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6-38
三十六、
郭辛……郭辛……
一滴水落入平靜無瀾的心湖,波紋向四周散開。
仿佛曾經有什麽人,在他燒到神志不清時,拉着他的手,一遍遍溫柔地輕喚。“沒事的,別怕,明天你醒過來,就好了。”
曾經又有什麽人,在床邊端着藥,對着他的背影,執拗地站了一個時辰。“我撿回了你,你就是我的病人了,算我求求你,把藥喝了吧,好不好。”
有人在皎皎月色下,和他坐在屋頂上,笑得比月光更清澈動人。“等你傷好了,帶我去漠北走走吧,聽人說那裏的人五官都很深,長的好看得很。”
又有人在歡欣喜慶的元宵之夜,無助地縮在地上,哭了整整一晚。“我……我不再喜歡你了,不喜歡你了……你不要惱,回來好不好……”
楚恕之的手抖到不像話,那竹簡重重摔倒地上,本就破舊不堪的竹簡嘩啦一下斷了線,在地上四散而開。
郭長城慌忙蹲在地上将那竹簡斂在一起,抱着它們起身的時候,正對上楚恕之的視線。
楚恕之站在離他不遠處,那身影不知怎的,卻看起來十分孤獨,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又像是帶着什麽難以言說的悲戚。
“是你嗎……” 楚恕之看着他輕聲問,聲音回蕩在幽暗空曠的空間裏。
你是誰,而我又是誰?
夢裏的那個人,和你的氣息一模一樣。
難道說,我們早在浩浩輪回之中,千百年之前,就已經相遇過。
郭長城抱着竹簡,一臉茫然地看着他,他什麽也不知道。“楚哥……你說什麽?”
楚恕之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出聲。
正當郭長城快要受不了這令人不安的靜默了的時候,楚恕之又開口了,聲音難辨悲喜。
“長城,我們先上去,我必須要确認一件事情。”
一路上楚恕之都默不作聲。他走到一塊開闊的地方站定了,山谷的山風呼嘯而過,把他寬大的風衣帶的鼓鼓作響。然後他一只手平伸到前方,手心裏垂下一只銀白的骨墜,那骨墜在風中搖擺幾下,反射着略微刺眼的清冷寒光。
郭長城曾經見過一兩次楚恕之在收鬼的時候拿出那個骨墜,那是屍王召喚白骨的媒介。他不知道楚恕之現在拿出這個要做什麽,不敢湊得太近,只一瞬不瞬地緊緊盯着他,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随風而去一樣。
他在身後叫了那人一聲。“楚哥……”
楚恕之回頭,向他伸出另一只手。“過來。“
郭長城這才敢猶豫地湊過去一些,卻被輕輕一帶,跌進了那人懷裏。楚恕之比常人更低的體溫從背後傳來,一只手輕輕環過他的腰,将他摟在身前,低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我要看看,這地下面是不是埋着什麽。”
“站穩了,可能會有一點抖。”
郭長城呆呆地點了點頭。這姿勢竟然像個親密的擁抱了,身後人的呼吸撲在自己脖頸上,微微發癢,他感受着那人結實的胸膛貼在自己背上,不合時宜地怔怔地想着。
楚哥,果然是沒有心跳的呀……
背後的人輕吟出一段咒術,聲音低低揚揚,清晰而又飄渺,只見那骨墜微微搖晃了幾下,然後發出了耀眼的銀光。
沉悶的轟響從他們腳下的地心深處傳來,不一會,從環繞四周的參天古樹開始,到背後的群山,一直蔓延到遠方的地平線,都轟隆隆地震動起來。
震動越演愈烈,仿佛天地都搖晃了起來,郭長城快要無法保持站立,本能的恐懼漫上心頭,幾乎覺得下一秒大地就會從深處裂開,讓他們瞬間跌進萬丈深淵。
天旋地晃中只有身後人的懷抱是唯一的心安之所,郭長城轉身緊緊抓住楚恕之的衣襟,克制着想要叫出聲的恐懼,顫抖着将頭埋在他的頸側。
“別怕。” 楚恕之柔聲對懷裏的人說着,環在他腰上的手臂毫不松動。另一只手上的骨墜卻還在持續閃耀着。
若是他猜的不錯,那竹簡上的名字,就是被鎮壓在此地的亡魂。
那麽這地下,就該是亡魂的埋骨之地。
三十七、
在強烈的震顫中,漸漸有什麽東西受到吸引一般掙動着從地心深處升起。楚恕之以為,他會看到成片成片的白骨殘骸漂浮起來。
結果他只看到了漫天遮雲蔽日的沙塵。
他心裏一沉,立刻停下了咒術,大地的震動随之停止。
漫天的沙塵撲簌簌地落在他們身上。
郭長城戰戰兢兢地擡頭,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後松了一口氣。他見楚恕之用過這召喚術,可從未見過這般天崩地裂的反應。他真的以為,一擡眼,就會看見白骨殘骸堆滿山坡的駭人景象。
“楚哥,只有一堆沙子飄上來呀,地下沒有屍骨嗎。”
可是楚恕之的臉色難看得吓人。
“不,你知道的,這召喚只對屍骸起效果。” 楚恕之低聲說。
郭長城愣了一下,他們身上,地下,都鋪了厚厚一層的沙塵。那沙塵在陽光下隐隐透着些灰白的色澤。
這不會是……他的臉刷的白了。
楚恕之緩緩地說。“這些沙子,都是人的骨灰。”
“!”
