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孟昭二年四月, 黃河之災徹底根絕,四方百姓終于合安而居。

大慶開朝百年, 從未有人能将黃河整治的這樣乖巧。河道收窄, 水位下降, 兩岸流域迎來了數十年的平穩安康。一時間, 明裏暗裏的喜報雪花似的飛進長安, 吹散了幾家的愁緒, 也籠上了幾家的陰郁。

周璁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前腳剛進長安, 後腳良齊一行就離開了豫州。

也不怪探子打聽得慢,這一趟赈災之行所出的意外,上下左右皆被瞞得嚴嚴實實。周首輔為了搞掉徐家,下了如此大的一盤棋,卻被中間一個連眼都沒入的小小侍郎給攪合了——

攪合的還非常徹底,整個局裏所有的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周璁入朝為官近二十年, 從未吃過這樣大的暗虧。

他“啪”的一聲把密折一扔, 右手握着的茶杯應聲而碎, 幾道白瓷裂片噼裏啪啦甩了一地。旁邊的探子噤若寒蟬,就差将頭直接埋進腿裏了。

“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 入朝為官還不到兩年的人,怎會有如此謀斷?!”周璁手背上青筋暴起, 現如今他就像一只被兔子從嘴裏搶了吃食的老虎, 餓不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只兔子在他的地盤上上蹿下跳耀武揚威。

周璁臉色黑的可怕,朝一旁的探子吩咐道, “去,給我查一查此人的背景家世。”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深谙權謀之術又并非官家子弟的人?

既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怎麽可能拿起殺豬刀時會這麽幹淨利落?

玩了一輩子陰謀的周首輔,頭一次聞到了危機的味道。

探子躬身領命,轉身就要離開。

周璁忽的将人叫住問道,“對了,張文那頭怎麽樣了?還沒腦子似的被人蒙在鼓裏麽?”

探子答道,“張小侯爺剛進長安就被得了消息的吳大人攔下了,眼下已被請去吳府,想必不會再鬧出什麽事了。”

周璁冷哼一聲,“一幫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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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了理便服,朝遠處的管家招呼道,“備車,我要進宮。”

而與此同時,收拾完張文就出發的徐晏青先行一步抵達長安,特意選了個入夜時分瞞着所有人悄悄潛回了家。

他連侯府裏的家雀都沒有驚動,貼着牆根兒繞了一大圈兒才在書房的暖閣裏找到了徐巍未眠的燭光。

老侯爺正捧着本書,獨自消磨難以入睡的艱難時光。他心裏裝着還未歸家的嫡子,白日裏面兒上雖然穩重自持,可一旦入了夜,周遭歸于寂廖沉靜,饒是久經沙場的将軍,也無法抵消為人父滿身七上八下的提心吊膽。

方窗被悄悄掀開一個小縫兒,有風順着溜了進來,吹的燭火左右搖擺,徐巍映在門上的影子也變得飄忽不定。

侯爺眼皮輕輕一掀,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長劍就在手邊,來人夜闖侯府還沒驚動任何守衛,顯然不是個好相與的。

他把書小心的往桌上一擱,眼神陡然淩厲了起來。

徐晏青就是這個時候現了身。

他深知自己的爹是個什麽性格。若在此時這麽個敏感的情況下跟他爹玩什麽狗屁“捉迷藏”,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得被一劍紮死。

世子一路風塵仆仆,在徐巍滿臉愕然下低低地喚了聲,“爹,我回來了。”

侯爺拿着的劍差點脫了手。

只不過多年來徐巍統帥三軍,最忌傷春悲秋,早已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縱然內心如浪濤洶湧,但面兒上仍是八風不動。

他收了劍,上前看了看年紀輕輕的世子。

徐晏青的臉依舊那樣好看,只是連日來的折騰終是熬掉了一些肉,導致身形看起來有些消瘦,但眼裏的光分毫未減。

老侯爺這才放下心,将人帶到桌旁坐好後問道,“怎麽回事?一路上那周璁沒有為難你麽?”

“爹,請看。”徐世子從懷中掏出一疊信紙遞了過去——正是良齊分別時交予他的,吳平之與豫州來往的密信。

微微燭火沉默地照着白紙黑字,徐巍越看越心驚,到最後連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顫了起來。

太像了。

老侯爺透過點點墨跡,思緒仿佛被拉回十三年前。

假若周璁此次得手,那徐家未來的命運,跟十三年前那場驚天大案的結局将會不謀而合。侯府上下恐怕會被算計的盡數死絕,周首輔絕不會好心好意留他一丁點茍延殘喘的香火。

徐巍重重将信紙拍在桌上,眼底劃過刀鋒般的冷意。

他遺世獨立數十載,從不摻合朝政,也從不邁入哪方陣營。沒想到,即便如此仍保不住亂世中的徐家一門。

周璁現如今權傾朝野,一家獨大,小皇帝剛剛即位資歷淺薄,又心浮氣躁只愛玩樂胡鬧,幾乎等于被內閣随意拿捏在手裏。

他若是想正面與周璁對抗,走“上禀”這條路肯定不行。現在的小皇帝頂多算是個撐龍袍的衣架子,而朝中六部九卿則幾乎全與周首輔交往甚密。

徐巍坐在椅子上,只覺得頭皮一下下炸着疼。

難不成真要逼他領着親兵暗殺當朝首輔?那跟起兵造反又有什麽區別?

