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抵達

行路上, 徐世子放棄了官道,沿着通村的偏路前往豫州。他幾乎将馬車趕飛了起來, 好在車轎內事先鋪好了軟被, 沈輕靠在上面, 只覺得晃了些, 并未颠出任何不适。甚至有時通過平緩的路段, 她還能為自己換一換藥。

可見徐晏青雖然心系豫州, 一路急慌慌的, 但仍處處都在照顧她。就連平常的吃食,都盡量在為她的傷考慮。

可二人相處的越久,沈輕就越慌。

因為徐晏青對她有些太好了,事無巨細的妥帖幾乎讓她如坐針氈——就算是以救命恩人的借口相處,但每次世子毫不掩飾的情意都如同爆裂的煙火,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将沈輕裹進了一個喘不上氣兒的黑匣子裏。

好在一路上過的有驚無險, 許是徐晏青打過太多次仗, 本身陰人無數, 對路上适合埋伏的地點又盡數了然,再加上時刻提防。遂直到馬車踏入豫州近郊內, 他們都未曾再碰上任何危險。

只不過......

馬車穩穩當當的停在了近郊一處林子旁,草長樹密, 一時很難讓人察覺。

“怎麽了?”沈輕撩起布簾, 探出個小腦袋問道。

徐晏青一手握着馬鞭,一手仍放在馬車的前杆上。

他遙望着出城進城的路,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不對勁。

雖然路上行人稀少, 穿的大多又破破爛爛,滿臉的逃荒相兒,但神色卻未見任何無措驚惶。相反,許多人因體虛體弱走路都異常緩慢。

這根本不像城中有戰事,倒真的只像難民。

而且這一路上,徐晏青都沒有見到任何兵将守備,若是豫州真的叛亂了,為何周邊會如此平靜?

沈輕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顯然也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我們得進城看看。”世子沒有回頭,只是單手撐着車欄,以确保沈輕從車轎裏站出來時馬車是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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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萬一城裏叛亂猶在,你又沒帶兵.....”

“用不着兵了。”徐晏青在心裏回了一句。

他年少時便與父親征戰邊關,早已養成了對于戰争極為敏銳的嗅覺。剛剛只是奇怪,但觀察的越久越能看出端倪。

近郊的土地上暗黃色的泥沙堆積成片,顯然是黃河洪災過境時留下的。但除了中間供人走的那條小路以外,其餘的地方甚至連腳印都沒有,更別提戰後留下的大量痕跡了。

他接到的旨意明明是豫州守備戰敗,特命他前來平叛。

可照眼前的情形判斷,恐怕連這個理由都是假的。

周璁眼下居然已經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

假傳軍報可是殺頭之罪。

為了搞他一個徐家,這位首輔大人還真肯下血本。

“你回去呆好,莫要受涼了。”徐晏青朝後丢去一個笑臉,擺擺手就要把人往車轎裏趕。

沈輕沒動,擰着眉看他,  “世子,你打算怎麽辦?”

言外之意就是,你一沒帶兵,只揣個虎符到處跑,有什麽用?二沒親衛護着,外頭數不清的人等着要你的命,現下離着豫州越近豈不是愈發危險?

“還能怎麽辦?來都來了,龍潭虎穴也得闖一闖。”光杆少将軍眯縫了下眼睛,仰頭看向車上的人,搖頭晃腦的調笑道,“怎麽?阿輕是在擔心我麽?”

沈輕噎了一下,沒好氣地翻了個沖天的白眼,轉身鑽進了車轎拉下布簾。

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大抵就是形容現在了。

世子吃了個閉門羹也不惱,陽光下嘴角彎出的弧度猶在,只是眼稍卻慢慢耷了下來,顯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落寞。

他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拔出把嵌玉金柄匕首擱在車邊緣,開口道,“阿輕,外面危險,你呆在這裏,等我.....”

“我不等。”布簾被掀開,那模樣幹淨柔美的少女直勾勾地瞧着他,打斷道,“世子,你來豫州有你的事,我來也有我的事。既然到門口了,萬沒有當縮頭烏龜之理。況且你一人進城能幹什麽?遇上點什麽事連搭把手的都沒有。所以.......”她單手撐着跳下了車,拾起匕首按回徐晏青的懷裏笑着道,“我們還是一起吧。”

有風将沈輕高束的黑發微微吹起,明明未施粉黛,無釵環配飾,可她單是站在那裏,似乎就能吸引天地間的所有光亮。

徐晏青垂了眼,喉嚨微澀。

忽然沈輕拍了拍他的肩,擡手指向遠處。

世子愣了愣,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他身後通城的小路上,一隊整肅的車馬正遙遙而來。

與此同時,豫州城內府衙。

甲兆褪去了奴仆的裝扮,換上了身短打勁裝,腰間別着柄長劍,劍眉星目,俨然已經是副親衛的樣子了。

他雙手将一紙薄信遞給眼前靠椅上的人輕聲道,“大人,又是長安來信。”

“第幾封了?”良齊靠在椅背上,接過薄信問道。

“第三封了。”

良齊将信紙攤平,靜靜地看着,只見上面每一個墨字仿佛都裹挾着吳平之的怒火。

三封書信,愈演愈烈的斥責與诘問。

卻沒有一封交到了呂祿手裏,而是統統被他攔了下來,逐字排查,漸漸從裏頭梳理出了長安那幫人的真正目的。

即使隔着萬水千山,良齊都能想象到那胖子許久得不到回音從而怒發沖冠的模樣。

嘴角終是忍不住劃過抹笑。

足夠了。

吳憲私自囚禁折磨百姓,戕害人命。吳平之借尚書之職貪污受賄,專權擅勢。為了陷害朝廷要員不惜自導自演一方城民叛亂,動搖江山穩固。

一樁樁一件件,獨拎哪條罪狀出來都是革職查辦的大罪,何況還疊加在一起呢?

