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宣元帝的心情熨帖了些,他一直覺得王珩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每回看見他,不由得被他淡漠的氣質影響,覺得這些煩惱不值一提,心中的燥郁消散了許多。

王珩緩緩走近,蹲在宣元帝面前,聲音清淡如水。

“皇上,你看這是什麽?”

宣元帝定睛一看。

是小人。

壓抑的殿堂,只見白裳郎君手裏抓着一個柳條紮成的小人。

宣元帝看着它,渙散的瞳孔漸漸焦距,笑了起來,果然,沒人能比王常侍更能讓他舒心。

接下來,宮侍們看到宣元帝叫人拿來竹簽,捏着,兇狠地紮下去……一根又一根。

出于對未知的恐懼,宮裏最忌諱這種邪性的玩意,宣元帝充滿恨意的舉動以及扭曲的表情,讓宮人們背脊生寒。

王珩卻仿佛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妥,安頓好宣元帝,示意李公公去請太醫。

李公公看着王珩,覺得這個人非常可怕,小人在歷朝歷代都是忌諱中的忌諱,王常侍卻随随便便做出來給皇上,可見此人毫無敬畏之心,這樣的人難以揣摩,更難對付,若皇上像他一樣……李公公心一抖。

身為下人,對任何不确定,都會感到不安甚至恐懼,因為不确定意味着危險,刻入骨髓的本能,讓李公公想盡快逃離這樣詭異的氛圍,快步離開。

只有皇上和士族這種上位者,才會被捉摸不透而顯得神秘的特質吸引,從而追捧。

所以王常侍當年甫一出現,就驚豔了整個建康,皇上第一次見他,便強烈要求他做太子舍人。

想起過往種種,李公公不由得好奇一個問題。

一直以來,王常侍在他心中的形象就猶如神祇,不沾凡俗,纖塵不染。

神祇會被誰拉下凡呢?

畢竟王常侍到了弱冠之年,怎麽也該議親了。也不知道是眼光太高,誰也瞧不上,還是什麽原因,王氏族裏遲遲沒有透露出要給王常侍物色妻子的意思。

胡亂想了一路,到太醫署,看到太醫們神色慌張,進進出出,交頭接耳,好似遇到了什麽棘手事,抓住其中一人詢問,得知公主受傷了,大驚,進到裏間,看到公主的傷勢,什麽想法都吓沒了。

皇上那麽寵愛公主,要知道了,好不容易壓下的脾氣恐怕又要爆發,不過就算如此也不能不通報。

李公公不敢耽誤,當下就帶着陳太醫趕往太極殿,見到宣元帝,急忙把事說了,宣元帝一聽,勃然大怒。

“蕭翊幹什麽吃的?讓他教個人都教不好!廢物!”

頓時,滿屋宮侍吓得瞬間跪地,李公公亦是。

宣元帝一甩袖,大步流星沖出去,應該是要去太醫署。

李公公急忙站起來跟上,見王常侍亦跟在皇上身後,愣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王常侍似乎……挺着急。

司馬妍這頭,太醫包紮好,掀簾退出去,蕭翊站在外面。

司馬妍想了想,道:“廷尉大人,進來罷,我有些話想與你說。”

蕭翊進屋。

司馬妍斟酌了下詞句,道:“廷尉大人這些日子一直悉心教導,我卻三心二意,着實是辜負了廷尉大人的一片心意,以後我定會好好習箭,希望廷尉大人能夠原諒我。”

蕭翊不想她第一句話就是自我檢讨,頗為驚訝。

“公主這些日子好好休息。”

司馬妍習慣了蕭翊避重就輕的簡短回複,想了想,決定問出來:“廷尉大人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如果按照蕭翊的節奏,她和他的關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進展,所以她必須得直接點,他想回避,她偏不讓他回避。

蕭翊愣了下,恭敬道:“臣怎麽會厭煩公主?适才是臣失言了,公主切莫誤會。”同時心裏提高警惕,怎麽犯這種低級錯誤,心情再糟糕,都不能行于色,從前一直做的很好,卻在公主面前失态了。

難道因為公主對他沒有太大的威脅,不需要跟公主勾心鬥角,所以放下防備了麽?這是非常危險的信號,好在現在意識到還不遲。

說來蕭翊心情如此糟糕,是因為宗明錫。

雞籠山游獵過後,宗明錫和他的跟班不斷制造糾紛,妨礙他公務,蕭翊其實很習慣充滿麻煩的生活,過去幾年每天都是這麽過的,他以為他能忍受,然而他高估了自己,那些雞皮蒜毛,卻不得不處理的小事,讓他心情非常煩躁。

他寧願在戰場過刀頭舔血的生活,也不想每天滿腦子各種繁雜瑣事,不知道哪件事處理不當,就會遭受致命一擊,現在的日子就像溫水煮青蛙,他擔心自己會因為忙于這些沒有太大危險性的瑣事,忽略了真正致命的東西,因為每天忙得甚至連部曲那邊的事務都簡單處理,沒有進一步謀劃。

來射堂前,蕭翊處理了件數額不大的財産糾紛,這種小案件本不用他親自處理,但由于當事人是宗明錫身邊的那群狐朋狗友,他們指名道姓讓他裁決,蕭翊明白這是宗明錫的授意,自己不出面,這件事就沒完了,只能丢下一堆案子出來,看他們吵了幾個時辰。

期間蕭翊的煩躁逐漸累積,到射堂,教習的時候,司馬妍總跑神與他說話,聽了幾個時辰吵架,蕭翊只想耳根子清淨,完全聽不進司馬妍說話,一時沒控制住情緒,才有那句可以稱得上是指責的話。

