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破裂

昨夜, 怒極了的張小侯爺踹碎了府衙整個兒內院的門。在一衆官兵手無足措恛惶不安時河道總督良齊終于匆匆趕到,幾乎與他同時出現的還有豫州巡撫呂祿呂大人——只是官壓一級壓死人, 良齊笑眯眯地将呂祿攔在院外, 順手把一幹赈災的雜事統統交與他, 美名其曰“呂大人經驗豐富, 我等望塵莫及仍需學習”, 不動聲色地将安撫張文的任務留給了自己。

小侯爺在府衙內被人打暈又捆成了粽子, 這事兒可不小。由良齊牽頭, 張文親自率兵,一寸一寸的把豫州的土地翻了個遍。然而滿地除了驚俱交加的災民和小心翼翼監工的官員以外,毛都沒翻出來。

“他娘的!”府衙內院中,張文一腳踢爛了院內的葡萄藤架,木屑翻飛,發出令人膽寒的斷裂聲。

他目眦欲裂, 氣成了根火紅的筷子。

“小侯爺息怒, ”良齊朝甲兆使了個眼色, 後者立刻會意,靜悄悄地招呼一幹護院的官兵退了出去, 将內院空了出來。

“到底是誰!!”張文憤懑當胸,絲毫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良齊眼睫輕輕一垂, 心說時機到了, 上前一步道,“小侯爺息怒,下官陪您追查了這麽久, 心中或許已有了些頭緒,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文此時就像個溺水的人,越是尋不到罪魁禍首越是煩悶積壓,如同水漫胸口,只覺郁結難吐。而良齊的話無疑是給他遞了根浮木,伸手上前去抓簡直就是下意識的事。

聞言他喝斥道,“你快說!無論有什麽想法,統統給老子說出來!”

良齊面無表情地給出了第一道陷阱,“首先,下官覺得,小侯爺您執掌一方兵權,正統襲爵。別說在這小小的豫州城內,就算是在天子腳下長安禁中,也沒有幾人膽敢對您下手。所以此人的身份,或者說他背後人的身份必不簡單,絕不可能是籍籍無名的三教九流。”

他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落地成釘,怒火中燒的張文不自覺便被他語氣裏的慷慨激昂吸引了,順着良齊給的思路想了下去,越想越覺得他說的在理,不由道,“嗯....你說的對,繼續!”

良齊嘴邊勾出抹笑,福禮接着道,“再者,小侯爺您自幼習武,又有親兵護衛。行兇之人能在不引起騷動的情況下接連放倒你們三人,可見其武藝高強,猶在您之上。”

他這句多半是些廢話,但卻點通了小侯爺被怒火燒成一鍋漿糊的腦子。

對啊,張文暗自想到,當時內院裏只有他一家,其餘衆位官員皆在前堂分發災銀。照此看,那人顯然是沖着自己來的。

可他甚少來豫州,又怎會在當地結過什麽仇怨?

良齊見他臉色變了,趁熱打鐵道,“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那人明明可以取走小侯爺的性命,可他卻并沒有這麽做。只是将您打暈捆了起來,種種跡象看來,不像是來尋仇,倒像是......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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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見他在關鍵的地方吞吞吐吐,不由抓心撓肝,當即怒道,“像是什麽?!你趕快說!要不然,我第一個就要你的命!”

“侯爺恕罪!”良齊眨眨眼,睜眼說瞎話的祭出了最後一劑猛藥,“下官只是覺得,這像是給您的一個警告。”

張文一愣,警告?

對啊!打了他一頓,又不要他的命,只是讓他吃些苦頭,這不是警告是什麽?

既然豫州城內沒有他的仇家,那只能是來自長安。

來自長安,又有淩駕于他之上的手下......

張文微微一凜,臉色霎時變了!

是周璁!

除了周首輔,還有誰有這個能力?

他額角青筋暴起,死死咬着牙關。

周璁是想警告自己老實點兒一切都盡在他掌握嗎?!

可笑!

周首輔,您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當真以為我張文是任你拿捏的軟柿子嗎?!

小侯爺剛理出點清明的腦子又被怒火沖散,他長條窄瘦的身體本就裝不進多少彎彎繞繞的敏銳心思。被良齊三言兩語的一挑撥瞬間炸開了花,只恨不得現在就飛到長安去當面剁了周璁。

張文怒氣沖沖地從內院急步走過,大聲招呼了親兵列隊,打算直接離開豫州。

這可急壞了呂祿,他撩起官服小跑過來低聲道,“小侯爺,您這....您這是要去哪兒!下官還未曾.....”

