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天後,蕭翊到達射堂,看到司馬妍,愣了下,他上次提前一刻鐘到,她應該是打聽清楚了,所以趕在他之前來。

她當真積極。

對于她的目的,蕭翊很疑惑,她為什麽要糾纏他,又不可能嫁他——他不相信司馬妍對他的執念會強烈到這種程度,畢竟困難顯而易見,不論從他的态度,還是建康士族的态度來看。相信她明白這種困難不可能解決,他與她也并未相處多長時間,建立多深的感情,以致于她要飛蛾撲火。

所以蕭翊認為,司馬妍是個政治不敏感,遇事遵從本心,随随便便就對人心生好感,可以稱之為感情廉價的懷春少女。

感情廉價的懷春少女司馬妍見到他,目光一亮,熱情洋溢地打招呼。

“早上好啊,廷尉大人。”

蕭翊照舊沒有回應,面無表情将為她量身打造的新弓遞給她。

這實在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弓,就是一坨鐵,沒有任何花紋樣式,跟射堂裏一把賽一把精美的雕弓相比天壤之別,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地傳達出他對這把弓的不上心,直接點說,就是對司馬妍不上心,難聽點說,就是在敷衍司馬妍。

司馬妍充分發揮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精神,再不怎麽樣的東西,在她眼裏,都是最好的,她驚喜萬分道:“給我的麽?我太喜歡了,有勞廷尉大人費心了。”

蕭翊:“開始罷。”

司馬妍立刻珍而重之地接過,仿佛拿着的是稀世珍寶。

接下來的日子,經過司馬妍的不懈努力,從一開始能把箭射出去都做不到,到後來已經能射中靶子,甚至射中過一次紅心,每次蕭翊過來,都會發現司馬妍有明顯的進步,是那種沒有私下刻苦的訓練,以司馬妍的水平,不可能有的進步。

每當司馬妍展示出她的訓練成果,都會期待地望着蕭翊,蕭翊知道她在期待他的表揚,但他完全沒有讓司馬妍開心的想法,所以不管司馬妍進步多大,他都沒有一句贊賞和鼓勵。

司馬妍卻沒有懈怠,甚至有愈戰愈勇之勢,私底下更瘋狂地練習,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練習。

當然她的目的不是習箭,是為增進感情,努力練習射箭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想法子親近蕭翊,知道蕭翊肯定不會主動跟她說話,那麽,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司馬妍掌握了自說自話的技能,就算蕭翊從來都冷着張臉,仿佛不想理她,她都能自顧自說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射堂裏最常見的場景是,蕭翊說一句話,緊接着就能迎接司馬妍一籮筐的話。

十餘日後的一個下午,司馬妍照舊喋喋不休,講她游歷時遇見的趣事,不知哪裏惹着蕭翊,蕭翊頭一次,明确表現出對她的厭煩。

“公主可否上心些?”他問。

霎時,司馬妍如同當頭棒喝,他原來這麽煩她麽?

饒是這些天她的臉皮被鍛煉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堅固,也經受不住他的會心一擊,司馬妍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和難受。

她其實有過擔心,害怕蕭翊煩她,不過蕭翊雖然沒有回應,但也沒有阻止,

偶爾的時候,還會注視她,似乎在挺認真地聽,這讓司馬妍心生期望,覺得他對她還是挺感興趣的,于是更有動力跟他絮叨。

今天這句話,打碎了她所有幻想,她也不想這麽叽叽呱呱招人煩,但實在沒有法子,蕭翊的态度太冷淡,她不了解他,不能投其所好,思來想去,她能做的,只有展示自己,吸引他。

現在看來,在了解她之後,他依然沒有喜歡上她,司馬妍心情一下跌倒谷底,心下茫然,不知道該以後該怎麽做,才能讨他喜歡,難道無論她做什麽,他都不會喜歡她麽?

算了,以後再琢磨罷,現下不能再分心,不然他一定會更厭惡她,于是司馬妍不再說話,專注練習。

射堂第一次那麽安靜。

司馬妍靜心練箭,沒人說話。

一個時辰後,司馬妍忍不住了,偷偷看了蕭翊一眼。

這一看,整個人猶如被澆了一盆涼水,直涼到心窩。

蕭翊并沒有看她,望着靶子的方向,好像在發呆,眉頭是擰着的,臉上浮現比往常更深的冷色。

他就那麽煩她,或者說,讨厭她?

