我想去看看父王。”
“可是長公子不是不允許旁人去王爺的內室嗎?”衛長軒嘆了口氣,“聽說三公子那邊去了好幾趟都被攔阻,他險些都要硬闖了。”
不過衛長軒也知道,楊玦那麽拼命要見穆王,多半還是為了詢問世子的事。而楊琰不同,那只是個孤苦的孩子對父親的眷戀罷了。他輕輕摸着楊琰的頭:“你別擔心,過些時候就到中秋了,這種日子長公子總得讓你們去給王爺磕頭的。”
楊琰大約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輕輕點了點頭。
“對了,如果……如果王爺真的有什麽不測,你往後要怎麽辦?”這是衛長軒多日以來的擔心,此刻才鼓起勇氣問了出來。
這一問顯然是刺中了楊琰的心,他神色有些顫抖,咬着嘴唇道:“大概,是要去我的封地吧。”
衛長軒這才意識到楊琰是個有封地的公子,他愣了愣,問道:“你的封地在哪裏?”
楊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父親之前只給二哥留了封地,其他人的還沒提過。”
衛長軒便沒有再問,只摸了摸楊琰的頭:“不管在哪,反正我同你一起去。”他心裏隐隐覺得,等到離開這座王府,他們的日子反而會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