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識破
“莫要打趣。”江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阿輕,三年未見,連我都認不出來麽?”
他咳了咳,扯出抹笑,“還是.....你在氣我要娶親的事?”
沈輕未答,仍舊只是看他,兩只眼珠子像黏在江尋身上了似的。
是了,他還是老樣子,一如三年前的往昔歲月。
眼細而長,星眉薄唇,一張臉容貌殊絕。說話時聲音春風化雨,腰背也永遠挺得筆直。從上到下,由裏及外,永遠都散着足以讓人溺斃其中的溫柔謙良。什麽都沒變,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江尋。
個屁。
這要是她認識的江尋就見了鬼了。
青衫公子被她盯的渾身起白毛兒。鮮少有女子的眸如此黑白分明,裏面既不含春,又不含水,倒含着凍人的萬裏冰封。
多年未見,不應該是喜極而泣,或是嗔癡怨對嗎?
現在這沉默無言大眼瞪小眼的,又是什麽境況?
而且......對面沈家姑娘看自己的眼神.......怎麽看怎麽不像是見舊情,倒像是見新仇。
腦袋裏想的越多,江尋心裏越慌。
他忽地想起臨回吳郡時,那人狀似玩笑的一句話,“阿輕呀,那可是頂厲害頂厲害的姑娘,你千萬記着,莫要惹她。”
惹?
江尋冒着冷汗退了一步,心說我哪兒敢?!
沈輕似是被他退一步的動作刺激到了,整個人怔愣了一下,随即忽地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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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周身籠罩着的涼意像個裂開的龜殼兒,剛才那副冷冰冰的模樣消失不見,換上副好整以暇的表情望着他,笑眯眯地問道,“是你要娶李三小姐嗎?”
江尋呆了呆,不知怎的,他從這話裏聽出了另一番滋味兒來。
“是.....是我。”
沈輕聽罷笑的更歡了,幾日來的郁結愁悶似乎全都被一陣輕巧的風吹跑了。
她捏起裙邊一角,躬身向對面人行了個淺淺的禮。
在烈陽高照下的獨一片蒙陰綠影中,沈輕朝他真心實意道,“那便祝江公子與夫人百年好合,天長地久了。”
江尋:“......”
等一下!不對勁!
他僵硬地扯了扯臉,笑得比哭還難看,“阿.....輕,你不......不.....傷心嗎?”
沈輕點點頭,漫不經心道,“傷,很傷。”
江尋:“......”你當我瞎嗎?
他還欲再說些什麽,卻被突然飛過來的團扇砸歇了嘴。
沈輕靠回躺椅,恰到好處地打了個哈欠,逐客的意思相當明顯。
江尋愣了愣,這樣的會面是他完全沒想到的,不僅僅是他,恐怕那一位也不可能想得到。
沒法子,他只能撿起團扇,輕輕擱在椅邊,朝沈輕拱了拱手道,“沈姑娘,那.....便有緣再會了。”
江尋琢磨着,姑娘可能是真生氣了,這有緣怎麽也得有緣個數月才能再次相見。
可誰知沈輕當晚就送了他一份大禮。
三更天的梆子剛敲過,夜深人靜,整個吳郡都睡的死氣沉沉。
“你.....你要幹什麽?!”江尋從睡夢中驚醒,察覺到頸邊反着光的兇器,失聲叫道。
“別動!”沈輕手攥三根銀針,直直怼在他皮膚前,陰沉沉地說,“我這每根針尖兒都是淬了毒的,若是不小心劃破了口子滲出了血,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活你,明白了嗎?!”
江尋猛地一僵,豆大的汗珠撲簌簌從額頭滴落,渾身上下開始止不住的發顫。
他在心裏吓得哭爹喊娘,不懂自己怎麽就會撞上這麽個心狠手辣完全不講道理的女人呢?!
他抖如篩糠,啞着聲兒問,“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要知道,這可是富甲一方的江府啊!巡邏的家丁和伺候着的小厮難不成都是死的嗎?!
“甭管。”沈輕言簡意赅,“我沒功夫跟你耗時間,你最好問什麽答什麽,要不然我可保證不了你的小命還能不能撐到明日。”
其實這會子,江尋就是再蠢,也能猜到她想問什麽。
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兒露了餡?
江世卿夫婦倆壓根沒發現一丁點的異常,周圍鄰居,幼時好友,甚至看着他長大的童玲都未曾識破。
沈輕只見了一面,瞧了幾眼就确認了,這怎麽可能?
果然,下一秒沈輕便劈頭蓋臉地問道,“他人在哪兒?”
不是“你到底是誰”,也不是“為何假扮”,而是“他人在哪兒”。
不究身份,不究原因,只在乎那人的位置和安危。
若不是當下條件環境皆不允許,“江尋”都要為他倆的深情綿綿鼓掌了。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沈姑娘,你先把針拿開吧。既然都被你識破了,我再裝下去也沒有意義。你拿開,我保證知無不言成嗎?”
