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合一 (1)

大慶王朝軍權除了固守長安的禁軍以外兵分為四, 是從高祖皇帝那一輩兒傳下來的規矩。四位異姓侯爵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互相牽制,又互相配合。除了直接把南疆打到滅國的南安侯徐巍能得空在長安城中呆上個一年半載以外, 其他三位侯爵基本大部分時間都駐紮在邊關喝風吃沙。但他們的親眷貴屬卻需全部留于京中, 并且還要定時定點的向皇帝朝拜, 當個盡職盡責的“人質”。

這一套運行了一兩百年, 四位異性侯爵襲承人利益不同, 掣肘不同, 弱點不同, 再加上皇帝手裏一直捏着另外一半調兵的虎符,倒也一直和平安定。幾代侯爵也一直盡心盡力,從外表看,整個大慶都顯出一股真切的國富力強來。

直到內閣變天,首輔換人。

四大異性侯爵在經歷了周璁數十年有計劃的溫水煮青蛙之後,終于四去其二, 徒留南安候徐巍與東晉候張衍仍然健在。其餘二人皆因不同的罪名身殒長街, 血染昭獄。遺留下來的兩塊兵權虎符暫被兵部保管, 西北二邊關也被安排上了不同的人鎮守。

而此次奉命押解災銀的就是東晉侯張衍之子張文。

此人瘦高一條,竹竿兒似的騎在馬上, 被春日裏的東風一吹左搖右擺,活像兩根不太穩健的筷子。

黑色的帥旗上印着燙邊兒的“張”字, 藏在草叢裏的徐晏青當即皺了皺眉, 心道一聲“來者不善”。

因為朝堂之上誰都知道,張衍張侯爺與周璁周首輔好的恨不得穿同一條褲子。這一趟派張文前來,顯然沒安什麽好心思。

五百萬兩官銀壓着, 車輪在地面上碾出了道道深入骨髓的轍印。迎接的官員像是餓極了的野獸,瞳孔裏冒出森然的綠光。

良齊不動聲色的向前一步,朝張文施然行禮道,“下官是此次赈災的河道總督良齊,見過小侯爺。”

張文早已行冠禮,襲爵位,被稱為小侯爺無可厚非。只見他端坐于馬背,昂着頭,由上至下地看了良齊一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頗為瞧不上似的說道,“陛下現如今點兵遣将,都只是看一張臉來了嗎?”

這話裏頭調笑味兒十足,身後的官員群裏爆發出一陣低笑。

被稱為“花架子”的良齊神色未變,嘴邊仍挂着淡淡的笑,“謝小侯爺誇獎。但人在其位,謀其事,陛下交代給臣的一幹差事臣已盡數完成。小侯爺此次前來,周馬勞頓,好在黃河洪災已除,流民已安,您可以放心的長駐于此了。”

“你說什麽?”張文的臉色終于變了變,他猛地翻身下馬追問道,“你說......黃河洪災治理成功了?”

張小侯爺臉上的疑惑太過真切,看的呂祿與鄂豪驀地一愣。

倒是良齊神色坦然,“是啊,不過災銀還未到,受災地區也還未重建,所以我等一直沒有上呈禀報。”他向左欠了欠身,為張文讓出條路,狀似無辜地問道,“怎麽了?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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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身後的兩位大人一眼,“沒事,例行詢問罷了。帶路吧,良大人。”

馬鞭在他背着的手裏捏成了個扭曲的弧形,最後幾個字也幾乎是從牙縫裏咬出來的。

這一趟豫州之行,本來不用張文這個級別的人出馬。但周璁特意點了他,為的就是一方面确保穩住豫州本應發生的“叛亂”,另一方面是為徐晏青脖子上的架起的第二道“鍘刀”。

可現如今他人剛到地方,就先被晴天霹靂打了一遭——黃河洪災治理成功,這跟周首輔交代的也不一樣啊?

