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1
番外——緣起
1.
楚江被一個年輕的小藥師撿了回去。
其實,當他混身血污地倒在林間的時候,是一心求死的。
為護大梁家國安康,他戎馬一生,立下戰功無數,他曾以為自己會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卻不想到是以這種結局收場。
他渾渾噩噩地失去了意識。只可惜連死前都不能做個安生的夢。
他依舊掙紮在一片火光之中,眼前是至親和舊部被殺前絕望而驚恐的眼神。
意識不清中,一抹涼意貼到了滾燙的額頭上,似乎有人溫柔地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邊一遍遍地輕聲安慰着。
沒事了,沒事的,明天你醒了,就好了。
第二天,楚江在一個草藥飄香的小木屋醒來。
竟然被人救了……好半天才确認自己還吊着半條殘命,楚江沒有絲毫喜悅,第一反應是惱怒與可笑。
遠處有人噠噠噠的跑過來。是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臉上帶着涉世未深的稚氣。
他手裏端着一碗藥,十分欣喜的樣子。“你……你醒啦!感覺怎麽樣,傷口疼嗎。” 說話的時候因為緊張,還有些小結巴。
楚江擡起手,牽動了一陣劇痛。
逃出來的時候他身上沒一處是好的,胸前還穿了個大窟窿。他只是不想死在那些小人面前而已。
然後他一手揮開了藥碗。清脆的一聲響,藥花四濺。
“何必救我,多此一舉。” 他從牙縫裏咬出來幾個字,掙紮着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你不能動,快躺下!” 年輕人慌張地要來扶他,被楚江粗暴甩開。
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毫無方向,他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獨自待着,他現在并不想看見任何一個活人。
年輕人幾次去扶他都被推開,怕碰了他的傷口,又不敢去強拉,只得緊緊跟着,不住地勸着,男人恍若未聞。
走了幾百米,楚江終于力竭,耳邊那人絮絮叨叨吵得要死,眼前景物已經模糊重影。
于是他又一頭栽了下去。
2.
再醒來的時候果然還是在那小木屋裏。楚江對自己連死都沒力氣這個事實非常氣苦。
但藥是誓死也不吃的。
年輕人什麽法子都試過了,一天之內藥碗被摔了個幹淨,楚江硬是滴藥不沾。年輕人甚至想來硬的,掰開他的嘴往裏灌,結果瀕死的男人像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寧死不屈,他怕再崩裂了傷口,也就不敢再強灌。只得耗到那受傷的人又昏死過去,才能趁着他沒有意識往裏喂些藥。
如此反複了幾天。楚江想,再好脾氣的人,也差不多該忍到極限了。他希望那人快把他扔出去自生自滅。但那小藥師的耐心好得簡直不正常。
“算我求求你了,你吃藥吧,好不好。” 小藥師的語氣無奈極了,但是卻沒有一點惱。“我撿回了你,你就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看着我的病人死在眼前。”
那你就把我扔出去。楚江閉着眼,在心裏說。
藥碗又遞到嘴邊。揮開,摔碎。
過了一會,又來了一碗藥。又被揮開。
反複了四次。
楚江覺得這人簡直執拗到不可理喻,又蠢得無可救藥。這人甚至都不知道把藥湯換作藥丸,逼人吃下就容易得多,只會死心眼地一遍一遍地端來藥湯,等着他喝。
那人毫無辦法,只道:“你要是不吃……我,我就一直在這站着,站到你吃為止。”
楚江充耳不聞,全當他是空氣。
旁邊終于沒了聲息,清靜了許多。過了小半個時辰,楚江睜了眼睛,只見那小孩兒還在他床邊站着,一聲不吭。楚江沒理他。
他昏昏醒醒,對時間全無概念,又跌進了好多個逃不開的夢魇,最後一次驚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全暗了。
他動了動,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小藥師坐在他床邊,頭一點一點的,已經睡着了。他竟然還捧着藥碗,那手甚至還懸在半空,都沒有放在膝上,帶着些微顫抖。
小藥師被他碰了一下,頓時驚醒,第一句話就是,“你肯吃藥了?”