司馬妍還沒有這麽被人嫌棄過,霎時難受的不得了,一分神,發生了意外。

“嘣——”

悶響過後,司馬妍倒在地上。

射堂內随侍的宮婢們瞬間亂了,紛紛圍攏過來,卻不知怎麽處理,面面相觑。

只有綠绮沖上去,踢開掉在地上的弓,握住司馬妍不受控制顫抖的手,對不知所措的宮婢大喝:“都愣着幹什麽,快去叫太醫啊!”

宮婢得了命令,這才不再慌亂,紛紛應是去太醫署。

蕭翊聽到響動,心不在焉地看向慌亂的人群,看清狀況,一個箭步沖上去。

只見司馬妍小臂內側的衣料被鮮血浸濕,黏在傷口上,手臂高高腫起,應該是弦回彈的刮傷。

綠绮第一次見這麽嚴重的傷,慌亂地問蕭翊:“廷尉大人,公主傷得好重,怎麽辦?”

蕭翊在戰場上受過大大小小無數的傷,這種傷擱他身上,抹點金瘡藥就不管了,忍忍就能過去,處理手法相當粗糙,肯定不能這麽對司馬妍這樣嬌貴的小娘子,所以他說:“等太醫來罷。”

綠绮:“……”綠绮覺得,關鍵時候,蕭廷尉一點用都沒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上回公主暈船也是這樣。

等待的太醫過來的時候,蕭翊在觀察司馬妍,他發現她還挺堅強,小臂內側的肌膚嫩,傷成這樣是極痛的,特別是對于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娘子來說,她卻沒有喊一句疼,默默忍着。

此刻的她臉色蒼白,滿頭汗水,嘴唇緊咬,很虛弱的樣子,與平時活潑的她形成鮮明對比,他印象中的她,臉蛋上總是健康的紅潤,眼神靈動,整個人充滿生機,就像春日裏迎風招搖的雛菊。

怎麽會突然受傷……難道因為他那句話,讓她分了神?

綠绮一直在輕聲安慰司馬妍:“公主再忍忍,太醫馬上就到了。”

蕭翊突然想起,曾經司馬妍暈船,也是這麽一副虛弱的樣子,惹得蕭行禹心生憐惜,問他怎麽不去安慰她。

安慰?

要安慰麽?畢竟初學者應該戴上護臂,他卻疏忽了,她會受傷,他難辭其咎。

想到這,蕭翊心猛地一沉,他竟然在思索該不該安慰她,并為之找借口,而不是覺得這種想法荒謬至極。

司馬妍也在偷偷打量蕭翊,本來感覺到蕭翊的态度軟和下來,面對她時,表情沒有以前那樣恭敬到冰冷,甚至欲言又止的似乎要說什麽,然而不知道想到什麽,他的表情一下冷下來。

這些天,司馬妍就隐隐感覺蕭翊的情緒有些陰晴不定,就像這樣,她感覺即将破冰的時候,迅速結了厚厚冰層,惹得她心裏七上八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麽,得罪到他。

這些情緒變化非常細微,外在表現僅僅只是看着她時,突然調開視線,或者話更少了,所以司馬妍一直懷疑自己太敏感,這次是最明顯的,或許她的感覺并非錯覺,若是真的,說明他動搖了,因為他開始拿不準該怎麽對待她。

想到這,司馬妍多了點信心,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厚着臉皮道:“廷尉大人莫要擔憂,我沒事的。”

蕭翊點了下頭,沒什麽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擔心她。

司馬妍這些天熱臉貼冷屁股慣了,沒往心裏去,綠绮卻很不滿,悄悄撇了下嘴,不管心裏關不關心公主,場面話總是要說的罷。

約莫過了一刻鐘,幾個白胡須老頭大步流星沖進來,給司馬妍做了簡單的處理,就讓人扶她上肩輿,直奔太醫署。

蕭翊想了想,跟上去。

他知道,宣元帝了解情況後一定會找他算賬。

找不到人,皇上會氣瘋。

“宗紹狗賊,究竟有沒有把朕放在眼裏!”