而且一路走來,雖然城中房屋多數損毀嚴重,饑民成片。但處處路口皆有粥鍋,百姓排着隊倒也秩序井然。別說叛亂了,連個帶頭鬧事兒的都沒有。

張文的臉色越來越黑,讓身後想來套近乎的官員看那樣子都不敢開口。

搞不清狀況的呂祿與鄂豪更是一頭霧水,雲裏霧裏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良齊将一切收進眼底,臉上的笑愈發深了。

等到了府衙,滿載官銀的箱子一個接一個擡了進來。張文坐在主位,冷冷的朝下方掃了一圈。

他也是在戰場上見過血的,眼底寒光乍現,驚得一衆人都吓成了鹌鹑。身旁的良大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閉了嘴,充當起了真正的“花瓶”。

張文面對着明晃晃的十幾箱銀子,心情差到了極點。

他本想着此行只要滅了幾個不長眼的刁民,再替被暗殺的徐晏青收個屍,任務也就完成了。若是往複雜了說,萬一暗殺的人失敗,徐世子大難不死來到豫州,他也就多一步,以“共事”的名義于背後給上他一刀,做做“死于□□”的假象,也就完事兒了。

可眼下第一步便出了亂子,往後該怎麽辦?

周璁曾許諾他事後可拿災銀的一半——二百五十萬兩。這可不是小數,就算是威名顯赫的侯爵府,乍一聽見這個數依然驚了一下。

張家父子從上到下一個德行,只要有錢花,有肉吃,旁人對自己都恭恭敬敬的,那給誰賣命都一樣。

何況小皇帝不過十之七八,跟他談什麽“忠貞君國”簡直愚蠢。

既然周首輔能拿出銀子,那張文替他開路也沒什麽不對。

可眼下,沒一件事在計劃裏,擺在面前的銀子也都成了土塊——既不能帶走,又不能私吞,看着着實氣人。

有小厮從後頭上前來為侯爺看茶,張文被這一打斷,終于找回了些理智。

不管如何,還是得先跟周璁通個氣兒,小侯爺默默地想。雖然不知道這中間出了什麽岔子,但看上去那位大人遠在長安,耳朵被什麽人堵住了,連消息都閉塞起來。

府衙在春暖花開的日子裏冷了半天,終于随着張文的起身化開了點冰雪,衆人看見小侯爺回歸平靜的臉,只覺得連空氣都流通了。

良齊笑眯眯地沖着張文道,“侯爺有何吩咐?”

“我一路舟車勞頓,現在銀子送到了,這裏也沒有我的事,先行告辭。”張文放下手裏的馬鞭,連看也沒看旁邊兩個飯桶一眼,只是朝良齊拱手道。

“小侯爺客氣,”良齊淺淺一笑,做足了君子的做派,“底下人已為小侯爺準備出上好的客房,您可以直接前去休息。”

呂祿一路上都企圖跟張文搭上話,可身旁的鄂豪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住了他——就連現在也是,呂大人甩開鄂豪的手,壓低聲音怒道,“你幹什麽?!沒看見小侯爺來了嗎?!咱得上去跟他通個氣兒啊!”

“通個屁,”鄂豪目送着張文的背影喃喃道,“事情有點不對勁。”

張文的身影走過游廊,待行至一拐彎處,他回頭朝家将耳語三兩句。家将領了命,足尖一轉便從另一頭消失了。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一只雪白的信鴿忽閃着翅膀從府衙內院騰空而起,帶着豫州城內真實的消息,飛向遠處。

日光灼灼,西邊的偏屋上頭同時有幾粒碎瓦微不可查的晃了晃。

府衙正中,甲兆适時地取出一本綠皮的小冊子遞給良齊。下頭的人都認得,那是之前他們自己謄寫的“賬本”。

呂祿欲往內院邁出去的腳登時便被釘在了原地。

銀子上頭流轉的光像根魚線,死死纏在他腳腕上讓他動彈不得。

在這個世上,有人貪權有人貪財。心底住着的野獸仿佛永遠也喂不飽,尖嘴獠牙明晃晃的裸露在外,拼命嗅着空氣中那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什麽小侯爺什麽互通消息,先統統為銀子讓個步。

“呂祿大人,”良齊沒接,而是示意甲兆高聲宣讀,“捐——災銀三萬兩!”

“張睿張大人,捐——災銀二萬五千兩!”

“何康寧何大人,捐——災銀二萬一千兩!”

“......”

一長串的各級官員葡萄似的念出來,上面的銀兩果然是當初他們自己寫上去的。一時間,所有人臉上都挂了笑,心說裏外裏簡直是白賺——畢竟都是往想貪的數上寫的,到省了日後層層劃分下去的麻煩。

甲兆念完,在場的官員除了遠道而來的鄂豪以外,全部都登記造冊。

良齊朗聲問道,“各位大人,這些記載,可有錯處?”

