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刺客
良齊不動聲色地放好史記, 抽身向外走去,小小的毒譜揣在懷裏, 燙得他胸口一陣生疼。
甲兆伴着馬車等在宮門外, 見他從裏頭出來了, 連忙迎上前道, “公子。”
“怎麽了?”良齊見他神色有異, 心頭一跳。
甲兆低聲道, “公子, 剛剛.....徐世子前來詢問小姐的行蹤了。”
“他還真是操心,”良齊頭也不回的進了馬車,“不用管他,回府。”
“什麽叫‘不用管我’?”
良齊上半身還沒隐入布簾中,身後猛然響起一道聲音。
他在陰影裏皺了皺眉,換上副笑臉回頭道, “拜見世子, 您別來無恙啊。”
不遠處拱門死角裏, 徐晏青緩緩而出,面向馬車懶得跟他廢話, 開門見山道,“阿輕人呢?”
良齊挑了挑眉, “與世子有何幹系?”
“自從那日你從徐府回去後, 阿輕再也沒出過府門一步,”徐晏青上前兩步逼視着他,“你把她怎麽了?!”
良齊垂眸低笑, “世子在說什麽笑話?我疼她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傷害她?再說,我又有何理由傷害我的結發妻子呢?”
徐晏青憑空聽出了些許心驚肉跳的意味,當即臉色一變,“你幹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幹,”良齊淡淡一笑,坦蕩地回視,“阿輕在長安城中無親無友,離開家鄉太久思慮憂重,我便讓下人陪着一起回吳郡了。”
見徐晏青依然不怎麽相信的一張臉,良齊繼續補充道,“世子若是不信,大可騎馬去追,她們沒走多長時間,想必世子若是緊趕慢趕些,定然能夠碰見。”
天上有陰雲漸漸堆積,遮蔽了當頭的日光。明暗交替間,徐晏青看見了良齊溫潤外表下乍露一瞬的嗜血之意,仿佛暗夜裏蟄伏許久的毒蠍,見慣了沙場的世子那一刻也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子寒意。
Advertisement
只是他這麽一愣神的功夫、那只蠍子便看準了時機告辭脫身了。
徒留徐晏青站在原地,頭頂乍起一道白光。
自從沈輕唯一一個“外人”被秘密軟禁起來之後,整個兒良府上下幾乎是一夜之間便換了樣貌。兩名小厮面色肅然地分庭別立在府門口,見良齊進來了也是眼都不眨一下,顯然訓練有素,內院裏兩名負責漿洗的婆子也手握掃把揮得武武生風。
高牆林立,仿佛鐵桶一般。
良齊穿過前廳來到東廂一處極為偏僻的深院內,金棗守在門邊,屋裏一片寂靜。
“公子,”金棗福禮道。
“怎麽樣了?”
“小姐她......很正常,送去的東西也都吃了,沒表現出任何抗拒。”金棗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疑惑,沈輕的脾氣她比較了解,那是個恨不能捅天捅地的主兒,可這一回突遭此災禍,卻從未表現出一丁點兒的憤恨。
這壓根不像她。
“多叫幾個人守着,”良齊笑道,“她是在找機會呢,如果人手不夠,就叫她晚上睡着吧。”
金棗一愣,明白過來他話裏隐含的意思,“是,公子。”
他們二人與沈輕只隔着一塊薄薄的門板,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進耳朵了。熱茶在桌上騰升起缭繞的霧氣,撫在上面的手被燙的紅了指尖,順着筋骨血脈,一路燙進了胸腔。
沈輕沉默地閉了眼,只覺得被人當空紮了三刀。
為什麽?
她想,為什麽一朝變天,連帶着所有的東西全變了?明明互相陪伴青梅竹馬十餘年,自己又不顧一切前來長安幫他,為什麽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兩扇門板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随着外頭的用力緩緩敞開。有光順着縫隙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屋裏坐着的人卻只感受到刻骨的冰涼。
“阿輕,”他笑的依舊溫柔,“我來看你了。”
沈輕背後驀地起了一層白毛汗,渾身上下都如臨大敵似的豎着。因為上次看見這個笑時,下一秒便被偷襲打翻在地。她不得不調動了平生所有的城府來穩住表情,但依舊在“心涼”與“悔恨”中崩出個凄然的口子。
良齊穩準狠地抓住了她崩壞的表情,坦然而坐,自顧自倒了杯熱茶,低聲說道,“阿輕......我很難過。”
沈輕後背挺得筆直,此時此刻她手裏沒有骨針,意味着無論發生什麽她都只能處于被動。
“阿輕,”良齊從懷裏掏出毒譜放在桌上,“你身上不該揣着這麽危險的東西,這是誰給你的?”