楚江一時不知作何感想。他從未見過這般執拗之人。
他艱難地撐起了身子。小孩兒身體緊繃起來,護緊了手中的藥,生怕他再把碗摔了。
楚江只是接過藥,默默喝了下去。
3.
楚江放棄了和小藥師較勁兒,老老實實地吃藥了。
那小孩兒高興得不得了,每回端來藥的時候,都欣喜得和他絮叨。“你肯吃藥了,這傷就好得快了,再過幾天,你就可以下地走了。”
他默默地聽着,從來不答小孩兒的話。小藥師每回都像是自說自話,卻也不在意,只要他乖乖把藥喝了,就笑得眉眼彎彎。
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自己受的傷本就是致命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區別而已。
後來也一直昏昏沉沉,經常幾天都醒不過來。
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小藥師一直陪在身邊,總有沾了涼水的毛巾擦拭自己的額頭,還有那溫溫柔柔的聲音在耳邊。
“就快退燒了,退燒了就不難受了。”
在疼痛與噩夢中交纏掙紮的他,聽了那聲音,竟有那麽一點心安了,沒日沒夜揮散不去的疼痛仿佛也減輕了些。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又醒過來,朦胧中看見小藥師正在給他換額上的毛巾。一旁的桌上放了個盆子,小孩兒就在水裏擰着毛巾。
已經入秋,小孩兒白淨清瘦的手沾在水裏,從指節處紅了一大片,看起來像是凍了很久。
明明已經一片死氣的心田,終究被激起了一絲漣漪。
第二天清晨,他對着那個背影第一次好好地開口了。
“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聽見他說話,小藥師背影一僵,手上的碗應聲而碎。
回過頭,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的欣喜。
“我……我叫郭辛!”
4.
又過了月餘,楚江漸漸的可以下地走動了。
郭辛就不再全天陪護,每天大約都有小半天背着藥簍去鎮上開藥行醫。小木屋在山林裏,離鎮子不算近,郭辛每日一早天不亮就出門,午飯前就回來了。
“你為何不住在鎮上。” 楚江靠在床上,看着他匆匆進門。
“鎮上也有一家醫館,是師傅留給我的,有時候也過去住。”
楚江一愣。“那你……”
小藥師收拾着藥簍,那裏面除了寫碎銀,還有些七七八八的小玩意,裏面甚至還有些孩童的玩具,他有時候行醫遇到家裏境況不好的,經常不收人家錢,人家過意不去随意給他點東西,他也就拿着。鎮上的小孩子尤其喜歡他,每回見了都争着要送小哥哥玩具。
“鎮上太吵,這邊比較清靜嘛,照顧病人也方便。”小孩兒笑着說。
楚江道:“你不必為我特地這樣麻煩。”
郭辛收拾好了藥簍,從廚房端來一萬溫熱的藥,來到床邊坐下,眼裏還盛着溫和的笑意。
“不麻煩,你是最重要的病人。”
楚江沉默地看着他。這小孩兒笨手笨腳的,看着平平無奇,可是和小孩兒呆的久了,很輕易地就能發現他幹淨得過分了,不像是世間凡人,那肩膀瘦的撐不起幾兩重,卻永遠溫溫柔柔地笑着,向每一個路過的人伸出援手。
楚江覺得這小孩兒的笑容有些刺眼。他早已對人心不抱任何期待,他曾憫蒼生,蒼生卻負他,人性本惡,他見過這人世間最醜惡的真實。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郭辛這種人存在。
“傻子,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你對我這麽好,做什麽。” 楚江皺着眉問。
小孩兒被罵了一句,眨了眨眼,有點反應不過來。
他想了想,像是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唯有眼睛亮亮的看着楚江。
最後他搖着頭笑了。“吃藥。”
5.