底下人齊聲回道,“并無——”

“好!”良齊負手而立,有飛鳥從他身邊劃過,将青衫廣袖帶起一片漣漪。他點點頭,将所有的冷眼旁觀全都藏于胸腔,面兒上只露出一副虛情假意的笑來,“那各位大人上前來領銀子,為防止人數混亂,領完的請在賬本上按下手印,作為憑證可好?”

這方法聽上去多此一舉,但尚在情理之中。有異議的,讓銀子的白光一晃,也懶得計較那麽多了——畢竟馬上就要拿到手了,多此一舉又能怎樣?銀子還能再飛了不成?

以呂祿為首,其餘大小官員全都分列成排。按着良齊的囑咐一個個上前來領銀子,按手印。此情此景竟與府衙外頭,城內長街中領粥續命的災民不謀而合,像是兩幅自郐(kuài)無譏的畫。

被這麽一打擾,呂祿暫時将要命的張小侯爺抛諸腦後,滿心滿想的都是先把銀子帶回家去藏好。

府衙裏滿堂的人,除了張文帶來的親兵神色木然地立着,也只有鄂豪一人臉上還維持着基本的理智。

因為長途奔襲,這位從長安來的工部尚書滿打滿算也掏不出百兩銀子,只能想着事後從呂祿身上扒。可不知怎的,先是被張小侯爺意外的反應驚了一下,後又旁觀了這麽一場大戲,鄂大人內心陡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之感,連帶着右眼皮也跟着一起發毛,突突地跳個不停。

他有心上前提醒一下呂祿,但奈何那人整個兒都陷進去銀子裏去了,兩眼都彎成了元寶,估計也聽不進去自己說話。便腿一擡,想先繞去內院跟張文通個氣兒。

可還沒走出兩步,便被良齊攔下了。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吏部侍郎大尾巴狼似的笑着說,“鄂大人,你讓我好找。”

鄂豪一愣,“不知良大人找我何事?”

“鄂大人,眼下災銀已到。各位大人手頭上又有別的事需要處理,能否請你幫個忙?将剩下的災銀細分劃下,赈災建城?”

鄂豪下意識就想拒絕,“我只是個監工,大人還是......”

“鄂大人,”良齊輕輕壓了一下鄂豪的手腕,臉上帶着笑,話音卻是一副不容拒絕的模樣,“我有點事想去打擾一下張小侯爺,鄂大人幫我先行列着即可。”

他幾乎是踩着最後一個尾音轉身的,連一個反駁的機會也不再留。

鄂豪呆呆地目送一襲青衣的背影,只覺得右眼跳的愈發沉重了。

內院與前堂距離稍遠,游廊七拐八拐,又因剛到的一大批災銀導致大部分衙役都去守前堂去了,後面的方寸之地就顯得寂寥僻靜。

良齊邊走邊把賬本揣好,甲兆跟在身後,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抹真心實意的笑。

快了,周璁手底下這條名叫吳平之的胳膊,就快斬斷了。

張文的房間在東廂房,良齊一路前來,站到了木門前。

他心裏明鏡兒似的,押送官銀這麽大的事,周璁不會派一個不相幹的人來幹。這位張小侯爺想必剛進內院時就已經放出消息回長安了。

只是眼下攔與不攔都一樣,豫州大局已定。別說來的是個侯爺,就算是周璁親自到了,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話雖如此,該安撫的還是要安撫。良齊收拾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擡手叩了叩門。

屋內一片寂靜。

忽然,身後的甲兆面色一變,上前低聲道,“大人!沒有守門的侍衛!”

良齊瞳孔微縮,猛地一把推開了木門。

客房裏沒有開窗,但依然有光透過高麗紙撒進屋中,排成了兩道筆直的光條。

張文的其中一只腳就四仰八叉的吊在光條裏。

良齊推門的手僵在空中,臉上少見的出現一抹實實在在的錯愕。

有多久了?

