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上
六月半,未時天,滾繡閣突燃大火。
一時間煙炎張天,裏裏外外的人都吓呆了,扔下手中的活計跑過來救火。
好在正巧趕上閣裏賓客最多的時辰,衆人擡水幫忙,不多會兒便将大火撲滅了。
待繡娘們清點損失時,才發覺只着了沈輕一間西廂房,還只着了一半兒。
除了整個方榻與擱在方榻上剛幫李三小姐繡好的嫁妝毀于一旦以外,其餘的什麽都沒燒。
正當所有人松了口氣兒時,忽然又猛地發現,那位平時總是偷懶貪睡,卻鎮着滾繡閣一張門面的沈輕沈師姐,不見了。
她像只沒入胡同拐角的野貓,就這麽悄末聲兒的消失了。
童玲愣愣地看着空無一人的西廂房,傻乎乎地想,這人不會因着江尋要娶親,跳河殉情去了吧?
時間往後推了仨月,夏季剛過,初秋将至。長安城裏八街九陌,分外繁華。
義順茶樓的堂倌早早兒地壘起了七星竈,再擺開幾張八仙桌,銅壺燒起三江水,站在門前吆吆喝喝地開了張。
往來人群絡繹不絕,十六方賓客談笑風生。
沈輕穿着輕便的薄羅長裙,梳着幹淨灑脫的單螺髻。小臉兒嬌俏白皙,眉目清秀好看,走一路惹得一路人頻頻回頭。
她只顧溜溜達達,當旁的都是一坨坨冬瓜。
這前半輩子,沈輕從未出過吳郡半步。那江南水鄉的地界兒,走哪都是杏花春雨,楊柳依依。
可這長安城呢,卻是九衢三市,接袂成帷。一路的商鋪小攤兒鱗次栉比,不由得讓她看花了眼。
要想在這麽個四方寬闊的城裏找個人,屬實有點兒困難,想急也急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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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稍微一思量,便把心頭的焦躁壓了下去,轉身邁進了義順茶樓。
“喲,客官,您這是打哪兒來啊?”堂倌頭戴頂氈帽,臂上搭了個白毛巾,笑呵呵的将沈輕往廳裏迎。
“南邊兒,”沈輕挑了個角落裏的位子坐下,将行囊放好,眨巴着大眼睛點了壺綠龍井。
人不在家鄉,只能從袅袅茶香中聞聞味兒了。
“得勒,您稍坐,馬上來。”堂倌拾起白毛巾将八仙桌抹擦幹淨,轉頭向後廚大聲吆喝着,“西湖綠龍井一壺——!”
“诶——”聽罷,後廚有人立刻和應上他。
兩方人你來我往獨特的叫賣聲,惹來衆人一陣陣哄笑,本就熱熱鬧鬧的場面更顯喧嚣。
沈輕獨自坐着,一瞬間有些發愣。
她知道,這回北上長安,跟閣裏連個招呼都沒打,實在是冒失。
可那天晚上逼迫小六的時候,她心裏的火真的壓都壓不住。
在後院兒躺椅上看見那人第一眼,沈輕就知道,這是個假的。
她認識的江尋,喜歡的江尋,臉雖是溫潤的,可心眼兒卻像蜂窩煤上的窟窿,多如牛毛。這導致他眸子裏永遠藏着抹壞笑,眉梢上永遠挑着股不羁,跟自己說話的時候更是帶着壓也壓不住的孩子氣。
她倆打小混在一起十來年,沈輕不知道看着他用那張彬彬有禮溫柔敦厚的臉算計過別人多少次,說比爹娘還了解他面上那些細微末節的表情也不為過。
還有那蠢乎乎的小六。
沈輕撫額嘆了口氣。
他所敘述的那段故事,連标點符號都不是真的。
是,手上的繭子可以做假,做的跟真乞丐似的。
但哪家枕天睡地的乞丐後脖頸子能嫩的掐出水兒來?
所以小六壓根不是什麽狗屁乞丐,而是被專門訓練出來的替身。
那套說辭,恐怕就是為了遇到危險可以保小六一命,畢竟沒人會去專門殺一個毫無威脅的小人物。
還有那紙婚約,人還未到,先定下親事,為何如此着急?還要鬧的人盡皆知?
沈輕想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論。
雙方聯姻結親,就意味着夫妻二人會在吳郡安家落戶,長久生活,也意味着“江尋”從此有了個軟肋和顧念。
換句話說,家庭,會變成“江尋”的枷鎖和把柄。
這麽一梳理,小六演的這場大戲,背後意義就很明顯了。
他扮成江尋回到吳郡,這是第一道屏障。
他娶李三小姐,假裝家庭和睦落地生根,這是第二道屏障。
編出一套“邊關撿乞丐,正主赴長安”的說辭,這是第三道屏障。
江尋和小六設得這三道屏障,到底在防誰?
把一個假的放在家,還要娶親生子,向外人表示“我永遠都會呆在吳郡”,本人卻偷梁換柱來到長安,到底是圖什麽?
