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蹦蹦跳跳跑來看,畫上的她神采飛揚,鮮明靈動,卻沒有突兀的感覺,每一筆都恰到好處,她與景色完美融合,大師果然是大師,沒有她畫蕭翊時太過突出人物,顧此失彼的毛病。
司馬妍驚嘆中帶着羨慕道:“王常侍的丹青果然值萬金,我及不上王常侍萬分之一。”
若她能有這水平就好了,廷尉大人一定會驚豔的。
王珩手一頓,想起前兩天,司馬鏈拿着她的畫展開在他面前,問他畫中人是誰的畫面,司馬鏈說司馬妍這些天一直呆在屋裏畫畫。
還說——
“……姑姑很喜歡他呢,竟然想要他當驸馬。”
饒是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句話,他的臉還是白了一瞬,他沒有想到司馬妍對蕭翊的心思竟然會那麽強烈,想方設法與蕭翊接觸,讨好他。
如果兩年前,他沒有支持司馬妍出游,就不會被蕭翊救,也不會有後來的這些罷。
王珩看着司馬妍,道:“并非我的畫值萬金,而是畫中人值萬金。”
司馬妍表情一僵。
說來士族大多說話誇張,喜歡互相吹捧,但他不這樣……至少以前不這樣。哪怕不少接觸,她依然覺得離他很遙遠,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無論說什麽都站在中立的角度,從不表達個人感受,總覺得他缺少感情,所以突然說這種……似乎在誇她的話。
真讓人難以置信。
仔細想想,回京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跟從前不一樣了。
發生了什麽?
自然,真相她想破頭都不可能想出來,兀自奇怪了會,便抛在一邊。
過了近一月,司馬妍的傷好了些,能活動了,授課重啓,蕭翊依約到射堂。
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到梅雨季,每天基本都是絲雨綿綿,霧霭重重。
沒帶傘,司馬妍擔心手上的畫淋濕,只好拿內侍的外衫蓋在上邊快步走,幸好離射堂不遠,到的時候畫沒濕,但一行人的衣衫都濕了。
進堂屋,司馬妍讓人煮茶,就去內室換下濕衣。
出來的時候,看到蕭翊坐在桌前,茶香袅袅,熱氣蒸騰,他的臉模糊在霧氣中。
水順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雨簾,不知道是不是下雨天的緣故,感覺室內格外安靜。
司馬妍拿出畫,放在桌案上,在蕭翊面前展開。
畫裏玄衣披甲的将軍騎着黑色駿馬,看向遠方某處。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漫漫黃沙,将軍的面龐有些模糊,但依舊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輪廓,風鼓起他的衣袍,衣襟獵獵,他的臉是歷經風霜後沉澱的冷凝,他的眼裏是蒼茫天地……
司馬妍看向蕭翊。“廷尉大人覺得如何?”
先前阿鏈指出她畫得太清晰,她才發現毛病,她太着眼局部,失了整體。
将軍不是建康城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他征戰沙場,飽經風霜,這樣的人,最奪目的不是他本身,而是置于蒼茫天地中,寥落孤傲的氣質。
蕭翊的表情有些凝滞。
畫上的人是他,雖然有些模糊,但還是能一眼認出。
她為什麽要畫他?
他沉默片刻,問:“公主這是何意?”
司馬妍:“感念廷尉大人近日的教導,便作了幅丹青贈予大人。”
他看着畫,仿佛失了言語。
司馬妍解釋:“我幼時總見父皇憑欄凝望北方,父皇說那兒是先祖的居處,如今卻被北狄人占了,他一直遺憾未能收複故土,那時我就想,若大晉有能征善戰的将軍就好了,那日被匪寇圍困,乍然見到廷尉大人……覺得廷尉大人神勇無匹,與幼時我對将軍的想象極為貼合,便繪得此畫。”說到這,放緩語氣,“一點心意,還望廷尉大人收下。”
他只是看着她,沒有說話。
司馬妍笑道:“我就當廷尉大人收了。”她從小就想嫁給一個将軍,對蕭翊,應當算是一見鐘情。
外面下着雨,沒法授課,兩人吃過茶,雨傘也拿來了,各自離開。
臺城霧朦朦的,地面濕潤,水窪遍地。
射堂在華林園,蕭翊跟着內侍穿過一片片樹叢竹篁。
他有些心不在焉,以致于沒有發現有人在不遠處,目光一直追随他。
直到出了小林,視野明暢,某個瞬間,他餘光看到了什麽。
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他猛地望向不遠處的一層樓閣。
樓閣上站着一人,那人穿着灰色襦裙,未施粉黛,身上無一釵環,簡樸的打扮,與绮麗樓閣格格不入,她的膚色是許久不見光的蒼白,顯得人不太精神,像是病了,但眼眸異常地亮。
兩人目光交接片刻,蕭翊淡淡地移開視線,好似看到的只是個陌生人。
那人卻執着地盯着他。
秋雲垂手立在後邊,小心翼翼地看皇後娘娘。
她覺得皇後娘娘身上似乎煥發出了一種……生命力。
秋雲本以為不可能再在皇後娘娘身上看到這種東西。
滿門被害後,皇後娘娘就已經死掉了。
華林園的這個男人,跟尹襄長得一模一樣,皇後娘娘盤問了随侍小皇子的宮婢,說的什麽她不知道,不過看皇後娘娘的反應,他應當就是尹襄罷。
那麽皇後娘娘滿門被害,極有可能就是他動的手,畢竟跟皇後娘娘這房有刻骨深仇的,只有他了。
皇後娘娘,想報仇麽?