自從那日府前一別,自己便一門心思撲到了黃河洪災上。一邊與吳平之鬥智鬥勇,一邊又得想盡辦法赈災安民。

一顆心恨不能長出十八顆眼兒的連軸轉,疲悶乏累,竟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

少女的長發高高束着,臉色有些發白,但眸底卻是一片碧波潋滟,巴掌大的俏臉兒上刻滿了真切的心疼。

她穿着樸素簡陋的粗布麻衣,像是一路上風餐露宿久了,由內而外的顯出一種明晃晃的病态。

良齊下意識的就想上前叫一聲“阿輕”,可餘光瞄到窗邊窄框上靠着的人影,又被瞬間釘在原地。

徐晏青雙手抱臂,沒型沒款地倚着。他臉是冷的,眼也是冷的,仿佛一塊久凍未化的冰坨。

他腳下亂七八糟的摞着幾個人,分明是已經失去意識的張文和他的貼身親衛。

良齊微微一愣,房間裏的情形太過匪夷所思。饒是他智多近妖,此時也感覺有些轉不過彎兒來。

徐晏青出現在這無可厚非,早在攔下吳平之第一封密函開始,良齊就料到他們不可能殺得掉世子。

徐家為了大慶征戰百年,是在徐巍這一代才真正将南邊收拾成了一個一勞永逸的狀态。徐晏青幼時便被老侯爺帶上沙場,吳平之想憑幾百個連長安都沒出過的禁兵暗殺他,怎麽可能?

但為什麽阿輕也出現在這?并且為什麽她會跟世子在一起?還有徐晏青毫不遮掩的敵意.......

那是一種近乎赤/裸的、野獸般的敵意。

良齊只看了世子一眼,便輕而易舉的讀懂了他眸底的意思。

沈輕沒想到這個時候良齊會過來,她還穿着可笑的麻衣,臉上更是未施粉黛。她想上去看看他,想要攏一攏他的手,說一說這些未見的日子裏長安的風吹的有多兇。

她有些難以抑制地擡了擡手,卻不小心牽動了胸口的傷。

疼痛像在心底狠狠抽了一鞭,沈輕呆在原地,腦子裏驀地翻出一個久時未想的問題。

若是現在過去了,如何跟良齊解釋這傷是怎麽來的?又如何解釋那天晚上的包紮和身上的衣服?

女兒家的心思像是繡繃前理不亂還剪不斷線團,纏纏繞繞順着胸口湧入四肢百骸,最終化成一汪親近與躲閃兩廂交彙的泉,緩緩從眼底露出頹然的一角。

一時間,屋內三人各懷心思,誰也沒有動,個中充斥着一股詭異的微妙,恍若三足鼎立。

跟進來的甲兆何其敏銳,他在浮動的塵埃裏品出了點“最好閉嘴”的微末直覺,盡職盡責的替他們關好門,充當起了人形木棒。

但總有那麽些個不長眼的,比如世子腳下躺着的張文。

畢竟也是個武将世家出來的,張文抗打能力比常人要強上許多。

當他哼哼唧唧半眯着眼漸漸轉醒的時候,有三個人同時出手——

徐晏青一腳飛踢過去,正中腦門。同時甲兆手裏的捏着的小石子也瞬間飛出打到了差不多的位置,還有沈輕将出未出的骨針.....

良齊:“......”

他不跟着做點什麽好像都有些說不過去了!

可憐的張小侯爺,意識還沒幽幽轉醒,就又慘遭一連串的襲擊重新暈了過去。好在借着這麽一打岔,屋內的氣氛終于緩和了下來。

沈輕頭一回略顯扭捏,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聽說豫州鬧出叛亂,有點擔心你.....所以.....才......”

聞言良齊回神似的柔柔一笑,招手道,“過來,讓我看看你。這麽遠,怎麽自己跑來了?金棗呢?沒跟你一起麽?”

他話說的很像那麽回事兒,但落在聽的人耳朵裏,就不太像那麽回事兒了。

徐晏青敲了敲窗框,懶洋洋地接話道,“良大人哪裏話,阿輕一路上一直跟我在一起,怎麽能是自己來的呢?”

沈輕剛擡起的腳頓住了。

她還沒想好怎麽編,徐世子上來就把底兒先交了!