小孩兒上山采藥的時候,楚江有時就倚在屋前的欄杆上出神。
院子中的葉子黃了。
他知道,新帝在歲末要南巡。自己不剩多少時間了,是時候做個了斷了,不然他到下面去的時候,早就等在那兒的弟兄和親人怕是會怪他的。
這天小孩兒似乎出去得太久了些。
楚江在院中坐到快天黑,往常郭辛早就回來了,今日卻連個影兒都沒有。
山裏人煙罕至,匪盜出沒,楚江皺了皺眉,披了件衣服,起身去尋。
找到小孩兒的時候,小孩兒正被兩三個盜匪拎起領子摔在地上。藥簍早就翻了,草藥撒了遍地,錢袋也被掏空,只剩個空布袋扔在一邊,小孩兒額角已經汩汩流血,手裏像是護着什麽,然後被那匪頭子一腳踩住手背。“小鬼,拿的是什麽,交出來。”
郭辛吃痛地慘叫了一聲,蜷成一團,手裏護着的東西卻沒有放開。
盜匪暴虐地用力碾着他的手,正欲說話。
忽然被一股大力掼開,摔地七葷八素。盜匪從地上爬起來,還未看清,就被一只手扼住了面門。
楚江眼神陰郁得吓人。
匪頭子嘴巴被扼住還在咬牙切齒地往出蹦髒字。“你他媽是什麽玩意……”
咔嚓。他的下巴被掰碎了。
匪頭子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凄厲的悶哼。旁邊兩個盜匪向楚江撲過去,楚江腳下幾乎都沒動,一個閃身,直接揪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又咔嚓一聲,那胳膊像根破棍子一樣折得徹底。
這下盜匪們吓破了膽,那男人身上冒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氣息,他們對上他的視線,只用一秒就明白,那人會毫不猶豫地掐斷他們的脖子。
盜匪們倉皇地轉身要逃。楚江眼底一絲狠戾閃過,仿佛又想起了什麽憤恨的過往,他向那些盜匪走去。
他沒打算放他們活路。
郭辛在地上□□了一聲,楚江腳步一頓。盜匪們倉皇逃遠了。
楚江回過身去,小心地抱起他。小孩兒額上的血糊了滿臉,手背被踩得青紫一片。楚江有點心疼地低罵道。
“打不過不知道跑嗎。你在護什麽,有什麽比你的小命還重要的。”
郭辛只覺得被打得渾身都疼,神智都模糊了起來,卻還是攥緊了手裏的東西,只喃喃道。“不行,這草藥很重要的,要給他治傷的……”
那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手裏,靜靜躺着一株不常見的藥草,想來是他費了力氣才尋到的。
楚江哽住了。
半晌,他艱難地開口道。“郭辛,你又不欠我的,你何必如此。”
小孩兒恍惚睜眼,視線被血蓋住,楚江摟着他眉頭緊皺。
這場景和多年前的記憶有些重合了。
“我欠你的……” 小孩兒模糊地笑了,“将軍,你又救了我……”
6.
郭辛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楚江在床邊盯着他,神色複雜。
頭上和手上被纏了整齊的繃帶,那手法一看就是常年熟練的。
“謝……謝謝。” 他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讓傷員給我治病了。”
楚江像是要把他臉上盯出什麽花來。“你認識我。” 用的是陳述句。
郭辛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昨天他神志不清下,不小心把藏在心裏的秘密當着那人面說了出來。
“我……對。” 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垂着頭不太敢看那人。“我不是有意瞞你……我只是,覺得你不希望我知道你是誰。”
楚江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這麽說,你也清楚你救的是個弑君叛國的通緝犯了。”
也是,這南方邊陲小鎮雖然消息不靈通,連他的通緝令也沒傳過來,但是這大梁境內還有幾人沒聽過他的傳聞呢。
将軍楚江,觊觎皇位已久,為逼退舊帝,勾結西魏,引狼入室,使得大梁從此陷入戰亂,送了半壁江山。
那小孩兒臉白了一些,惶恐地擡起頭,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在安慰他一樣。
楚江嗤笑一聲。“你認識我,你就該知道,我害死的人可比你救回來的百倍還多。小子,你一個行醫的,救我這樣的人,就不怕敗了功德嗎。”
“是因為我以前什麽時候,救過你一次,你要報恩?”
