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司馬妍有點擔心宗明姝,問門房:“阿姝呢,她怎麽樣了?”

門房沒搭理她,司馬妍只好帶綠绮回城北賃的院子。

庭院搭了葡萄架,侍女們圍在一起,見到司馬妍,紛紛起身行禮。

桌上堆滿剪紙和彩繡,司馬妍問:“你們在做什麽?”

一婢回答:“郎主說乞巧節快到了,叫我們好生準備。”

司馬妍才想起來,算算日子,還有不到十日就是乞巧節。

司馬妍點了點頭,讓她們繼續。

跨過垂花門進入內院,司馬妍看到王珩坐在正房前臺階上的地板上,身旁擺放各色顏料。

他手裏不知道拿着什麽,低頭用小竹刀劃刻,走近一看,發現那東西是白色的,軟軟的像是面團。

應該是面塑。

司馬妍記得乞巧節這天,小娘子們會拿出自己做的小玩意互贈,比如面塑、剪紙等。

司馬妍笑着調侃:“小娘子手巧得很吶。”

王珩擡起頭:“小娘子要把它贈予你,阿妍有什麽要贈予我的?”

“……”司馬妍幹笑一聲,坐在他旁邊,“我哪有你手巧,就不獻醜了。”

王珩沒說話,繼續刻面塑。

司馬妍道:“阿姝扮成我出府被發現,我就被趕出來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你可有法子聯系上她?”

王珩:“我會讓人聯系她。”

司馬妍點了點頭。

安靜片刻,王珩又道:“林傅跟裴二娘定了親。”

司馬妍瞪大眼,花了頗長時間消化這個消息,問:“裴二娘是誰?”

王珩:“林傅的表妹。”

司馬妍:“何時的事?”

王珩:“三日前。”

司馬妍沉默,她已經從綠绮那得知了林傅與宗明姝的談話內容,怪不得林傅沒有答應,原來是有婚約。

司馬妍問:“這樁婚……是誰定的?”

王珩:“林族長。”

司馬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士族都傲,被落了面子,定是要扳回來的,司馬妍猜測,林族長是為了表明自己不稀罕跟宗氏聯姻,才這麽快給林傅定親。

可憐宗明姝和林傅明明相愛,卻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和家族利益,被生生拆開。

司馬妍捧着臉望天,有些傷感。既定的規則操控每個人的命運,無人能擺脫。

這個世界太固執,任何破壞現有秩序的想法和行為都會在萌芽之時,被命運之手掐滅。

有人能掙脫命運的枷鎖麽,哪怕在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只要成功就好。

即使不會使現有秩序産生一點松動,也能讓父皇欣慰罷。

司馬妍發了會呆,覺得想這些沒甚意思,就叫人拿了蠟燭和宣紙,紮河燈。

傍晚靜谧,只有折紙的聲音,司馬妍紮了幾個河燈,覺得身側的人太安靜,于是轉頭,想看看王珩在做什麽。

王珩在雕刻面塑,神情專注,細致地刻畫,司馬妍看着他沉靜的側臉,突然很好奇他的想法。

王珩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但行為很矛盾,比如一路任着太子舍人,知府,參軍,散騎常侍,顯然一直積極參與政治,為家族攥取權力,是有所求的。他所求即是現有秩序需要他做的,從這一角度看,他是命運的寵兒。

司馬妍很好奇:“你有過想要反抗什麽的時候麽?”

她以為十有八九王珩會否定,卻聽王珩很自然地回答:“有。”

司馬妍:“……什麽時候?”

王珩停下手頭的動作,神色有些糾結。

司馬妍看他似乎是不想說,立刻道:“我就是随便問問。”覺得自己問這麽私密的東西太僭越,尴尬道,“我去廚房看看晚膳做好了沒有。”

王珩沒有阻攔她,等她出了內院,拿起竹刀繼續劃刻。

面塑被捏刻成人形,身體已經捏好了,接下來是頭部,王珩想着司馬妍的模樣,在面團上劃刻出輪廓。

很小的時候起,王珩就發現自己是個對任何事都沒特別感覺的人,沒有喜歡的東西,也沒有讨厭的東西,同齡的孩子有喜怒哀樂,他沒有。

鳥死了就死了,掙紮求生不如下世投個好胎。

小孩子的玩樂他也沒興趣。

男孩為什麽會喜歡鬥雞走狗,如果下一世投胎做了雞狗也會覺得有趣麽?