呆立的甲兆莫名聞到了一股子淺淡的火/藥味兒。

“阿輕......”良齊的神色漸漸黯了下去,将這兩個字在嘴邊來回嚼了三遍才勉強壓下心底升起的焦躁。

若是徐晏青剛才故意露出的敵意只是個探路的小兵,那眼下這句話一出,就等于拉起戰争的號角了。

人,尤其是男人,永遠無法容忍生命裏存在任何一個情敵。

何況還是這麽急着表明立場的情敵?

良齊自認為不是什麽善茬,而且沈輕.....唯獨這一點,是絕對不可能讓出去的。

他勉強壓下心中不快,面無表情地沖徐晏青挑了挑眉道,“方才一直沒注意到世子,是下官的錯。只是不知為何我發妻會與世子在一起?”

沈輕上前一步,“你聽我說......”

“良大人,”徐晏青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端着副漫不經心的閑散樣兒,實則內裏已經被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填滿了。

沈輕的反應看在眼裏,傷心是真的,不想就此簡簡單單的放棄也是真的。

他踱步行至良齊身邊,直直地看着他笑道,“這可真是說來話長,阿輕救過我姐姐,後來機緣巧合之下又救了我。現如今她是我們徐家的大恩人,自然無論去哪兒我都得常伴左右為她護駕了。再者阿輕一介女流,又在松山密林裏與婢女走失,不與我在一起,難道讓她自己跑來麽?”

世子嘴裏左一個“阿輕”右一個“阿輕”直說的良齊心頭火起,掩在廣袖下的手青筋都暴起來了。

二人近在咫尺,互相看清了對方眼底漫天的火光。

良齊依然在笑,表情維持的近乎有些走火入魔,他淡淡的下了劑狠藥,“不管怎麽說阿輕是我妻子,這一路頗受世子照顧,多有得罪。等日後回京,我定要備上些薄禮,替我妻子上侯府致謝。”

這邊以“阿輕”為劍,那邊以“我妻”為戟,雙方你來我往站的無比膠着。

甲兆悄悄地縮了縮脖子,唯恐殃及池魚。

徐世子略微搖了搖頭,似乎對他說的話并不贊同。只見世子微微彎下腰,湊近良齊的耳廓,用僅有他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道,“她是真妻還是假妻,你我都明白,不是麽?良大人。”

最後三個字被特意加重了語氣。

良齊臉上的笑終于消失了。

他垂下眼,在徐晏青的頭即将離開時,用同樣幾不可聞的聲音反擊道,“徐府日前正處于漩渦中心,鍘刀懸頸,有今天沒明天的,世子還有空擔心別人麽?”

徐晏青偏過頭看他,有紅光在眼底一閃而過。

默了好半晌,世子才低低笑出聲,“想當初你科舉考試,高中榜首。世人皆稱你驚才豔絕,多謀善斷,眼下看果然不假。良大人這份好口才與好智謀,區區一個吏部侍郎,倒委屈你了。”

“無妨,”良齊迎面對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閃的接下這句奉承,“這一回的差事一交,陛下自會獎賞。倒是世子你.....”他不鹹不淡的掃了一眼暈過去的張文,一語雙關道,“可要多多保重。”

話趕話的說到這兒,其實已經說不下去了。兩人都在靠最後一絲清明維持着眼下還算和平的境況,若是有人再不長眼的挑刺兒下去,恐怕局面會超出控制。

既然已經互相來回撸了一遍對方的逆鱗,誰也沒有讨到什麽便宜,那便可以暫時鳴金收兵了。

徐晏青率先向後退了一步,閉上了嘴——不是他不想走,而是現在走不了。

張文還在這,外面就是滿府衙的兵。他若是帶着暈倒的這貨出了門,恐怕難以活着回到長安。

可若是把張小侯爺留在這,想必後果也沒什麽不同。

一時間,世子好像也只能這麽不尴不尬地站着。

因為良齊不在長安,沈輕對外界的事知之甚少。自然不清楚徐家正處于怎樣的暗流湧動中,對二人你來我往的互嗆聽的雲裏霧裏,與甲兆一同站成了根硬邦邦的木棍。

良齊在心底輕嘆一聲,沖她擺了擺手,柔聲道,“阿輕,先讓甲兆帶你去換身衣服休息休息好不好?”

