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宗明姝還提起兄長宗明錫。

宗夫人共育有三子一女,宗明錫是第三子。

宗夫人生宗明錫時,因為前頭已經生了二子,就盼着這胎是女兒,結果生出來發現還是兒子,極為失望。

不過事在人為,嬰孩雌雄莫辨,宗夫人看着看着,心想當女兒養幾年過過瘾也好,于是把宗明錫照顧得相當精細,簡直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在這樣的培養下,宗明錫被養的愈發秀氣,像個女孩,說話細聲細氣,綿綿軟軟的。

宗紹注意到時,只覺晴天一聲霹靂。

他的兒子……怎麽,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要是長大了還這樣……娘氣,他的臉面還要不要?

宗紹煩透了士族們愛搗嘴的個性,不,是品評人物的風尚,想到以後自己會被嘲諷将門出了個娘娘腔,就氣急,立刻把宗夫人叫來罵了一頓,宗夫人便收了心,把宗明錫當男孩來養。

為了糾正之前的錯誤,她甚至還讓宗明錫練武,然而宗明錫的言語舉止糾正了,身體也壯了,臉卻依然秀美,這是天生的,改不了——正是因為這張臉,宗夫人才動了把宗明錫當女兒養的心思。

宗紹看到宗明錫那張臉就煩,那時候皇上跟士族正你死我活地鬥,他漸漸掌控荊州,為了讓皇上和士族降低防備,也為眼不見為淨,就把宗明錫送去建康城托弟弟宗頤代為照顧。

司馬妍聽完,心想宗明錫投錯胎了,只有宗紹覺得兒子太秀氣是壞事,也只有宗紹的兒子太秀氣會被人笑話。

聊完一堆亂七八糟的,兩人的友誼逐漸加深,宗明姝終于跟司馬妍述說她的苦惱。

她有個青梅竹馬,叫林傅,原本宗紹要把她嫁給林傅,但不久前突然改主意,直接宣布要把她嫁給蕭翊。

宗明姝強烈抗議,奈何宗紹的态度異常堅定,無論宗明姝怎麽鬧,都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甚至把她關在府中,讓她一直呆到出嫁。

宗明姝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但又毫無辦法,只能憋着怨氣,平日沒人能抱怨,現在有了司馬妍,總算有發洩的出口。

幾個時辰裏,宗明姝一直對着司馬妍埋怨宗紹。

司馬妍逮着空安慰了幾句,宗明姝越覺委屈,哭了。

司馬妍看她哭得都不顧儀容,鼻涕眼淚糊在一起,還不住地打嗝,心裏覺得她着實凄慘,就道:“不若你扮作我,出府看看他。”

宗明姝張着嘴巴,安靜了會,忽然抱着司馬妍激動地大喊:“我怎麽沒想到,阿妍你太好了。”

一刻鐘後,兩人互換衣衫,邁出屋子。

這日天氣不錯,天高雲闊,空氣清爽。院裏石榴花開得熱烈,小鳥踩在枝丫上啾鳴。

幽篁下,王珩與弘道法師弈棋,他跪坐在蒲團上,白色衣袍鋪在修建得齊整的草坪上,一舉一動賞心悅目。

弘道法師與他截然相反,不僅坐得七歪八扭,還時常撓頭搔耳,全無形象可言。

聽到動靜,王珩往司馬妍那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跟人換了衣服,看到的是宗明姝。

宗明姝感覺有人在看她,轉過頭,對上王珩的視線。

這是宗明姝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王珩的正臉,從前她都是不敢仔細看他的,對他的相貌只有個模糊的印象。

一細看,就被驚豔到了。

這是一張極其完美的臉,像是玉雕大師嘔心瀝血雕刻出的驚世之作,毫無瑕疵,尤其是那雙眼,看她的時候……怎麽形容這樣的眼神呢。

就像玉器有了生機……

可看清是她,生機便消失了。

這時候司馬妍叫來綠绮,叮囑道:“你跟她出去,機靈一些,莫要露餡了。”

她來宗府都戴着幂籬,宗明姝的身形又跟她相似,應該能蒙混過關。

綠绮應是。

司馬妍看宗明姝似乎在發呆,叫了她一聲。

宗明姝醒過神,發現王珩已經轉回頭,繼續跟弘道法師弈棋。

宗明姝回想起剛剛他的眼神,皺了皺眉,覺得那眼神有古怪,不像是在看妹妹,倒像是在看……

這時,司馬妍将幂籬遞給她,她便不再去想,戴上幂籬出了院子。

司馬妍和宗明姝出來時,弘道法師也注意到她們的動靜。

他看到司馬妍和宗明姝互換了衣服,也不知道說了什麽,接着,宗明姝就領着綠绮朝院門走,似乎是想假扮司馬妍出去。

弘道法師不禁搖了搖頭,這些人一個個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有多少謀劃。

弘道法師對王珩說:“前幾天宗紹跟我說他派人查了,發現族裏沒阿妍這個人,又問我阿妍的身份,以及你跟她的關系。”

王珩表情紋絲不動,回答了前半句:“的确沒有。”

給司馬妍安上妹妹的身份,只是為了方便行事,被人揭穿也無所謂。

弘道法師:“那她是……”

王珩未答。

弘道法師沒有追問,只說:“總之你若是有圖謀,可得小心些,宗紹注意着這邊。”

王珩嗯了一聲。

宗明姝離開後,司馬妍沒事做,就去看王珩和弘道法師弈棋。

弘道法師見她來了,玩笑道:“你們倒是大膽,不怕被宗刺史發現?”