楚恕之猜的沒錯,那竹簡的确是千百亡者的祭書。
夜裏入了市民夢的遙遠悲鳴,若有似無卻萦繞不散的怨氣,鎮壓怨魂的千年廟宇,寫了滿牆的安魂咒,一路以來的所見所聞串在了一起。
他隐隐明白那古書上記載的含義了。梁魏之交,南嶺現大煞災星,昏白日,裂大地,絕十方草木,鳥獸頃刻而盡。
在那遙遠的一千多年前,定是有什麽邪祟災星在這裏現世。
千百人瞬間葬身于此,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亡者的怨念過大,極易化作厲鬼禍亂人間,許是哪個路過的道人施了法,将那不受超渡的怨魂困于老廟的符咒之下。
從此亡魂久久徘徊在這裏,轉世無門,又怨念難消,只得在凡人夢裏悲鳴哭泣。
三十八、
正想着,忽地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帶着邪氣的風,四周郁郁蒼蒼的樹木一齊簌簌作響,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去。
“咦,天怎麽突然黑了。” 郭長城不明所以地擡頭望望,喃喃道。
楚恕之心裏卻霎時警鈴大作。
不好,他的召喚驚動了沉眠于此的亡魂,怕是要引來鬼嘯。
鬼嘯,是千百怨魂從沉睡中被喚醒時同時發出的哀鳴。不同于平日裏常聽見的鬼魂嚎叫,來時如同海嘯一般洶湧迅猛,遮天蔽日,可以瞬間将人的精神吞噬。
鬼嘯時群鬼的怨念最盛,離得遠些還好,若是不巧正站在鬼嘯發生的地方,精神可能會被卷進群鬼死前的記憶,常人遭遇這個,輕則精神失常,重則暴斃而亡。
電光火石之間楚恕之只來得及抽出一張符紙,急急地念了句“閉”,符紙呼地一聲燃起火焰,然後他一把将符貼到了郭長城前額上,幾乎是同時他死死地用雙手捂住了郭長城的耳朵。
下一刻,凄厲鬼叫響徹雲霄。
那聲波似乎都帶了實體,所到之處刮起飛沙走石,刮起一聲強風。
郭長城只堪堪感覺到自己額上被拍了一張帶火的符,還沒來得及害怕,瞬間聽覺消失了大半,然後楚恕之将他整個人攬在懷裏,雙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隐隐能聽見外面有極為凄厲的嚎叫,那聲音卻缥缈的像是從天際傳來。
他想回頭看看身後的人如何了,卻發現鉗制他的力量大到他根本無法動彈,只能嘶吼地喊着身後人的名字,卻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楚恕之一瞬間就被拖進了恐怖的記憶漩渦,無數怨魂死前驚懼的記憶呼嘯着湧進他的腦海,像碎片一樣混亂交錯。
最後,他透過無數亡者的眼睛,看到了同一幅人間煉獄的景象。
先是幾百身着士兵一樣裝扮的人從野外倉皇向着城門逃竄。
他們大部分手上還拿着武器和盾牌,卻像見了鬼一樣連頭都不敢回,周圍慘叫聲時不時響起,都是凄厲而短促的一聲,然後生生中斷,叫聲的主人瞬間化成一灘泥一樣的血水。
後來場景又延伸到城裏,一些身着粗布衣的平民也在一片火光混亂中尖叫着四處躲避。
楚恕之在無數死前的定格裏看到了同一個鬼魅一般的影子,看起來是個年輕男人的身形,卻半人半鬼,遍體鮮血,身上還有數把刀劍穿胸而過。它動起來快如疾風,被他碰過的人都瞬間化成泥土。
随着視野裏能動的活物越來越少,那個邪祟之物終于晃晃悠悠地停下了,溫熱的活人之血滴滴答答地從指尖流下,它擡起手興奮地舔了舔,似乎是笑了。
怪物擡起來了頭,散亂的頭發下一雙猩紅的眸子。楚恕之在別人臨死前的視角下恍惚中仿佛跨越時空與它對視了一般。
他看清了它的臉。
那居然……是自己的樣子。
南朝梁末,西魏之初,霍亂不斷,邪祟橫生。南嶺現大煞災星,昏白日,裂大地,絕十方草木,鳥獸頃刻而盡,人影無尋。後此地時聞萬鬼夜哭,後人謂之南嶺邪山。
——仙鬼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