這是個托詞,亦或是借口,沈輕聽的明白。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良齊,似乎想将那人的眉眼刻進心底,蒼白的小手無意識的握緊了,跟着甲兆,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東廂房。

世子沒攔,他似乎疲乏了。在聽到關門的聲音後一屁股坐到了床榻上,半阖着眼問道,“良大人還有什麽事?”

良齊盯着地上摞着的三四個人,若有所思道,“世子對張小侯爺做出這等事,下官回去無法交差。因何故于此,還請世子明示。”

徐晏青冷笑一聲,“你遠在豫州,卻對長安朝中之事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對于這位張文張小侯爺為何來此,你會不知道嗎?”

良齊: “只是不懂,世子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徐晏青起身,撈過床單走到張文身邊,三下兩下就把人捆成了一卷兒麻花藤,只聽他邊捆邊道,“我需要證詞。”

需要證詞,需要證據,回京之後禀報皇上,方能解徐家之危。

良齊語氣平緩,“所以世子是想對當朝侯爵動用私刑麽?”

徐晏青捆人的手頓了頓,“用不着良大人操心。”

他其實比誰都明白,若是對張文用了私刑,無論得出什麽樣的供詞,有可能都不會作數。

但事已至此,不知道周璁還有什麽後招。他除了這個辦法,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良齊看着他拎起“麻花藤”張文往外走,擦肩而過時,終是慢騰騰的遞出了那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世子,你想要的證據,我有。”

徐晏青腳步一停。

良齊嘆聲道,“只是不知你還需不需要了。”

他這話說的委實欠打,就像在拎着草蟲逗貓玩兒。

世子壓着火回頭,“你說真的?”

良齊沒在繼續撩撥,而是直接從內兜裏掏出幾張薄紙攤開遞了過去。

徐晏青只掃了一眼,便看清了上面的內容,當即一愣。

這是吳平之與豫州私通的信件!

他手一松,被捆死的張文登時便以頭搶地,摔成了個過年讨要壓歲錢的模樣。好在人暈的徹底,這樣都沒醒。

世子接過信,一張一張看了起來,越看越是心驚。

他沒想到,周璁居然狠到這個地步。整個計劃下來,徐家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除了.....

徐晏青臉一沉,“良大人,這屋裏沒別人,你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給我這麽大的好處,目的何在?”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良齊露出個略微有些奸詐的笑容,“現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周璁一人而已。文武百官,要麽就是有把柄在他手上,要麽就是與他有利益糾葛。我獨身陷在長安,自然是想多個朋友。”

他這番話前言不搭後語,但徐晏青卻聽明白了。

“你要除掉周璁?”世子心思急轉,點出了關鍵,“不對阿,那些巴結周璁的早都爬上去了。你剛剛入朝為官沒有多久,不想着溜須拍馬為自己鋪一條陽關大道,為何要急着與他為敵,走一條危險至極的獨木橋呢?”

良齊淡淡一笑,“舊仇罷了,不知世子同不同意?”

張文還在地上翻白眼,徐晏青掃了一眼,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他沉默的将信紙疊好,只覺得郁結難吐。

誰能想到他方才還拿話擠兌這個情敵呢,才過去沒多久,就要握手言和甚至同仇敵忾了。

世子只感覺頗為下不來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我尴尬了許久才答道,“我徐家只做自認為對的事,你若是以此來脅迫,那根本不可能!”

這算是半推半就的答應了,良齊面子給到底,“世子放心,我心中有數。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良齊垂下眼,低聲道,“只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等回京以後,我想去拜訪一下徐侯,有些陳年舊事,想向他老人家打聽打聽.....”

張文是在臨近夜裏醒來的,他先是被地磚透出的涼意冰了個四肢酸痛,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在一片黑乎乎中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炸開的頭痛,離家出走的意識這才慢慢回籠,弄清了今夕何夕。

也弄清了他被人在一天內連續撂倒兩次,居然還都沒看清是誰!