“廷尉大人還是對我那麽恭敬。”司馬妍苦笑道。

蕭翊不想跟公主有牽扯,不意味着他要得罪公主,公主現在負傷,情緒定然不穩,加之他之前說了重話,公主對他有再多好感,說不定都抹去了,跟公主維護好關系還是非常必要的,所以蕭翊破天荒放柔語氣:“臣習慣了,并非針對公主,還望公主不要怪罪。”

司馬妍愣了下,見慣了他冷漠的态度,陡然見到了他另一面,司馬妍受寵若驚:“不會不會,是我太想當然了,一個人的習慣怎麽會那麽容易改變呢?”頓了下,小心翼翼問,“如果只是不自稱臣,可以麽?面對我的時候,廷尉大人可以随意一點的。”

在稱呼上,她就要跟旁人區分開,讓她在他心裏顯得有那麽點特別。

蕭翊:“好。”

司馬妍朝他綻開一個笑容。

宣元帝氣勢洶洶進來時,看到的是司馬妍的笑容。

氣氛好像很好?

宣元帝想起來,阿妍正在追求蕭廷尉,那麽他肯定是不能罵人的,不然阿妍就功虧一篑了。

蕭翊見宣元帝來了,邁步要出去。

宣元帝攔他:“你們繼續,繼續。”

蕭翊腳步一頓。

他是來挨罵的,皇上卻好似沒有罵他的意思,什麽情況?

“公主受了傷,還是靜養為好。”蕭翊道。

宣元帝:“那蕭廷尉更要多多指點,不然下回又受傷。”

“廷尉大人還有公務在身,就不留廷尉大人了,我會好好休養,廷尉大人放心。”司馬妍道。

她覺得自己半死不活躺在榻上的模樣,很破壞形象,能少看就少看。

宣元帝道:“好罷,聽阿妍的,蕭廷尉慢走。”

他看到蕭翊就想罵,卻不能罵,憋得難受,趕快走,別在他跟前晃悠,不然他不保證自己能忍住。

蕭翊走後,宣元帝焦急地湊到司馬妍跟前,看到司馬妍包得嚴實的手臂,和蒼白的臉色,忍不住罵:“蕭廷尉真是個廢物!”

司馬妍忙道:“是我沒注意,跟他沒關系。”

宣元帝瞪她:“人都沒到手呢,就替他說話了?”

“呃……也不是替他說話,的确是我注意力不集中。”

宣元帝捂胸:“好了好了,別說了。”

靠在枕上的司馬妍忍不住坐起來:“我知道阿兄關心我,沒有不領情。”

宣元帝擺手:“行了行了,領情是領情,偏心他也沒錯。”

司馬妍:“……”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皇上,讓陳太醫給您診下脈罷。”

司馬妍瞠目結舌,王珩來了?

等等,陳太醫?

太醫?

司馬妍問:“阿兄,你怎麽了?”

宣元帝朝她神秘一笑。“你猜。”

“……”司馬妍懶得猜,張口打算叫陳太醫進來問。

宣元帝看出她的意圖,無趣道:“跟你說跟你說。”

司馬妍:“嗯,你說。”

宣元帝咳了一聲道:“這些天我在戒五石散,陳太醫來給我調理身體。”他不想讓司馬妍擔憂,沒說宗紹的事。

司馬妍開心道:“真的麽?”

宣元帝:“我騙你作甚?”

司馬妍:“戒了就好,說不定阿兄不用修行就能長壽呢。”

宣元帝:“非也,我再長壽也就活到百歲,仙人可是能活上千上萬年!”

司馬妍:“……”

她心情好,不跟他掰扯,轉而問:“怎麽不早跟我說?早說我就去陪陪阿兄了。”

宣元帝有些幽怨道:“你不是忙着麽練箭麽,哪能耽誤你。”

司馬妍:“……當然是阿兄的事更重要,怎麽能叫耽誤呢?”

宣元帝臉色瞬間晴朗:“阿妍還關心我就好。”

司馬妍:“……”說得好像她以前多不關心他似的。

“進來罷。”宣元帝微微提高音量道。

陳太醫進來號脈以後,囑咐幾句,出去寫方子讓人煎藥。

宣元帝道:“阿妍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司馬妍點頭。

王珩站在門口,見宣元帝出來,道:“皇上先回罷,我有些話想跟公主說。”

宣元帝:“好。”

司馬妍怎麽也沒想到屋裏會只剩她和王珩,在對上王珩視線的瞬間,腦子頓時一片空白,下意識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太尴尬了。

不僅聽了他和謝依的牆角,被發現的時候,還一屁股跌在地上。

殺了她罷!

就是怕見到他,才一直沒去找阿兄,結果還是沒躲過。

在這麽有風儀的人面前丢臉,司馬妍郁悶極了。

被窩裏實在太悶,司馬妍感覺呼吸困難,但她不敢掀開被褥,仿佛被褥就是她的臉皮,厚厚一層,蒙在臉上安全極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司馬妍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随後嗅到一股清香。

似乎是桔子的氣味。

這時,被褥裏的司馬妍已經到了窒息的邊緣,臉皮固然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于是司馬妍掀開被褥,靠在床頭。

王珩已經剝好一個桔子,遞給司馬妍。

司馬妍遲疑地問:“給我的?”

王珩輕笑,看着她道:“自然是給阿妍的。”

司馬妍接過,想了想,掰了一半給他。“你一半,我一半。”

王珩盯着手裏被塞過來的半個桔子,愣了下。

氣氛沒那麽尴尬了,司馬妍問了她最關心的事:“阿兄戒藥的情況怎麽樣?”

他是散騎常侍,随侍阿兄,還跟阿兄一起來太醫署,一定清楚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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