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弘道法師想叫他們停下,忽然想到王珩,有些好奇,忍不住看向他。
王珩安靜地坐着,不參與,不阻止,也沒換個地方以免被打擾,跟上回一樣,仿佛周圍的人和物都不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弘道法師覺得他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就是這麽會功夫,異變發生。
小郎君那邊突然傳出一陣歡呼聲。
弘道法師轉頭一看,那只候鳥已經被打下來。
小郎君們都為自己終于擊中目标而開心,但過了會,白色的雪地漸漸暈開一片鮮紅,小郎君們看到刺目的紅,害怕起來。
歡呼聲戛然而止,四周靜得到可怕。
弘道法師邁開步子,靴子踩在雪上發出陣陣聲響,小郎君們這才注意到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正朝着小鳥走去。
一名小郎君小聲問:“我們要不要過去?”
另一人道:“……不去了罷。”
大家都認同地點頭,他們都怕被罵。
先前說話的小郎君又道:“好多血。”
“是啊,好可怕。”
“誰把它砸下來的?”
“不知道。”
“你知道麽?”
“不知道。”
“好像是阿耀。”
“不是我。”
“那是誰?”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論,最終也沒争出個結果,接着看見弘道法師的動作,集體噤聲了。
只見蹲在雪地上,盯了小鳥好一會都沒動靜的弘道法師,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似乎想探小鳥的呼吸,但可能是不知道鳥鼻子在哪,躊躇片刻,不太确定地按在小鳥的脖子上。
小郎君們煎熬地等待,看到弘道法師眉頭一皺,神情一肅,頓時吓呆了。
一人吞了口唾沫:“它會不會……死了?”
小郎君們的表情都有些茫然。
死了?
他們覺得好玩,它卻因此而死,生命這麽脆弱的麽?
另一小郎君突然道:“它在看我們。”
幾個小郎君一驚,然後眯起眼,果然看到小鳥死不瞑目地睜着眼睛,似乎是在用眼神控訴他們。
它有思想。
像人一樣有思想。
意識到這點,小郎君們都覺得毛骨悚然。
有個小郎君“啊”地叫了一聲,跑了,其他人也跟着跑。
于是,案發現場只剩下王珩和弘道法師。
其實這鳥沒死,但離死也不遠了,所以弘道法師沒顧得上呵斥他們,任他們跑遠了。
盯着小鳥,弘道法師陷入糾結。
他該捧着小鳥去找醫工,還是讓小鳥躺在原地,他找醫工過來?
真叫人為難。
他既怕自己動作太粗魯讓小鳥一命嗚呼,又怕走了以後,有仆役路過,直接把小鳥當屍體清理了。
他抓了抓腦袋,無法抉擇,這時候他聽見翻書的聲音,想起來,王珩還在。
弘道法師沖依舊低頭看書的王珩喊:“你過來看着它,別讓它死了。”
從頭到尾仿佛一座玉雕的王珩終于有了動作,他擡起頭,看了看弘道法師,又看了看雪地上了小鳥,問:“叔父要救它?”
弘道法師心道,這不是廢話麽?
“那是當然。”
王珩只是看着那鳥,沒動。
弘道法師:“怎麽,你想見死不救?”
本來只是順口一說,但觀察王珩的表情,覺得他可能真是這麽想的。
他臉上沒有一絲害怕與憐憫。
一個才六七歲的小童怎麽會如此冷漠,弘道法師無法理解。
就在這時,王珩又說了一句話。
——一句讓弘道法師震驚至今的話。
王珩說:“萬物生死自有因緣,何必橫加幹預?”
自有因緣……
橫加幹預……
那一剎那,弘道法師整個人猶如醍醐灌頂,繼而進入了一種空靈的境界。
時間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回到了他遁入佛門的那一刻。
回到了最初的一個問題。
——他,為何會出家?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
身在琅琊王氏,經歷了“王與馬共天下”的輝煌,也經歷了王敦叛亂後的盛極而衰,他漸漸感悟到,沒有什麽是永恒的。
世間萬物都是如此,就比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事物總在不斷變化,但都遵循一個規律,便是出生,發展,巅峰,衰落,滅亡再到出生。
也就是說,萬物都會進入輪回,循環往複,周而複始。
既然萬物終會走向終結,進入下一個起點,他又何必汲汲營營,徒勞地抓住必然會逝去的東西,天大地大,為何要将自己困于一角?