不多時,蕭翊就消失在視線,秋雲看到皇後娘娘的嘴巴緩慢地,裂開。
皇後娘娘在笑麽?
秋雲霎時覺得有股寒意鑽入骨縫,明明是夏日,卻如同掉進了數九寒湖,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全身。
那是一個很古怪的笑容,如同一個行将就木之人得到了長生之法,沉寂而瘋狂。
入夜,蕭翊處理完公務,叫蕭行禹進來。
“部曲那邊有什麽動向?”他的輪廓攏在燭光裏,面容絲毫不見白日表現的恭謹,冷而沉。
蕭翊人雖在建康,卻時時關注興湖部曲的情況,每日處理完公務,蕭行禹都會例行給他做彙報。
蕭行禹道:“林銘已經跟蕭伍招了,承認其與蕭銘,蕭欽等人暗中勾結,企圖謀取家主之位,現已将他們幾人及一衆參與其中的部将門客收押大牢。”
蕭伍是蕭翊同父異母的弟弟,因母親只是個小妾,地位低下又生性懦弱,不讨父親歡心,是以蕭伍在家中地位極低,沒少受欺負,直到蕭翊歸族,大家的注意力轉移,才好過些許。
蕭翊一個外室之子,剛回來受得欺辱比蕭伍只多不少。但他一邊不動聲色忍耐,一邊在部曲歷練,漸漸展露鋒芒,得父親看重,無人再敢欺負他,甚至不得不好言好語,于是蕭伍成為了蕭翊最忠實的崇拜者和支持者。
蕭翊也需要一個盟友,順勢選擇了蕭伍,在蕭翊的培養提拔下,蕭伍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收到朝廷征召後,蕭翊将族中大部分事務交給蕭伍,蕭伍雖盡心盡力,但沒有蕭翊鎮壓,族中各個派系又開始明争暗鬥。
早在幾年前,家主病逝後,各支系便相互傾軋,一番血腥鬥争之後,誰也沒想到家主之位落到了蕭翊這個外室之子手裏。
那天蕭翊拿着家主印信召集族中各房伯叔子侄,大家震驚地發現遍尋不到的印信,在蕭翊手裏。
其實蕭翊早就拿到調遣部曲的印信,他多年一直給家主下毒,等家主一死,就取走印信,但沒急着宣告,讓各房各派鬥了個你死我活,搞清楚各自背後錯綜複雜的關系和的勢力,才出來坐收漁翁之利。
他這樣的出身自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個個出來反對,群情激奮,奈何蕭翊手握印信,
只有他能調遣部曲,反對無效,只能忍着,之後興湖部曲在蕭翊的帶領下,越來越壯大,蕭翊的威望也愈盛,他們基本歇了當家主的心。
好在打仗了,本來蕭氏嫡系想趁着北狄聯合西涼率大軍南下,蕭翊接受朝廷指示,帶兵援助林坤的時候,控制剩下的部曲,然而蕭翊不光自己走,還把一衆能威脅到他地位的嫡系帶走了,在蕭翊眼皮子底下,他們整不出幺蛾子,只好收攏心思,一致對外。
皇天不負有心人,蕭翊竟在戰後接受了朝廷的征召,遠離部曲,在建康做廷尉。
這下,蕭氏嫡系們的心思活絡了,迅速在建康士族的支持下展開一系列內鬥,但蕭翊經營那麽多年,即使遠在建康,也難以扳倒,這樣的結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蕭翊手指輕叩案幾,他該如何處置他們?
屋子裏很安靜,偶爾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手指輕叩案幾的聲音突然一停,蕭翊淡聲道:“殺了他們。”
蕭行禹一驚,忙道:“郎主此舉不妥,蕭銘,蕭欽乃二房嫡子,若是斬殺他們,必生動蕩,郎主遠離興湖,鞭長莫及,怕是難以應對局面啊。”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
燭光搖曳,蕭翊的臉半明半暗,漠然冷峻。
蕭行禹不敢再勸,低頭應是。
過了會,蕭翊道:“過幾日回興湖。”
回興湖?
回興湖!
蕭行禹又是一驚。
郎主在建康做官做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要回去?
不對。
他什麽腦子,郎主自然是要回部曲的,建康的破官有什麽好做的,他應該高興才是。
只是……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回?
發生了什麽事?
蕭行禹擡頭看向蕭翊,見他正盯着案幾,似乎在想事,然而仔細一看,發現他那雙眼……
人的眼裏出現這樣的神采,通常可以解釋為……發呆。
蕭行禹吓到了。
郎主從來沒有在談事時恍神,究竟發生了多大的事?
到此刻,蕭行禹忽然有種直覺,這次回去,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漏壺響了一聲,蕭翊才回過神,叫蕭行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