沈輕腦子裏現在一團亂麻,一個問題想明白了,立刻又有一個新的問題竄出來,怎麽理也理不清。
她趴在桌上 ,兩眼一閉,低聲喃喃自語,“江尋啊江尋,等我找到你,一定要扒你的皮縫在我的繡繃上當背景,哼!”
這邊兒沈輕正自顧自悲嘆生活呢,只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微啞沉悶的男音。
那人似乎壓着笑,輕聲說,“姑娘,您的西湖龍井茶來了。”
沈輕只當是換了個堂倌兒,她懶洋洋地朝旁邊挪了挪,連眼睛都沒睜,臉上寫着四個大字:“放下滾蛋”。
那人似乎憋笑憋的抖了一下,瓷制的茶壺茶杯互相碰撞出“嗑嗒”一聲。
沈輕有些煩躁,心說這人怎麽回事?姑奶奶長的有那麽可樂嗎?
她睜開眼,憋了一肚子的火氣轉過身,打算教育教育這不懂事兒的小厮。
卻在看清那人的臉後,瞬間僵成了塊人形棺材板兒。
四周的喧鬧鼎沸好像突然被人擡手抹了去,天大地大的星光萬頃似乎都只含在了那雙帶着笑的桃花眼中。
三個月——近百日的擔心憂慮和三年來每一天的苦苦等待,好似都因一句“久別重逢”而化為了捧噴滿醋汁的鮮花,盡管泛着酸水卻依然絢爛耀眼。
江尋的臉近在咫尺,沈輕愣愣地看着他,像個不會思考的布娃娃。
只見他放下茶盤,伸手撫上了那張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臉,低低地說,“阿輕,對不起。”
一顆珍珠似的眼淚驀地打在他手背上。
那一刻,江尋只覺着整顆心像是被誰捏碎了,疼得連牙關都在發顫。
沈輕回過神,抹了下眼角,死死盯着他問出了第一句話,“你娶妻了嗎?”
如果你說娶了,今晚姑奶奶立刻讓你曝屍荒野。
江尋呆了一瞬,啞然失笑,搖搖頭道,“沒娶,你還未嫁,我娶誰去?”
看吶,女人就是這麽好哄。只消一句話,盤桓在內心裏的憋屈煩悶全都沒了。
沈輕仰臉笑的如同冬日暖陽,認真道,“那你可是撿了條命。”
幾年不見,他的小阿輕還是這般嘴損人狠。卻也像冒着熱氣兒的溫泉水,将他的四肢百骸泡的酥爽脹軟。
三年前,因為點兒上不得臺面的肮髒事,江尋耍了手陰招,将自己的身份一點一點抹去,變成了現在這樣一位來歷成謎的人。
他滿心算計,步步為營,一方面是從吳郡脫出來,另一方面也是保沈輕不入那幫人的眼。
他本想着,等長安的事兒過了,就再回到河埠廊坊的江南水鄉迎娶那放在自己心尖兒上的人。
小六瞞不過沈輕的眼,這是他早就料到的。所以才無所顧忌地讓小六一回就去見她,看她過的好不好。
可他從未想過,他的阿輕,他的小丫頭會義無反顧北上尋他。
“勿負佳人。”
這樣燙人的真心,怎麽可能負得了呢?
只是......
江尋執起沈輕的手,向曾經無數個二人相攜的瞬間一樣,迎着她的目光柔聲道,“走吧丫頭,我們回家。”
誰知預想中溫情的一幕沒出現,沈輕翻手反客為主,把他的腕子壓在了八角桌上,眯了眯眼,笑嘻嘻地說,“先別急,我有幾個問題。”
“哦?”江尋見狀毫不猶豫地坐下,拿起茶壺為兩人斟滿兩杯茶,挑了下眉毛道,“丫頭你問。”
要說普天之下的戀人,一百對兒能有一百零一種相處之道。有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有的大吵特吵,争論不休,全憑雙方性格使然。
而江尋沈輕這一對兒,一個智多近妖,走一步看七步,一個心狠手黑,成日與骨針毒譜為伍。
兩人都長了顆玲珑心思,再加上青梅竹馬,從來都是一打眼兒看過去,便能發現對方臉皮之下那點不易察覺的算計。
譬如江尋剛剛心裏想的那句:“只是......”
沈輕呷了口茶,手指輕輕在桌上點了點,決定開門見山,“江尋,你是打算趕我回去是麽?”
江尋摸了摸下巴,意識到他的小丫頭并非撒嬌耍賴,而是真心實意的發問。便也繃住了臉,沉默半晌,最終斟酌着說,“阿輕,我所面對的敵人,并非尋常百姓家。這條長安路,困難重重,稍不注意,就會身亡命殒。你在小六身上,應該一樣能看出來,此事并非兒戲。況且,這本就是我一人之事,萬萬沒有把你拉進來一齊趟這趟渾水的道理。”
頓了頓,他擡起頭,直直地看進沈輕的眼裏,罕見地露出個悵然悲切的表情低聲說,
“最主要的是,我怕我......護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