“爹.....”徐晏青忽然站了起來,湊近了些,小聲地将良齊與他締結同盟的一幹細節倒了出來。

“你說什麽?!”徐巍倒抽了一口涼氣,他.....那個救了你姐姐的女人之夫?”

徐晏青的眼神黯了黯,無比別扭的點點頭。

屋內光線昏暗,徐巍沒注意到兒子不對勁的神色。他自顧自重新翻看起桌上的密信,喃喃自語道,“他與周璁有舊仇?周璁久居長安,他卻是近年才入的朝。兩人毫無相交,哪兒來的這等破釜沉舟之仇?他.....這個良齊.....到底是誰?”

這一夜,天黑的有些可怕,沉滿的陰雲遮住了流星璀璨,清風明月幽幽逝去。

一父一子點着微光,在書房中對坐了整整一宿。

日子一天天過,朝中某些有心人敏銳地覺出些不對。許久不問朝政的徐侯爺最近不知抽了哪門子邪風,開始慢慢履行起社稷之役來。

不僅不再避諱與大臣私下見面,甚至還曾借着正妻趙娘子生辰在府中設宴大請特請,這再之前簡直聞所未聞。

而且每每上朝時,總會在關鍵的地方提出自己的見解,哄的那小皇帝時常眉開眼笑,連連誇獎。就連下了朝,也常被召入宮去陪着小皇帝玩投壺、射箭等。

這本不是什麽大事,徐家一直都是深受皇恩的簪嬰世家。前朝先皇年邁,太子久病不愈,徐侯爺抽身而出是不想給旁的人留下什麽把柄說辭,這才在腥風血雨中保留下了徐家一門。而新皇即位,徐巍想重新入朝入世,也有理可循。

但只要入朝,總會留下些許遺漏和把柄。

一時間,彈劾徐巍的各種奏折從六科給事中瘋了似的往小皇帝那兒堆。從他“朝服不淨,有辱皇恩”到“染指朝政,其心昭昭”,無論大事小情,只要是能抓住的,能寫出來的,一路全彈劾了個遍。

言官們更是在都給事中(注)年述的默許下,在朝中處處與徐巍唱反調,公然反對一切徐侯的提議,搞得滿朝上下混亂紛紛。

這場鬧劇一直到河道總督回京時方才唱罷。

良齊走之前還只是個五品的小小侍郎,被鄂豪一句話強行推出接了這麽個危機重重的活兒。

無數人等着看他的笑話,誰承想卻辦成了百年來最漂亮的一場政績。

這日早朝,文武百官分列兩排。嘉仁帝獨坐高堂之上,很是開心,忙出言問道,“朕聽聞良齊回來了,今日可曾在朝?”

他話音剛落,從文官隊伍最末尾緩緩走出一人跪拜于地,那人眉目俊朗,朝服廣袖翩然,正是許久不見的良齊。

“下官良齊,拜見陛下。”

為首的周首輔聞言微微偏了偏頭,臉色晦暗不明。

吳平之與鄂豪看着,冷汗糊了一層又一層。

“不用多禮,”小皇帝笑道,“真是沒想到,我大慶居然還有你這樣的治水良材。你差事辦的不錯,且擡起頭來,跟朕說說想要何封賞?”

良齊聽話地擡頭,目光遠遠落在高堂之上。小皇帝獨坐龍椅,身邊立着兩位垂首的太監。一位是司禮監掌印,另一位則是皇帝玩兒心大起帶來随身伺候的小人物。

“陛下,”良齊朗聲道,“臣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自當為民争利,為君解憂。此等份內之事,又因何故受封?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句客套話說的龍心大悅,小皇帝屁股都快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給些封賞。可這事兒他向來做的少,一般都是內閣去辦,不太懂個中路數,唯恐壞了規矩,造成僭越,急的忙招呼離他最近的那名小太監商量起來。

一時間,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那人身上。

只見那是個生面孔,長得白白淨淨,不像其他太監一樣時常縮着身,相反肩背挺的很直。

他站在皇帝身邊,微微擡了些頭。

吳平之咂咂嘴,只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良齊愣愣地跪在地上,隔着文武百官與長長的紅絨毯與那人短暫的對視了一眼。

一觸即放。

那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

熟悉到良齊現在還能回憶起他說那句“一心為民,一心為國,縱然身死魂滅,亦不後悔”時的表情,甚至他的母親直到眼下也仍然在受良府庇佑。

跪在地上的膝蓋有些發麻,良齊恍惚間薄唇輕啓,無聲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王臨。

作者有話要說:  注:都給事中乃是六科給事中的掌印掌管,統領滿潮言官。

多句嘴,古代言官的任務就是規谏皇帝,左右言路,彈劾、糾察百司、百官。

沈輕下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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