司馬妍:“發現也無所謂。”她其實知道就算破壞了宗蕭二氏的聯姻,對現有局勢也不會産生多少影響。

但能破壞還是要盡量破壞的,起碼能讓宗紹生氣,能讓他生氣她就賺了。

弘道法師沒說話,繼續下棋。

司馬妍看了會,有些無聊,跟芒種閑聊。

“芒種啊,你有喜歡的人麽?”

芒種羞澀點頭。

“誰啊?”

芒種說是同村的一個小娘子。

司馬妍便問他和同村小娘子是怎麽認識的,她也喜歡他麽,有無定親,何時成婚。

芒種一一答了,最後有些好奇地問:“女郎呢?女郎可有喜歡的人?”

“我麽?”司馬妍很坦然,“我之前喜歡過一個。”

“現在呢?”

司馬妍有些惆悵:“他要娶別人了。”

這個別人還是天天跟她呆在一塊的宗明姝。

“……”芒種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那麽糟糕的答案,沒敢再問。

司馬妍也沒興趣再說。

弘道法師注意到話題結束,王珩才落子。

這是他思考時間最長的一步。

弘道法師反應過來,王珩和阿妍不是兄妹,那他們是什麽關系?

這個問題他是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他明顯感覺王珩對阿妍有着非同尋常的感情。

他完全沒想到王珩這樣這樣淡然到冷淡的人,會跟情之一字扯上關系。

曾經,他還想要王珩出家,跟他一起雲游呢。

弘道法師第一次見到王珩,是在一個冬日。

那天他剛從山郊野外采完藥材回來,族長就派人邀他去主院敘話。他在山林裏徘徊了三天三夜,渾身疲乏得很,哪有閑工夫跟族長掰扯,就拒絕了。

本想倒頭睡個大覺,然他滿身雜草和泥灰,睡得極不舒服,只好去沐浴,結果出來被冷風一凍,就清醒了。

閑來無事,他去了主院,有點好奇族長找他是為何事。

卻見到個白衣小郎君。

樹下有石凳,小郎君坐在那看書。

眉眼淺淡,安安靜靜,自成一界。

樹上綴滿霜雪,枝條被壓彎,偶有碎雪墜落,啪地掉落在地。

有的,還落在小郎君的頭發上,小郎君動也未動。

漸漸地,雪融化了,雪水順着黑發流下,打濕衣裳。

忽有寒風刮過,弘道法師被凍得打了個哆嗦。

那小郎君卻無任何反應,兀自專注。

雪繼續墜落,化成水,在衣裳上暈開。

弘道法師皺眉,他為什麽不抹掉碎雪,也不換個地方,這樣冷的天,再坐下去,極有可能感風寒。

“這是六房之子,名喚王珩。”這時候他聽見族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覺得他如何?”

弘道法師轉過身,看見族長素日寫滿威嚴的臉上竟露出一絲期待。

弘道法師看向白衣小郎君。

族長活了大半輩子,年少時見證了琅琊王氏的輝煌鼎盛,人才輩出,到老了,卻見證琅琊王氏今不如昔,青黃不接,心中不免郁郁。

所以族長每回找他喝酒,都會忍不住追憶往昔,并憂愁琅琊王氏後繼無人。

難道族長終于找到令他滿意的後輩,這個名喚王珩的小郎君有何特殊之處?

想了想,弘道法師明白了。

王珩不拭落雪的舉動,和淡然自若的模樣很容易讓人想起家族還鼎盛時,族裏那些極具名士風範的先輩,難道族長看中的,就是他身上流露出來近似于先輩的氣質?

在弘道法師眼裏,王珩就是在東施效颦。

王族長未聽見他答話,又問:“怎麽樣?”

弘道法師本想直言,但轉念想到,人都不喜歡被質疑,萬一惹族長不高興,拒絕出資供他游歷怎麽辦?他也懶得跟族長争論,便違心道:“世人皆稱季野穆少,此子頗有季野之風。”

王族長聞言很是高興,褚裒才幹不凡,名冠江南,是很高的評價。

“說得好。”族長撫掌大笑,又道,“好久未見你了,咱們今日就好好喝上一杯。”

這一面,弘道法師對王珩的印象并不好,直到第二面。

幾天後,弘道法師再次見到王珩。

又是在一棵樹下。

王珩依舊在看書。

不同的是,這次,他身旁有四五個小郎君在玩耍。

小郎君們撿地上的碎石往樹上砸,也不知道在砸什麽,弘道法師擡起頭,看到樹上有只灰色小鳥。

那鳥十分羸弱,翅膀半張不張,戰戰兢兢立在樹枝上,艱難躲避淘氣孩童們砸來的石子。

弘道法師環顧自周,沒別的鳥,也沒有鳥巢,細看那鳥,發現它的翅膀被折斷了,就猜測這是只候鳥,受了傷,無法跟随鳥群南遷,被抛下了。

它現在如此虛弱,若是被砸中,極有可能就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穆少:寧靜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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