女孩為什麽會熱衷繡花作詩,博得好名聲,然後一輩子相夫教子的人生很值得争取麽?

哪一種人生都很無趣。

後來他遇見司馬妍。

這是一個好奇心十足旺盛的小女郎,與他相反,她似乎對世界飽含興趣。

她能蹲在地上看一天的螞蟻,看它們築巢運食;

她對外界有強烈的好奇心,所以崇拜他的叔父弘道法師,會拉着他問叔父又去了何地,叫他講給她聽;

她對武将有天然的好感,期望他們哪天征戰沙場把洛陽打下來……

很天真活潑的一個人,一直就是叽叽喳喳的。

後來先帝過世,她漸漸不再圍在他身邊,叽叽喳喳的聲音也消失了。

他并未在意,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到她出京,他後知後覺地發覺生活越來越了無生趣,并且他竟然開始想念她。

這讓他感到驚奇,想了幾天,終于想明白他從前的一些行為,以及對她的感情。

就比如,他偶爾生出逗她的心思,看她笑鬧的模樣。

只是看到她的一颦一笑,就會有種融入其中的感覺,即使陪她看一天螞蟻,也樂在其中。

她是個極有感染力的人。

她有一顆赤子之心。

他想他大概喜歡她,所以想要守護她的赤子之心,以及娶她。

但族長不可能答應,所以為了使自己有足夠的價值讓族長妥協,他選擇出京。

一開始任知府,積累了些資歷和聲望,便去陵昌做參軍。

他的目的是幫助叔父控制陵昌郡和附近幾郡,直至整個江州,因此花了大功夫去操練士兵和招兵買馬,本想壯大軍隊後開始打擊豪強和匪寇,讓他們聽命于四叔,卻爆發了亥水之戰。

他自然要把握住時機,于是率軍北上,同豫州軍一同抵抗北狄軍。

後來,亥水之戰大勝,在族長的周旋下,朝廷為表嘉獎,将四叔升為江州刺史,還賜了他車騎将軍的名號。

至此,他有足夠的價值讓族長妥協,剩下的就是讓阿妍心甘情願嫁給他,所以他回京任散騎常侍,現在又帶她出游。

她問他是否有想要反抗什麽的時候。

——娶她就是他的反抗,兩年前他就在為反抗做準備。

只不過誰都不知道,他也不能告訴她,不然她定會躲遠他。

王珩将輪廓刻好了,他想了想,先用竹刀勾出一個彎起的嘴唇,再勾勒眉眼。

他想,娶她應該是他此生唯一的反抗,因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欲望。

阿右悄無聲息地立在王珩身側。“郎主,族長來信。”

面塑已經雕刻完畢,王珩正在上色,聞言問:“寫了什麽?”

阿右便拆了信,掃了一遍,總結道:“蕭翊與宗紹聯姻,及誅戮嫡兄之事一出,豫州嘩然,塢主們無不驚憂,在各大士族的暗中鼓動下,已有臨宜、橫莊、奉西等地塢主聯合起來,待時機成熟,便合力圍攻興湖。他們找的時機是……”

說到這阿右頓了下,“下月中,下月中有暴雨,城外的大營已被安插上了人,等暴雨來臨,便會有人去毀壞堤壩。

洪災将至,族長讓郎主盡快離開荊州。”

這些人終是把主意打到此處。

荊州臨江,若是堤毀,必釀大災,屆時謠言四散,人心惶惶,再加上朝廷問責,和塢主們的合擊,宗紹和蕭翊必被重創。

王珩:“通報給宗紹。”一邊說,一邊用毫筆沾了朱砂,給裙子上色。

黃襦赤裙,初見司馬妍,她的衣裳便是這樣的顏色。

阿右震驚地看着王珩。

王珩表情平淡,仿佛下的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

為什麽?

阿右不可置信,郎主為什麽要背叛己方陣營,違背家族利益,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那郎主是為了什麽?

阿右的視線落在面塑上,難道是因為公主?

說來若是堤壩被毀了,直接傷害到的就是百姓。

在能影響到郎主的人裏面,會去在乎百姓的……應該只有公主。

郎主竟會為了公主,背叛自己從小到大被灌輸的以家族利益為先的信念。

看來郎主對公主的感情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阿右斟酌道:“郎主這……怕是不妥罷。”

王珩手上的動作一頓,轉頭看着阿右:“如何不妥?”