這話中帶刺,也不知是在往他還是往自己的心上紮,郭辛有點急了,語無倫次起來。“不對……不,也對……不……不對”纏着繃帶的手還緊緊的抓着他,似乎這樣就能讓那人明白一點自己的想法似的。
郭辛不知道從何講起,他有好多話想說,最後只堪堪憋出來一句。
“那不是你做的……你不會的!”
楚江只挑了挑眉。
“我……我很小的時候,遇見過你一次。那時候你南下帶兵打仗,路過一個村子,那村子被蠻人屠了……”
“我爹娘……都死了,我也要被殺了,然後你救了我。你還替我擋了一刀。” 郭辛悠悠回憶着,指了指他左肩的位置,“那刀疤,現在還留在你身上。我第一次給你換藥的時候,就知道是你了。”
楚江依稀想起一些,那似乎是十多年前了,自己那時也還不到弱冠,少年封将,正是最意氣風發,一腔報國熱血的時候。他在戰場上殺過很多人,也從敵人刀下救過很多人,裏面包括不少小娃娃,他不記得哪個是他了。
郭辛看着他,目光灼灼。“那個時候,你跟我說,抱歉,我們來晚了,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會再讓那蠻人傷我們一個子民,拿走一寸土地。”
少年将軍親自為一個孩童擋了一刀,孩童坐在地上,已經吓懵了,将軍卻下馬在他面前彎下了腰,手溫柔地放在他的頭頂。“抱歉,我們來晚了。”
烏雲散去,陽光照射在斑駁的土地上,那個眉目鋒利的少年将領向孩童伸出了手。
從那以後,郭辛再也忘不了那個挺拔潇灑卻目光溫柔的身影。
自己多年前的話,從別人的嘴裏說出來,那感覺十分遙遠而陌生。楚江搖了搖頭。“呵……都十多年了,人是會變的。”
“你沒變。” 小孩兒語速快得都不像平常,他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你沒變。”
“再遇見你……你的眼神很悲傷很悲傷。我不知道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你一定經歷了很大的痛苦,而且你無法原諒他們……可是,你沒變,我看得出來的。這十多年,我一直有聽到你的消息,你帶着将士們為大梁流了那麽多血,你對素不相識的孩童都那麽溫柔,弑君通敵什麽的……那不可能是你做的。”
“我信你。” 他鄭重的說。
楚江聽的發怔。這小孩兒竟然說,信他。
蒼天當真無情,從不憐憫芸芸衆生,卻總喜歡在人絕望的時候,扔過來一絲無謂的希冀。
他原本不曾懷疑,這世界上,會說信他的人,早已經不存在了。世人皆戳着他的脊梁骨冷眼望他,他不僅沒護住身邊的人,還要背負一世罵名死去。
他已經命不久矣,如今唯一的執念就只剩拖着那些可惡小人一同下地獄。在這個時候,卻遇見了這樣一個幹淨,純粹的小孩兒,說信他。
楚江咳嗽起來,五髒六腑都火辣灼燒如刀絞。郭辛慌忙沖去廚房拿水和藥,回來的時候發現那人咳出了滿手血。
“!”
小孩兒手足無措,看樣子都忘了自己是個醫生,楚江邊咳邊笑了,胸腔沉悶的震動起來,疼痛更甚,他卻十分無所謂。
他安撫地捏了捏小孩兒的手,那手心全是吓出的冷汗,虛弱道:“不礙事。”
他輕聲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7.
