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司馬妍想起過去幾年的種種,心裏咯噔一下,忙道:“當然不是。”
王珩垂眸,見她眼睛猛地瞪大,因為急于争辯,臉蛋微微泛紅,瓷白的臉似染了胭脂,明媚俏麗,好似額間盛放的海棠。
他想起了少女時期的她,那時候她總蹦蹦跳跳跑向他,嬌俏明麗,充滿生機……
他很久,沒看見她在他面前流露這樣靈動的神色。他很懷念,然後思緒一轉,想到她跟蕭翊說話的樣子,靜了片刻,才一展長眉,輕笑道:“那便好。”
說得好像他有多緊張似的,司馬妍有些奇怪,在她印象中,王珩是個很淡漠的人,她從沒見過他表露情緒,好像任何事物都無法對他産生影響。
今天他怎麽了?
“阿妍當初為何不告而別?”困惑間,她又聽他問。
不告而別?
她愣了一下。
十二歲,父皇過世後,她就一夜之間長大,不再像從前那樣愛玩鬧。
守孝抄經的時候,她總會想起父皇,想起朝中那些自诩名士的大臣,在桌案前輕描淡寫地逼迫、反對父皇的樣子。
她幼時,父皇還經事務。偶爾大臣們禀事,她就坐在父皇腿上,懵懵懂懂地聽。
說的什麽她聽不明白,但父皇總是一副隐忍的模樣,而大臣們則是雲淡風輕的。
不久,父皇就沉迷仙道,不理朝政,那些畫面在腦海裏慢慢模糊,直到父皇驟然薨逝,與父皇相關的記憶齊齊湧上。
記憶最深刻的畫面,是她坐在父皇腿上,聽大臣們用清淡,卻不容置疑的語氣反對父皇,擡起頭,能看見父皇額頭的青筋,皺緊的眉頭,以及夾雜在黑發間的白發。
如果說從前只是不喜歡那些大臣,這時候她開始讨厭甚至恨了。他們是父皇郁郁而終的根源。
王珩和那些大臣的氣質太像了,她很難把他和那些大臣區分開,便開始疏遠他。
她不讨厭他,只是有些抵觸他。
這麽多年過去,她成熟理智了,分清楚他只是他,不是那些大臣,覺得不必避他如洪水猛獸。
适才聽到他問是不是讨厭他,她很驚訝,原來他的感受竟然如此糟糕。
轉念一想,她突然就不再纏他,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擦身而過,甚至會躲他,給人的感覺,确實像她讨厭極了他,她那時候心裏很亂,沒想考慮過他的感受。
回想起來,司馬妍很愧疚,他對她一直挺好,會給她帶山川與圖,講奇聞異事,所以适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傷害到他,急忙澄清。
現在他追問她為何不告而別,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讨厭士族,一直到現在,他是士族出身,這是改變不了的,解釋她曾經因為他出生就烙印在身上的東西,就否定抵觸他這個人麽?
這個理由一旦宣之于口,恐怕她和他的關系再也回不去了罷,兩個人都不提,還可以忽視,一旦擺出來,就很難回避了。
最開始接觸他時,她就努力忽視他的背景,因為他太耀眼了。
他去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書,好似什麽都會,什麽都懂,所思所見廣博高深。她很難抗拒跟他接觸——太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總纏着他,讓他跟她講。
他對外界的描述很美好,講他見過的青山綠水,福地洞天,讓她十分向往。
和他相處的時刻,輕松愉快。她和他的關系,很純粹,她簡簡單單地欣賞他這個人,從未去想他的家族。
若一直這麽純粹就好了。
外出游歷的兩年,她很多美好的想象破滅,不想再失去為數不多的美好。
樹聲飒飒,愈發襯得園中寂寂,王珩盯着她的臉,未見她發一言,片刻後,揚唇一笑,恢複了往常那副淡然灑脫的模樣,擡起眼睫,眉梢蘊盡風流。
“當初竟未給阿妍踐行,實屬遺憾,如此良辰美景,不若去亭□□飲幾杯,既是為阿妍接風洗塵,亦是彌補當初的遺憾,不知阿妍是否願意?”
司馬妍心裏愧疚,沒有拒絕。
兩人到涼亭,一名僮仆将酒并兩個酒觞端上來,替二人斟酒時,王珩問:“阿妍這些年過得可好?”
“挺好的。”司馬妍道,“能看到那麽多秀麗山水,見識那麽多風土人情,我很滿足。”
兩人于是聊起了各自的經歷,得知王珩這兩年先是出京任知府,後又去他叔父那任參軍,再後就是西狄大軍來犯,他帶兵參戰。
不可避免地,司馬妍聯想到了逼迫父皇的朝臣,哪怕他們表現得再淡泊名利,骨子裏都是慕權的。
王珩跟他們沒什麽區別罷,哪怕司馬妍想區分開,但不得不面對現實——王珩的履歷是标标準準家族領袖的履歷,相信不久以後,他就會手握至高權柄,背靠家族,跟阿兄合作或者争鬥。
于是她話漸漸少了,話題結束,兩個人安靜了一會。
王珩一直看着她,見她雙手捧臉,沒有看她,眼神空茫,似乎走神了。
從前她聽他說話,總是異常認真,如今卻心不在焉,她在想什麽,想蕭翊麽?