迄今為止他手裏掌握的這些證據足夠将一個吏部尚書打入昭獄,判處死刑了。

其實吳平之是死是活于他來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胖子畢竟是當年謄寫奏折的親筆人,良齊有太多太多事情想要問他了。

如果不先把吳平之的希望掐滅,又如何能從他滿身的贅肉裏扒出一點真相呢?

“大人切莫忘記,”甲兆忽然上前一步道,“今日朝廷下撥的災銀就該到了。”

聞言良齊的眼皮輕輕一跳,五百萬兩,今日就到麽?

他細細的把薄信折好,放入貼身的內兜裏,心想,來的真是時候,若是再晚些,長安的消息恐怕就捂不住了。

“走吧,”良齊朝他淡淡一笑,“去城門口。若是京中送來的那位客人命大,算算日子,此時也該一并到了。就是不知我們會迎到他的真身還是一縷冤魂?”

春和景明,莺歌燕語。

青灰色的花崗岩透着股灰白的光,高聳的城門外竟比想象中還要熱鬧。

呂祿與鄂豪首當其沖,站在一幹官員前負手而立,興奮地朝着遠處的官道遙望着。他們身後還跟了隊守成的兵将,就連本該“戰敗”的豫州總兵高全也位列其中,滿臉的嚴陣以待。

倒是良齊這個空有名頭的“河道總督”姍姍來遲,成了最後一個抵達的。

軟轎一下,他身邊只跟了一個揣着劍的甲兆,頗有些踽踽獨行的凄涼之感。

有人在身後壓陣,呂祿自然心氣兒都提了上來。看總督大人到了,連禮也不行。從鼻孔哼了一聲微微一笑,便權當是打過招呼了。

鄂豪一門心思都撲在五百萬兩銀子上,現下誰在他眼裏估計都是根棒槌,不值一提。所以他壓根連瞅都沒有瞅良齊一眼。

有這兩位大人做表率,身後的人有樣兒學樣兒,皆伸長了脖子做鬥雞狀——無一人搭理這位河道總督。

良齊臉上的笑容未退,信步向前,腳下是薄薄的一層淤泥,很軟,卻濘。踩在上面,像踩在堆砌起來的腐/屍中。

他慢慢穿過或鄙夷或輕視的官員群,在豫州逗留這麽久,這些人的每一張臉都被他深深刻成奠碑,藏在心底。只等回京複命時,将那些碑一個一個變成真的。

良齊穿過人群躍衆而出,站到了隊伍最前面。風把他一襲青衫吹的獵獵作響,明明瞧着只是個文弱書生,可身上卻透着股不容置喙的貴氣。

不遠處藏在草叢裏的人看清他後,瞳孔微微一縮,握着匕首的指尖因過于用力而泛着青白。她腳底一轉,就要沖出身去。

“你幹什麽?!”徐晏青壓低聲音,一把将沈輕拉了回來。

“什麽我幹什麽?”沈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世子,你看見了嗎?他是欽點的河道總督。現在出去把事情說明白了,他會幫你的。”

徐晏青把她壓不住的興奮看在眼裏,心底驀地像被十幾根銀針來回紮着。不致命,但卻能讓人疼的連腳尖都在發顫。

是了,就算他二人是假扮的夫妻。

可沈輕到底對那人是懷有一顆真心的。

遠處押解官銀的馬蹄聲踏路而來,轟轟烈烈。世子深知此時此刻并非是掰扯兒女情長的好時機,遂強行将皺巴巴的一顆心攤平,把滿腔的澀意塞了回去,揉成一團子尚且能看的假笑勉勉強強地沖着沈輕開口勸道,“你沒發現外面的情形很不對勁麽?災銀到城,一衆官員本應一齊出城迎接,可良齊非但沒跟他們一起前來,而且在場的也沒有一個官員對他表現出些許敬畏。”

“還有那個總兵高全,”世子指指呂祿身後甲胄精良的彪形大漢說道,“你看他,明顯是有備而來。不站在總督身後,卻站在一個巡撫身後,其間所表現出來的意思你明白嗎?”

沈輕順着他的話皺眉看去,只見高全後頭的兩列精兵果然個個虎視眈眈,不像是護銀的,倒像是搶銀的。

她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徐晏青環顧四周沉了聲音道,“況且......這一路走來,沒有再見任何殺手。眼下我們已然逼近豫州,你覺得,那些人會這麽輕易的就放棄麽?”

沈輕本就精明玲珑,只不過剛才一瞬間關心則亂,這才貿然行動。眼下世子稍一點撥,便全明白了。

只見她緩緩收回剛踏出去的一只腳,草叢陡然重歸靜谧。

而此時,不知人群中是誰喊了一聲“來了!”,所有人便像煮沸的開水跳着腳伸長了脖子向前看去。

遠處押解災銀的隊伍浩浩蕩蕩蜿蜒而來,最前頭的帥旗恍若大幡,将士身上的銀色的甲胄寒光閃閃,猶如一條冷冽駭人的巨龍。

徐晏青藏在草叢裏,一眼便認出了迎風展展的黑色帥旗上頭撰寫的那個大字。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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