一切皆起于他可憐那上萬無辜性命,在暴君眼皮底下劫了刑場。
那時老皇帝駕崩不久,太子蕭綸繼位。新帝暴虐,視人性命如草芥,要鏟盡朝廷裏所有非他黨羽,時不時就有朝廷大員被一家老小齊齊送上斷頭臺。楚江也是被忌憚的對象之一,只是因為戰功赫赫,皇帝無法輕易動他。
後來有官員實在不堪□□,密謀造反,還未起事就已敗露,這一下竟然牽連了幾萬人去。
朝廷無人敢言,可楚江不忍看幾萬性命慘死刀下,帶着舊部橫刀上馬,闖了刑場,一力将叛君之罪抗了下來。
于是天下人皆知他反了。後來王爺蕭繹勾結西魏,趁勢奪權,本想拉攏楚江,楚江斷然拒絕,他如何能忍護了十幾年的大梁河山淪為蕭氏兄弟的政治陪葬。
可蕭繹手段厲害,朝廷很快落入他手。他要奪權,弑君賣國罪名是萬萬不能背的。于很快流言四起。将軍楚江刀下救人是假,勾結西魏欲通敵篡位是真,王爺蕭繹平定叛亂,定護大梁子民平安。
楚江被陷害到卸了兵權,眼睜睜看舊時屬下被一個個送上斷頭臺,最後連身邊人也沒護住,将軍府上上下下滿門抄斬。
最可笑的是,他曾經救過的人,沒有一個敢出聲。人心惶惶,當年敢攔了刑場的也就只他一個,如今看他身陷囹圄,自然無人再敢挺身而出。
他救萬人,卻被萬人棄如敝履。
“大梁就快亡了。” 楚江冷冷地說,“不過再與我無幹。天道不公,人心險惡,這朝廷已經沒得救,亡了也好。如今我孑然一身,沒人牽挂,落得清靜。只可惜,也許等不到親眼見那亡國的一天,倒是有些遺憾。”
他看了看郭辛,原本無悲無喜的表情松動了一點,嘆了口氣。“這裏過一陣可能也避不開戰亂,來年開春,天暖了,你往東去吧,那邊少有人去,你在那裏呆着,或許平安一點。”
小孩兒抓住他的手卻十分用力,微微顫抖。
“你跟我一起走。”小孩兒死死瞪着他,眼睛都紅了一圈,語氣也比平常強硬許多。
聽他講完,郭辛一絲一毫的安慰都說不出口,命運待這人太過殘忍,他甚至沒辦法要求楚江放下恨意,寬恕世人。
可是他必須說點什麽。他必須告訴他。
“要走可以,你跟我走。孑然一身,沒人牽挂,誰說的?”郭辛紅着眼睛低聲道。
“你要是死了,我會傷心。”
8.
轉眼已入了冬。
自那次郭辛在山路上遭遇劫匪,楚江就每日送他到鎮口,到了時辰再在入山處等他。
郭辛從鎮子裏出來就見那披着袍子的人靠在樹幹上靜靜候着,那人肩頭落了點雪,久傷不愈讓他顯得有些消瘦單薄,卻依舊高大挺拔。
郭辛心裏驀地動了一下,酸澀而又溫暖。師父去世之後他就一直孤身一人,他治病救人,卻不甚在意自己何去何從,在不同的鎮子中走走停停,四處為家。
從來沒有人這般守候着他,等他回家。
躺的久了,出來散散步而已。那人總是淡淡地說,郭辛卻能聽出那平淡語氣背後的溫柔。
楚江有時候也教他做飯。他沒想到将軍的手藝竟然好的出奇,就總是纏着那人變着花樣的下廚,美其名曰學習廚藝,不過學了一兩個月,除了吃得胖了些,其他毫無長進。
楚江能下地走動的時間越來越多了,精神看着也不錯,偶爾還幫他去采采藥。郭辛欣喜地算着,來年開春的時候,楚江大概就能痊愈,到時候走遠路可能也沒什麽問題。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楚江每日都趁他不在或者睡了的時候,出了院子,才敢大聲咳嗽,而且咳出的血一日比一日多。
晚上,兩個人坐在房頂上,襯着皎潔的月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楚江對他講了身世之後,也就不再避諱,他從軍時走過很多地方,小孩兒總是鬧着他講那些尋常百姓一輩子也難去到的遙遠地方的故事。
“楚大哥,漠北是什麽樣的呀。”他之前總喊那人将軍,後來被勒令改口叫楚大哥。
“都是黃沙,沒有樹,人都住在帳篷裏,四處遷徙。”
“我聽說,那邊的人都高高大大的,五官都很深,好看得很,是嗎。”
“是啊,你這小身板,到那邊,比人家的小姑娘還嬌弱。”
郭辛表示不服,自己只是沒有練武,說你要是肯教,我幾個月就練得結結實實,可以徒手撕山賊。
楚江樂了,起身一躍而下,跳到了地上。背着手看着他。
“來啊,從輕功學起。” 他饒有興趣地說。
郭辛吓得有點腿軟。上來的時候,他是挂在人家脖子上一起飛上去的,現在讓他一個人跳,怎麽跳?