沈輕的臉藏在黑暗後,看不清表情,唯有那雙點漆似的眸子被怒火燒的通亮。
“江尋”對上她的眼神,當下心便涼了半截兒。
等她的話一出,剩下半截兒心也涼了。
只聽沈輕冷冷道,“做夢!”
讓她苦等三年卻等回來一紙婚約不說,居然連人都是假的!
為何?!為何不惜找個替身也要将她瞞在鼓裏?!
沈輕從不是自怨自哀怨天尤人的性子,相反,她瑕疵必報且心狠手辣。
沒人能騙完她還囫囵個兒的大睡特睡。
顯然,假江尋并不知道這一切,要不然他今晚上必定會歇在家丁房裏。
“沈.....沈姑娘,”假江尋咽了口吐沫,顫顫巍巍道,“我......真是江尋,哦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以後便是江尋,江尋也只有我。”
“什麽意思?”沈輕蹙眉問。
“沈姑娘,原來的江公子.......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沈輕愣住了,一瞬間她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正當假江尋覺着此姑娘該上演“一哭二鬧三掉針”時,突然感覺手背一涼。
他借着月光低頭看去,只見放在床沿邊上的右手背上插着明晃晃的兩根銀針。
.......
瞬間,他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炸開了。一聲“啊——!”還沒喊出來,便被人從後頭死死捂住了嘴。
沈輕捏着最後一根銀針對準他的眼球,迫使他動彈不得。
她的聲音猶如鬼魅幽魂,透着冰涼的殺意道,“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他人在哪兒?說出來,我給你解藥。”
“解藥”二字像是星火燎原,瞬間将假江尋的求生意志點燃了。
他屁滾尿流地拼命眨眼,示意“我說我說你放開我我馬上說!”
沈輕剛把手移開,他便迫不及待倒豆子似的将所有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原來,三年前江大掌櫃把江尋送到了邊關,期望他能在新開辟的通商道路上歷練歷練。沒成想半途中江尋撿到了一名與自己長相極為相似的乞丐——也就是現在前來做他替身的人。
乞丐沒名沒姓,因吃包子一次性能吃下去六個,便自稱小六。
小六被江尋帶着去了邊關,別的不學,只學基本禮法和他的一颦一笑,為的就是三年後回到吳郡貍貓換太子。
“他這是圖什麽?”沈輕把玩着剩下的銀針問。
小六虛虛一笑,感覺右手都沒知覺了。他抖着聲道,“我.....我也不知,江公子從未說過此事。”
“不知?”沈輕忽然手腕一翻就要将針捅進眼珠,“那你可以去死了!”
“知!我知!長安!太極宮!他要去長安!”小六吓得嗓子都劈了,對着眼兒活像只落敗公雞。
“長安太極宮?”沈輕收了針冷着臉問。
“是!他就在那!臨走前兒江公子說的!說假如日後我身份暴露,可以去長安尋他!其他的我真不知啊!”小六怕這位姑奶奶真把自己搞死了,吓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就差沒兩腿一緊尿一床榻。
尋人的方向有了,沈輕終于滿意了。她懶洋洋地拔走銀針,從袖口裏掏出個小瓷瓶扔給小六,後者登時眼睛都直了。
“謝.....謝姑娘不殺之恩!”
沈輕慢悠悠踱到門口,整理了一下衣衫,輕飄飄道,“其實......銀針上沒毒,我詐你的。”
小六:“......”
她轉過身,半張臉掩在陰影下,像是被月光畫了個詭異的半面妖妝。
她聲音裏透着無所謂的笑意,緩緩道,“而且你說的這些,除了長安城,我一個字兒也不信。”
小六:“.......”
“不過.....”沈輕擡手推開了屋門,留下最後一句話,“我總會知道的。再見了,江尋。”
随着她身形消失,萬籁俱寂。
江尋——或者說小六獨坐床榻,半晌才發出一聲嗤笑。
他擡起手背看了一眼,銀針紮過的地方只剩兩道紅印,連痛覺都不曾存在,想必剛才是紮到某個穴位上了。
打開瓷瓶倒了倒,裏面裝着些白色粉末,小六湊上去聞了聞,整張臉終于裂開了。
“居然是......糖霜?”
想起剛才沈輕那以假亂真的殺意,小六捂着嘴忍不住樂了半天。
他居然真的被一個丫頭騙到了,不知遠在長安的那人得知此事會怎麽想?
是會誇他的小情人像他所說的一樣厲害呢?還是會嗔罵自己實在是無能完蛋呢?
他翻身下床,走到紅木桌前,點燃蠟燭,掏出筆墨紙硯。将今晚的事簡明扼要地寫了上去,包括他倆早已商量好的那番說辭。
末了,他想了想還是加上一句:“經此一行,萬不可再躲,勿負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