他頓悟了,就出家了。
現在,弘道法師終于明白了王珩的一舉一動。
第一面,王珩不拭落雪,是因為他忘卻自我,融身自然。
第二面,王珩冷眼旁觀,是因為他窺破萬物規律,才會淡看生死。
這些都是有慧根的表現。
弘道法師覺得,是他着相了,是他思想境界不夠。
弘道法師道:“你過來看着它。”
——雖然覺得王珩說得很對,但真要他視而不見,他還做不到。
王珩依然沒有動,他說:“聽聞有種疫病是從鳥禽傳至人身上。”
“……”弘道法師靜止了好一會,然後一拍腦袋,對啊,他怎麽沒想到。
這鳥來歷不明又身患重傷,指不定身上有什麽奇怪的病症,貿然救助,極有可能害得人感染疫病。
他知道疫病蔓延速度極快,一旦有人感染上,後果極嚴重,若是真因他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讓全府,甚至全建康城的人陷入疫病的恐慌和災難當中,就太造孽了。
思及此,弘道法師長嘆一聲,幸而、幸而王珩提醒了他。
到了此時,弘道法師終于明白族長為何會對王珩青眼有加,他所言玄之又玄,卻還能言之有物,想必若是參加清談會,必然表現不俗,假以時日,必能名揚天下,等聲望高了再步入仕途,官職品級不會低,可以想見前途不可限量。
最終,弘道法師還是叫了醫工,等醫工給小鳥處理過傷口,就喚仆役把候鳥送至後山,吩咐他們定期送去食水,嚴令不得與之接觸。
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它的造化了。
做完這些,弘道法師去了族長的院子,他覺得比起做官,王珩更适合做僧人或者道士,他想帶王珩去雲游。
結果顯而易見,他話音剛落,就被族長罵出院子。
倏忽十餘年過去,弘道法師仍然深深地記着當年的情景,記着漫天的白色,記得樹下的小郎君,記得他陡然冒出的驚人之語,記得自己的頓悟,記得……自己被族長破口大罵。
現在,就是這樣一個讓弘道法師覺得能成為得道高僧的人,竟沾染了塵緣。
世事真是變化無常,這名叫阿妍的女郎究竟有什麽能耐?
弘道法師看向司馬妍,盯了半晌,收回視線,他暫時沒發現有特別之處。
不對。
他都發現了王珩的異常,這女郎竟然毫無所覺,這就特別了,難道她對王珩一點心思都沒有?
弘道法師接了先前的話頭,問:“你現在可有喜歡的人?”
司馬妍:“沒有。”
弘道法師:“……”
弘道法師不敢問了,她那麽耿直,他怕了。
王珩的心情被這兩人整得無比惡劣,他擡頭看着弘道法師,問了一句:“叔父可還有桂花酒?”
弘道法師:“……”
酒自然是沒有的,全被宗明姝砸了,當時回來聽聞這個噩耗,弘道法師傷心得晚膳都沒吃下去,這幾天也一直過得不舒爽,想喝酒的時候拿了個空的時候最煎熬。
現在被王珩一提醒,就很想喝,就很煎熬。
“沒有。”弘道法師痛心道,他發誓,他再也不嘴欠了。
芒種一聽這話,頓時羞愧不已。
他怎麽可以那麽不自覺,正事不幹,還跟人閑聊?
他立刻跟弘道法師請罪,匆匆跑出去釀酒。
竹林清靜了。
宗明姝沒出去多長時間,約莫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司馬妍起身走過去,問:“怎麽樣?”
宗明姝笑道:“我見到他了。”
順利就好,不過——
司馬妍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宗明姝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事已至此,沒什麽好說的,就回來了。”
她見林傅之前憋了好多話,真正見到,卻一句都說不出口,過了好久,林傅才詢問她的近況,她說自己被父親關在府裏出不來。
他沒說話,兩個人相顧無言。
“你呢?”宗明姝問。
林傅沉默了一會,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沒什麽變化。”他說,過了會,又說,“你以後要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一霎,宗明姝難過到了極點,眼淚差點湧出來,但不想最後一面還給林傅留下不好的印象,就憋回去,笑道:“你也是。”
林傅也笑了笑,宗明姝道:“那我走了。”
跟司馬妍講述完,宗明姝沉默片刻,又振作起來,笑道:“他能來見我,我就很滿足了。”
司馬妍歪了歪頭,好奇問:“為什麽會不見你?”
宗明姝低下頭:“父親毀約在先,他應該讨厭我,不想見我。”
接下來,宗明姝跟司馬妍說了她跟林傅的糾葛。
宗明姝第一次見林傅是在宗府。
那天,宗夫人為慶賀宗紹升任荊州刺史,在府中舉辦了一場賞花宴。荊州城裏的大族夫人們都帶着兒女來了。
宴會中出現了點意外,林傅之母張氏給宗夫人解了圍。宴散後,宗夫人留下張氏表示感謝,兩人寒暄了幾句,宗夫人看到張氏身後的小郎君,問:“他是令子?”
張氏把林傅拉到跟前,笑道:“正是。”
林傅就這樣突然闖進宗明姝的視線,小小少年俊逸的臉龐,以及通身貴氣,讓宗明姝對他一見鐘情。
後來,宗夫人常邀張氏來宗府,張氏多數時候會應邀前往,林傅偶爾也會來。
宗明姝喜歡林傅,自然總找機會在林傅面前晃悠,對林傅十分殷切。
林傅卻一直對宗明姝客氣而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