楚江又背着手叨咕了一堆如何運氣如何發力之類沒用的廢話,說完就默默等着看好戲。
郭辛心裏已經哭了,瞅了一眼地面,這高度還行,大概是摔不殘的,他在心裏默念了一句輸人不能輸陣,一咬牙一閉眼,也不管什麽心法,就直愣愣地就跳了下去。
沒有預想中摔倒堅硬地面上的疼痛感。
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楚江将他穩穩接在懷裏,笑道,“傻子,讓你跳就跳啊。”
郭辛呆楞楞地看着他,整個人都包裹在那人冷清的氣息裏。他騰的一下臉紅了,從那人懷裏跳出來,胡亂的推了他一把,然後橫沖直撞地跑回進了自己屋裏。
他抵在裏屋的門板上,氣喘籲籲地想。
不好,心跳的太快了。
9.
年關将近。
小孩兒最近總是神神秘秘的,躲在屋裏不知在忙活什麽,楚江也沒在意,看着窗外的飄雪,算着日子。
過了正月十五,就是皇帝巡游的時候了。
他看了看那邊緊閉的門,小孩兒應該聽不到,然後壓抑地咳了幾聲,果然手心又一片殷紅。身體也差不多到極限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只是怕小孩兒到時會傷心,或許不辭而別反而比較好。
除夕這天,小孩兒從一大早就開始忙活。楚江笑他忙得多餘,小孩兒說,往常一個人過也就算了,今年你也在,當然要好好準備一下,才像過年。
楚江看了他一會,叫他。“過來,給你個東西。”
郭辛不明所以地湊了過去。楚江從腰間解下一個月白玉環,遞給他。“過年了沒什麽能送你的,就給你這個吧。這是當年先帝賜的,我一直戴着。你若喜歡,就留着,不喜歡,就當了賣錢,大約能能抵上幾年的花銷。”
小孩兒愣愣地看着玉環,眼眶有點紅了,卻不敢接。“這……太貴重了……我怎麽能拿……”
楚江不由分說把東西塞到他懷裏,“誰說要白給你了。你拿東西來換。”
“我……我沒有值錢的……”
“你有啊,” 楚江伸出手,“差不多做完了吧,給我。”
小孩兒這個月捧了一堆草藥和香包在屋子裏忙活,一看就知道,是在給自己做治傷安神的香囊,他還真以為自己沒發現。
郭辛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從懷裏拿出一個淺黃色的小香袋。“你,你發現啦。這個貼身帶着,傷好的快一些。只不過……這個不值錢的,怎麽能拿這來換呢。”
“我說值錢就值錢,那玉環又不能治傷,還是這個有用。” 楚江說着要去拿香袋。
卻抓了個空。
小孩兒縮回手,攥着香袋,緊張兮兮地看着他。“等等……還有……還有一件事。”
“說。”
郭辛手心都出了些汗,猶豫了好一會,又把香袋遞了過去。
有句話他這一個月來反反複複練了無數遍,可到嘴邊還是不敢說。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終于鼓起勇氣,直視着那人道:“在我家鄉,香囊是只送心上人的。你要是……要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那聲音溫溫柔柔的,卻像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
楚江心髒狂跳起來,可渾身血液卻瞬間冷凝,如墜冰窟。
小孩兒的勇氣只持續了一秒,就又低了頭不敢看他,臉紅到了耳根,只有攥着香囊的手還遞在他面前。
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人接過去。郭辛的心沉了下去。
他放下手,難過極了,還強打着精神安慰那人道,
“不要的話也沒……沒關系,我把那草藥取出來,熬成湯藥也成的,不會浪費。”
“我收下了。”
卻聽楚江極快的說了一句,然後手上的香袋被抽走了。
郭辛驚喜地擡頭,還沒等看清那人表情,就被摟在了懷裏。
楚江緊緊地抱着他,力氣大到郭辛有點吃痛。
“我很喜歡,謝謝。”
他低聲道。
10.