阿右沒膽子質疑王珩,打算曲線救國,擔憂道:“若是族長知曉了,郎主難逃重罰。”別看族長看重郎主,但犯了錯,該處罰的時候絕不會手軟。

他提族長也是想提醒郎主,別光想着公主,也想想族長,公私不能混在一起,相信郎主很快就清醒了,畢竟郎主從來都順從族長。

适才阿右盯着面塑的時候,王珩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王珩低頭看了面塑一眼,意味深長道:“你覺得我太沖動了麽?”

阿右尴尬地低下頭,過了會,聽王珩說了一句似乎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沒有沖動,

從前的我對未來毫無想法,所以事事聽從伯翁的安排,現在的我有……”他沒有接着說,而是問,“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阿右的臉霎時就白了。

郎主在試探他的态度麽?

在問他選擇效忠誰,是整個家族,還是郎主一個人?

自然是郎主——又不是琅琊王氏發掘他和培養他,這是想都不用想的。

現在最關鍵的事,他得讓郎主相信他只效忠于郎主。

該怎麽做?

阿右迅速跪下,铿锵有力道:“屬下之主只有郎主一人,屬下誓死追随郎主。”

王珩沒有說話,看了阿右一會,阿右被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後,王珩輕笑了一聲:“你那麽嚴肅做什麽,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跟你說那些。”

阿右:“……”

阿右心情複雜,他終于明白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郎主好難懂。

不過也無所謂,他身為下屬,本職是聽命行事,而不是搞懂郎主在想什麽。

在死亡的邊緣試探過一次,阿右也已經完全沒想法了,郎主說什麽就做什麽,別問廢話。

阿右:“屬下絕不會辜負郎主的信任。”

王珩:“嗯,你下去罷。”

離開前,阿右餘光看見王珩又繼續給面塑上色,他覺得王珩整個人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哪裏不同?

似乎……像個人了。

說來阿右一直覺得郎主活得不像個人,就是不曉得為什麽,現在曉得了,郎主從來沒對任何人和事表現出興趣,也就是說,一直處于脫離紅塵的狀态。

——毫無欲望,自然活得不像人。

現在郎主有了欲望,就像個人。

過了幾天,王珩給司馬妍一封信,是宗明姝寫給她的。

這是封求助信。

宗明姝還想見林傅一面,便求司馬妍幫忙轉告林傅,乞巧節當晚,她會在小東門旁的塔樓等他。

除此之外,還寫道:阿妍,我知曉孫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你能否跟孫二夫人說說,讓她收留我們,只要有地方讓我和林傅躲過父親的搜查,他就一定會同我私奔的。

司馬妍無言片刻,宗明姝知道林傅已經跟別人定親了麽?

司馬妍把信給王珩看。第一個忙她還能幫,後一個就愛莫能助了。

王珩看完,道:“我去跟姑母說。”

司馬妍點了點頭,問:“阿姝現在怎麽樣了?”

王珩:“她被宗刺史關進了柴房。”

司馬妍:“……”

司馬妍很懷疑,宗明姝真能出來?

這時候,弘道法師準備啓程去蜀地,來與王珩道別。

——這幾天,弘道法師就住在她和王珩租賃的院子裏,在司馬妍被趕走後沒多久,他也被趕出來了。

打過招呼,弘道法師就走了。

到此,三隊人馬分道揚镳。

轉眼就到乞巧節,滿城挂上燈籠,秋月在碧霄散着白暈,牛郎織女星在夜幕上遙遙相對。

院子各處貼上剪紙,桌上擺滿了酒果殽醑,侍女們在小廚蒸巧馍馍、烙巧果子,人人穿戴一新,喜氣萦面。

司馬妍一出屋子,就看到庭院中間的桌上,擺着一個面塑娃娃,娃娃胖墩墩的,霎是可愛,它穿着黃襦赤裙,眉間還繪了海棠畫钿,是她的模樣。

王珩就站在一旁,含笑望着她。

天階夜色,流螢點點,繁星耀目。

空氣裏有瓜果的味道。

銅壺玉漏在遠處滴答作響。

司馬妍與他對望,突然覺得他們這樣就像是牛郎織女在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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