他腦中驀然浮現适才看到的畫面。
她站在青石板道上,額間海棠鮮嫩欲滴,似乎在邀君采撷,對面的人……他知道她會喜歡。
王珩緩緩問:“适才那人,是蕭翊?”
司馬妍一愣,點頭。
“一路上,是他護送你回京?”
他知道這事?
司馬妍擡眼看他,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淡,看不出情緒。
她想起,牽扯到政事和姻親,朝臣們總是異常敏感。
花園起了點風,夜風料峭,司馬妍心也有些涼,收回視線,“嗯”了一聲,第一次思考他說話的目的。
他為什麽要提這個?他在試探她?
若他知道她想嫁蕭翊,會怎麽做?
正分神,突然感覺有什麽靠近。她擡眼,對上他放大的臉。
近在咫尺。
司馬妍思緒斷了,離得那麽近,他的五官清清楚楚展現,無一處不完美,肌膚如玉般細膩,甚至能看到細小絨毛,眼眸猶如深潭,引人窺探,卻望不到底,眼睫根根分明,一眨一眨,他似乎在極認真地注視她。
鼻腔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前朝開始,玄學清談盛行,佛教玄學化向上層社會滲透,逐漸興盛,名士與名僧之間往來愈發密切,延續到大晉。琅琊王氏族中許多人篤信佛教,甚至有人出家做高僧。
王珩常與僧侶往來,偶爾會禮佛,身上便沾染檀香。
她很喜歡他身上的檀香氣味,檀香本身有安神的功效,她覺得很舒服,只有楊皇後那的檀香氣,由于經年累月地熏,味道太過濃郁,她覺得多吸兩口就要暈死過去。
司馬妍思緒飄遠。
王珩又見她失神,眼睛微微眯起。她才猛地驚醒,後知後覺地意識她和他都快鼻尖對鼻尖了,猛地往旁邊一挪。
王珩因為這個明顯抗拒的動作,眼眸暗了暗,緊緊盯着她,好像她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
司馬妍僵硬地坐着。
王珩:“我很可怕麽?”
司馬妍搖頭。
“阿妍坐那麽遠做什麽?”
司馬妍乖乖坐近。
而後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司馬妍率先打破沉默,拿起酒觞,道:“我敬你一杯。”
兩人碰杯,各自飲下。
司馬妍:“好了,我回宮了。”不等王珩說話,轉身離去。
王珩看着司馬妍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收回視線,倒酒,一杯一杯地飲。
僮仆們屏聲靜氣,心中忐忑,郎主不喜飲酒,現下卻一反常态,應該是情緒極差,為什麽?難道郎主喜歡公主?郎主在,嫉妒?
另一邊,宴散,侍女白芍還未等到謝依,急得額頭冒汗,見人陸陸續續出來,轉身匆匆去找主母許氏。
許氏沒見到謝依,依然在位子上等。
白芍快步上前,低頭道:“女郎的衣裳不小心沾了果酒,去換衣裳了。”
許氏沒多想。“去門口等罷。”
幾人到門口,不多時,謝依回來,她的神色不大好,許氏問:“阿依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謝依:“剛剛喝了點果酒,頭有些暈。”
許氏:“回去讓人煮碗解酒湯。”
到宮門,碰見謝廣。
謝廣是謝依的堂兄,互相打過招呼,謝廣走近謝依,小聲道:“怎麽了?見到阿珩,不應該高興麽?”
前幾日,得知王珩回來,謝依就拜托他尋個機會,讓她和王珩見一面。
這些年,每每叔嬸給謝依說親,謝依都一副傷心欲絕,深受打擊的樣子,叔嬸怕刺激到她,就不提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她這是心存僥幸,指望王珩回心轉意,答應這門親事,叔嬸怕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放縱謝依罷。
王珩才識過人,氣度不凡,謝廣很欣賞王珩,自然希望王珩做他的妹婿,很爽快地答應了。
适才王珩離開,他就讓人通知謝依。
謝依猶豫片刻,咬了咬唇,問:“我想問堂兄……王郎有無心上人?”
謝廣驚詫。“心上人?”
他頓時就起了八卦之心。“這我倒不知。”興致勃勃地問,“堂妹莫非看到阿珩跟別的女郎在一起?哪個女郎這般厲害,竟能收服阿珩?”
謝依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承認。“沒有,就是随便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