日子晃晃悠悠就到了正月十五。
鎮裏晚上有花燈節,郭辛期待已久,從過了除夕就掐着日子盼,一直盼到了當天下午。
平時衣着樸素的小藥師十分鄭重的在衣櫃裏翻了半天。等在外面的楚江好笑地喊了他一句,“喂,這位姑娘,你準備好了嗎。”
“來了來了,別取笑我了。” 小孩兒笑着,匆匆推開門。
小孩兒衣裳淡雅,卻好看得很。鵝黃衣衫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柔和,月白腰帶勾出好看的腰線,身側還系着他送的那玉環。
一時之間楚江心裏只閃過四個字,少年如玉。
郭辛有點緊張。“不,不合适嗎……”
楚江搖搖頭,真心實意地誇贊了一句。“很配你。”
小孩兒臉又紅了,這些天他對着那人常常臉紅,強作鎮定地直接往外走,結果一頭撞在了門框上。
夜色流光,人間花燈流轉。
街道兩側人頭攢動,燈籠流光溢彩,芙蓉錦繡,羽扇荷花,淡雅別致,像是綴在夜色中的滿天星火。小販吆喝叫賣着吃的和各類小玩意,好不熱鬧。
郭辛興奮地在前面蹦跶着,看一眼這邊的燈籠,摸一把那邊的剪彩。楚江就在後面慢悠悠的跟着。小孩兒挑到喜歡的花燈,就回頭尋他,拿起來給他瞧瞧,楚江時不時點頭應一聲。
小孩兒挑到一只和他衣裳同樣顏色的淺黃花燈,拿起來端詳了一陣,回頭笑着問。“這只好不好看?”
“好看。” 楚江淡淡地點頭。和你一樣好看。
他們在集市上轉了很久,走到橋邊休息。下面的河裏也悠悠蕩漾着荷花燈,載着人們的心願飄向遠方。
楚江望着腳下的河流盡頭出神。忽然感覺有什麽溫軟的觸感落在了鬓角,是小孩兒蜻蜓點水一般的親吻。他回頭,提着燈籠的人抿了抿嘴唇,嘴角彎起的弧度像一只偷了腥的貓兒。
天上星火點點,那人眼裏流轉着星辰。
楚江只願時間停駐在這一瞬,不再向前。
郭辛說,“打燈籠雙數才吉利,給你也買一只,湊個一雙,好不好。”
說着又往人群中走去。
楚江在背後叫了他一聲。“郭辛。”
小孩兒停下回首望他。
楚江看了他一會,然後道,“沒事,我們走吧。”
又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郭辛堪堪擠進那賣花燈的鋪子,想着,一定要挑一只最別致的花燈才配得上那人。
四周吵鬧得很,笑語不斷,間或有叫賣的吆喝,一片嘈雜之中,他似乎聽到了一句輕到幾不可聞的,“再見”。
郭辛疑惑地回過頭。
人流來來往往,穿梭不停,卻不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楚……大哥……?” 呢喃一樣的聲音,消散在如墨夜幕裏。
郭辛等了楚江很久,久到集市散了,笑語闌珊,鎮裏重回一片寧靜,楚江還是沒有回來。也許……楚大哥找不見我,先回去了?他焦急地跑回小木屋,一把推開門。
屋內一片漆黑,沒有一絲人氣,不像是有人回來過。
心底漸漸有什麽絕望的設想浮起,郭辛顫抖着點着了油燈。
桌上靜靜躺着一張字條。熟悉的秀逸筆跡,只寫着四個字。
“此生珍重。”
手上的花燈驀然落地,郭辛像失了所有力氣,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此生遇見你,我何其有幸。奈何緣淺,只望君珍重。
若有來世,我會早一點找到你。不知那時,你可還會愛上我嗎。
番外——緣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