“你給我閉嘴!”張文現在恨極了打他悶棍的周首輔,連帶着殃及了滿池子的一夥魚。

可憐呂大人被訓的丈二摸不着頭腦,只能揣着一臉懵目送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小侯爺。

以至于再一次錯失了互通消息的機會。

假若張文沒那麽一根筋,或是呂祿能跟他搭上話兒,二人稍一合計便能覺出些不對來。再等到京中的消息傳到于此,恐怕事情就不會像現在一樣颠三倒四。

第到那時,良齊與徐晏青或許就會變成甕中的一只鼈,豫州城內的一縷魂了。

可事事無常,指尖流沙,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些什麽。

就像現在,張文的袖擺從呂祿眼前閃過,呂大人愣神的功夫那抹向生的光已經稍縱即逝了。

良齊沉默地站在牆角,陰影為他整個人罩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光。

早春将過,濕漉漉的豫州終于終于迎來了第一縷夏陽。

滿地河沙盡數退去,疲憊破敗的城鎮緩緩蘇醒,連日來被天災被人禍扒了一層又一層皮的百姓也終于挺直了脊背。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看似命如草芥,一陣風也能刮的東倒西歪。實則骨子裏那點不屈不撓全用在了抗争上,與命途多舛做抗争,也與天下不公做抗争。只要這片土地仍在,那無論遭遇怎樣的驚天巨變,等來年春風一吹,又能重新緩上口氣兒來。

此時此刻,府衙斜方巷子內一小小民戶中,有一人正兀自坐在院內的矮幾上沉沉地望着天。

前些日子,沈輕一直在東躲西藏,與暴怒的張文做周旋。好在現如今一切已然塵埃落定,豫州這一趟,再不會有什麽能威脅到良齊了。

她擡手撫了撫胸口的傷,幽幽地嘆了口氣。纏繞的白布條猶在,之前借着隐于民的托詞得以繼續穿着寬大的粗布麻衣,可等回到了長安呢?又該怎麽辦?

此時,身後忽然響起一聲驚喜的尖叫。

“小姐!”

沈輕驀地一愣,旋即猛然回頭。

金棗狼狽不堪地站在門外,習慣了雲淡風輕的一張臉罕見的露出一抹山崩地裂。

她也穿着如出一轍的尋常麻衣,頭發微微有些散亂,蒼白的臉上劃有道道血痂,手上也纏着厚厚的一層白布。顯然這一路,金棗走的并不順利。

沈輕三步并兩步從院子裏沖了出來,前前後後将人看了三圈直到确認她真沒缺胳膊少腿後才終于放下心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沈輕将人帶進院,又去沏了滿滿一壺熱茶放在桌上,“怎麽只有你一個人?不是還有徐晏青的親兵嗎?”

金棗慢慢呷了口茶,待暖流循遍全身,一顆連日緊緊吊着的心方才落了地,将那日夜晚二人被迫走散後的事說了出來。

原來,那時他們分散突圍,并非沒有追兵。只是黑夜漫漫,又巧逢陰雲蔽月,他們這才追丢了刻意掩藏蹤跡的徐晏青一行。

可剩下的人就沒有這麽好運了。

金棗與兩名親兵共同殺出重圍,正想尋找主子們的行蹤時,偶然發現一直有人跟在身後,像是妄圖通過他們尋找到徐世子。

幾人無法,只能選擇喬裝混在人群中,想要甩脫他們。

“我們不敢明着找你們,偏是這樣才錯過了時機。”金棗擡眼注視着沈輕,臉上露出抹真心實意的笑來,“不過小姐,你沒事真的太好了,胸口的箭傷怎麽樣了?”

沈輕苦笑一聲,心說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日光灼灼,金棗的話騎着風,幽幽飄出了兩扇四仰八叉敞開的木門,落在外頭那人的耳朵裏。

良齊直直地站着,收回了想要邁進去的腳。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眉心慢慢蹙起。

胸口的箭傷?

沈輕到豫州這麽久了,一次也沒有跟他提過箭傷,甚至對與徐晏青單獨相處的這些日子都避而不談。

良齊一開始只以為她是受了驚吓,才不願回憶起路上那些驚心動魄。

直到那天晚上。

那晚二人各有動容,情至深處本應一切都該水到渠成。

可估計連沈輕自己都沒發現,她在良齊靠過來時,那一瞬間下意識的躲閃。

不僅是身體的躲閃,還有眼神裏的。

再結合之前徐世子說的那些話,當時的良齊整個人如墜冰窟,遍生的寒意幾乎讓他連最後那抹笑都有些維持不下去了。

現在看來,沈輕是在刻意隐瞞胸口所受的傷麽?

但為何要隐瞞?

沈輕一路跟着世子想要前往豫州,恰逢途中有人截殺。這種情況下,她受傷本不是什麽奇事,自己斷然也不會多想。

可她偏偏瞞住了。

為什麽?

良齊的眼神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夏日的暖陽高懸頭頂,卻連一絲陽光也照不進那人幽深的眸底。

胸口的箭傷.....躲閃追兵.....掩藏蹤跡......

原來.....是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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