一股子快要沖破天靈蓋兒的憤懑騰升而起,張文本能的想要撐地站起來——但卻沒能成功,床單還纏在他身上,可憐的小侯爺現在仍然是根七扭八歪的藤。

那日夜晚,據許多府衙的官兵說,從沒聽見一個人的叫聲能像張小侯爺那樣凄厲激烈。

沈輕被安排在一戶尚存的農家偏院兒裏,良齊怕殃及到她,特意選了這麽個僻靜不易察覺的地方。

只不過這方正大的城裏還有許多事,要分派災銀,重建市井建築,合理安排流民,搭建臨時窩棚......從上到下都是他河道總督的事兒。

所以花前月下小別勝新婚什麽的,也都沒有出現。

何況中間還橫亘着一個世子,沈輕自知某些地方理虧,但又無法主動提起,兀自坐在一處尴尬地摳起桌子來。

那塊無辜的木頭噼裏啪啦的開始掉渣兒,這有些孩子氣的逃避方式震的良齊啞然失笑。

關于徐晏青,他的确煩得不行。雖然二人短暫達成了同盟之約,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倒不如說,是良齊踏入官場之前就已經計劃好的事。

徐家必須要為自己所用,這是他在朝中的第一塊根基,也是揭開當年真相的第一把鑰匙。雖然中間有些意料之外的插曲,但事情好在是成了。

除了沈輕......是他萬萬沒料到的。

但也只有沈輕,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手的。

二人打小可以說是一起長大,同樣經過了颠沛流離的幼年,在日漸相處中咂摸出了另外一份惺惺相惜與相依為命。這種特殊的感情,不是什麽阿貓阿狗來就能拆的散的,所以良齊一直相信她。

他踱步走近了,擡手握住了沈輕作怪的爪子,拯救了半死不活的桌角,低聲道,“丫頭......我呆不了多久,你理理我好不好?”

聽上去難得有些軟。

一瞬間,沈輕幾乎模糊了眼眶。多日來的委屈、擔心和一直緊繃的神經被一句許久未聞的“丫頭”擊得支離破碎,強撐在身外的堅強像破開的龜殼,終是露出了裏面柔嫩的近乎有些透明的軟肉。

她忽地撲進良齊懷裏,緊緊摟住了那人不甚寬闊的脊背。

良齊差點兒被她砸了個踉跄,穩住身形後慢慢覺出了少女微微發顫的肩。想必一路受了諸多委屈,一時間難以自持了。

他軟下了心,慢慢擡手扣住了沈輕的後腦,一下一下撫着潑墨的長發,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以後不要再像今天這樣任性。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我該怎麽辦?一路上危機四伏,你身邊又沒個人,萬一那徐晏青是個壞的,對你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丫頭,你想讓我跟着去死嗎?”

不知道這句話裏哪個字觸了丫頭的神經,良齊明顯感覺到懷裏的嬌軀僵了一下,随即一張落滿眼淚的臉緩緩擡了起來。

沈輕瞳孔微紅,眼底漫着晶瑩的光,像顆剔透的玉沉在溫水裏,叫人移不開眼。

她什麽都沒說,只用一種貓兒似的眼看着良齊,看的他整個人都塌了下去——塌在溫柔鄉裏,連骨頭都一齊酥了。

良齊幾乎是本能的俯下了身,一手扣着她的後腦,一手捧起她的臉頰,略帶霸道地吻上了少女微澀的唇。

二人雖然早已私定過終身,但這種實實在在的親吻卻是頭一遭。

良齊的舌尖濕潤滾燙,慢慢描着她的唇線,在沈輕怔愣時輕輕一咬,少女吃痛,本能地薄唇輕啓——

下一刻,良齊猛地探了進去,攻城略地,急風驟雨般的席卷了整個柔軟之地。直到沈輕喘不過氣的“唔”了一聲,他才舍不得似的放開了手。

“丫頭.....”良齊将額頭抵在她的前額上,沉沉地呼了口氣,壓下心中升起的那股子躁動不安的血氣,啞着聲音道,“對不起,我應該.....我走的時候應該帶着你。”

沈輕臉上的淚還未幹,剛又被吻的似乎在雲端上亂七八糟地滾了一圈兒,這會子感覺腳還沒落地,整個人都有些發懵,一時間居然沒太聽懂良齊在說什麽,只是透過朦胧的眼,愣愣地看着他。

不是的。

她很想反駁,不是你的錯,是自己太過任性。任性到以身犯險,任性到身受重傷,任性到......被迫承受徐晏青為自己治傷。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那天晚上的事像根鋒利的刺,狠狠紮在沈輕心裏。

她不敢告訴良齊,不敢一吐為快,甚至不敢讓良齊發現胸口的傷。

因為她不知該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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