東堂傳來宣元帝的一聲怒吼。

禦案上的奏章被掃落,雪片般掉落在地上,随後是“砰——”地一聲巨響,禦案不幸中招,卻因為堅固,在地上滾了幾滾都毫發未損。

宣元帝更來氣,沖上去又踹了好幾腳。

宮人們在皇上的盛怒中齊刷刷跪下,不敢擡頭,生怕一不注意就被暴躁的宣元帝結果了小命。

踹完禦案,宣元帝猶不解氣,開始瘋狂砸東西,平日裏很是寶貝的瓷瓶玉器如敝帚般摔在地上。

這樣的境況,饒是随侍宣元帝多年的李公公也束手無策,對身側的宮婢使了個眼色,讓她看好皇上,自己匆匆退下去請人。

宮婢哀怨地望着李公公逃命般的背影,心道,誰去請都成,唯獨不能是您,這兒需要的是您啊。

宣元帝現在這般暴躁,一是因為宗紹,二是因為張道長。

宣元帝雖說答應司馬妍要戒五石散,但他這人自覺性不強,遇事愛拖,所以一直沒有動作,直到張道長前些天突然跟宣元帝說,他最近機緣巧合得了一本上古丹方合集,苦苦研究了幾日紙上歪歪扭扭的符號,終于明白符號代表的含義。

這本又爛又破的冊子中的其中一頁,寫着白礬與曾青會滞澀經脈,不宜入丹。

恰好,寒石散就含白礬和曾青。

宣元帝終于明白他沒日沒夜誠心修煉,卻難入道門的緣由。

經脈都滞澀了,靈氣怎麽入體?怎麽運轉?自然怎麽修行都沒用!

五石散就是禍害!

不用張道長勸說,宣元帝立刻就決定戒五石散。

過去因服食五石散,宣元帝本就脾性漸趨暴烈,又要戒藥,以致于情緒無時無刻處于即将爆炸的邊緣,好在這些天,王常侍在宮中随侍他,時不時奏琴安撫他的情緒。

其實即使王常侍沒有撫琴,光看着王常侍,宣元帝都覺得內心平靜多了。

王常侍這人就如同一副寫意墨畫,賞心悅目。

太極殿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幽清池,盈盈碧水,正是初夏,幾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飄蕩在池水上,坐于池邊的郎君用軟毫蘸着連城之價的石綠、赭石、瑪瑙末等顏料,在宣紙上細細描繪,偶有微風拂過,褒衣廣袖如同池裏的小荷搖搖蕩蕩。

侍立在旁的宮人屏聲靜氣,生怕打擾到他作畫,破壞這樣美如畫的場景。

可惜李公公氣息不穩的步伐傳來,打破池邊幽靜的氣氛。

李公公趕到後,上氣不接下氣道:“皇上暴怒,現在在裏面砸東西,常侍大人去看看罷。”

王珩繪着粉白的花骨朵兒,沒有立刻起身,淡聲問:“怎麽回事?”

李公公講了前因後果。

亥水之戰,北狄統帥翟沖攻下荊州北部的宜城,正欲乘勝南下,聽聞豫州線全面潰敗的消息,便守在城中觀望,被荊州軍反攻,一面支撐,一面派斥候向奉命攻打襄陽的征南将軍求援。

幾日後,斥候回來說征南将軍已經撤軍歸國,另一個消息是,三皇子逼宮造反成功,皇上已被幽禁,退位做太上皇,五皇子以三皇子得位不正為由,出兵洛陽。

北狄內亂,豫州線潰敗,攻打荊州的主力部隊撤軍,敗局已定,苦守宜城已無用,想要撤軍,但為時已晚,荊州刺史宗紹已率領大部隊,從襄陽趕到宜城。

宜城那麽點兵,如何能抵擋,翟沖非常識時務,派人跟宗紹交涉,宗紹接受投降,答應不殺其兵将,翟沖開城投降,誰知宗紹并未守信,進城就将北狄軍屠戮殆盡,并砍下翟沖的頭顱懸挂城頭。

宜城淪陷期間,翟沖在城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以宗紹此舉一出,民望大增,荊州将領更懼其威。

消息呈至禦前,宣元帝怒極攻心,拿着折子發抖。

宗紹都沒請示朝廷意見,就屠戮降将,根本沒把朝廷放在眼裏,還洋洋得意,向他讨賞,用詞狂妄至極!

他能忍?

宣元帝壓抑的情緒一下爆發,視線內的東西都被摔了,摔累了,坐在地上靠着禦案喘氣。

很久沒有這樣激烈的情緒,以及這麽大幅度的動作,缺少運動的宣元帝覺得頭暈。

宮人們戰戰兢兢,離得遠遠的。

這場面宣元帝很眼熟,多年前,他跟父皇議事,總會收到父皇失望與厭煩的目光,回到宮中,就是這樣發洩,宮侍一個個跪地低頭,恨不得隐身。

氣氛沉悶壓抑得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宣元帝看到一抹白色身影。

王常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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