自從毒譜出現,沈輕的兩眼就一直死死盯在上面。她強行按住了幾欲暴起的手,冷笑一聲,“你也會在乎這個在乎我?”
聞言,良齊臉上浮現出一抹真實的落寞,“你在說什麽?丫頭,我曾經問過你,要不要真的同我成親,你還記得你怎麽說的嗎?”
沈輕面色一沉。
“你說......你要回吳郡,”良齊偏過頭看着她,眼底有些泛紅,“你瞞了我多少事我都可以不計較,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可眼下連這個都要失去了......”
沈輕不想同他在這等事情上扯皮,她現在只想拿着骨針與毒譜遠走天涯,離這沼澤一樣的長安城越遠越好。
這地方是會吃人的。
曾經她抱着一腔真情抛棄一切找尋至此,不料脖子上架着的刀卻是本以為最親近的人親手架上的。
後頸上的疼痛猶在,沈輕心如刀割。
“你到底想要什麽?”她緩緩吐出口氣,“不必再如此假惺惺,你知道留不住我的。”
良齊定定地注視着她,默了半晌好才突兀一笑,“我真的心悅于你,世間女子多是撫弄風花雪月,困在後宅寸土中争風吃醋。可你不一樣,你不甘受困于桎梏之中,且聰慧機敏又心狠手黑,實在是我良配心選。丫頭,”他擡手想撫一下瑩潤臉頰,卻被對面人毫不猶豫地拍開了。張開的手指僵在半空,慢慢蜷縮成拳。
良齊低聲道,“你為什麽不肯繼續乖乖留在我身邊呢?若是你像之前一樣聽話,我也可以接着陪你一起将這‘舉案齊眉’演下去。那徐晏青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變成如今模樣?”
演?
沈輕別開臉,将目光落在屋外頭的滿地陽光裏。
她快速地眨了眨雙眼,生生憋回了湧上心頭的悲涼怆然。
原來這麽多年以來,身邊這人竟一直在陪着自己演戲嗎?
那些深情的久別凝望與甜言蜜語,居然都是......都是假的?
身陷囫囵,沈輕始終緊緊繃着那根弦,這才沒有全盤崩潰。
縱然心頭再狠,終是逃不過身上流着的那捧“女子血”。
正直當午的光亮的有些過分,将眼底刺的生疼,滿心像被煮沸了似的難受。一口郁結纏在嗓子眼兒裏,噎啞了清亮的嗓音。
“我第一次見你,你十一歲,我六歲。”沈輕目光飄散,仿佛透過層層日光又看見了十多年前那個不及腰高的小兒。
“那年冬天,我偷偷溜出滾繡閣玩兒,卻被漫天大雪蓋住了回去的腳印,失了方向,蹲在月下嚎啕大哭,是你一邊笑我傻一邊拽着我一步一步走了回去。我十歲那年第一次被阿娘打手心罰站到天黑,也是你使計支走阿娘和看管我的衆位姐姐,只為了讓我吃上一口熱乎的晚飯。那年你也不過十五歲,可已經能耍的滾繡閣團團轉了。”
她頓了頓,眼底的潮意褪了漲漲了褪,反反複複,“我以為我們從小到大青梅竹馬,可.....可你現在要說這些都是騙我的?是嗎?”
良齊的臉掩在氤氲的水汽背後朦胧不清,此時的沒有回答便是另一個回答。
沈輕緩緩地閉上眼,滿腔酸澀終究化成了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不惜如此代價欺騙我、誘導我?為什麽要在我身邊停留十來年的時間?為什麽明明可以繼續欺騙下去、演下去卻當衆掀了底牌?
為什麽要騙我?
為什麽騙了我之後又要告訴我?
她茫然地想,我只不過是一個被人丢棄的孤兒,撞了大運被阿娘撿到,給了一處擋風避雨的屋篷和一碗能活下去的熱飯熱菜。
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人這樣惦記算計?
她扭了扭頭,視線落在桌上的那本毒譜上。
良齊注意到她的視線,擡手将毒譜握進掌心,慢慢摩挲着。他動作輕柔,紙張在指腹間露出些許“沙沙”聲。
這個動作像根尖銳的鋼針,一下子捅穿了滿腔堆積的疑問。
沈輕艱難地舔了下嘴唇,啞着嗓音說道,“你......來長安并非是為了複仇,是嗎?”
良齊似乎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愣了愣彎起嘴角,“果然還是我的阿輕聰明。”
沈輕從千頭萬緒中一把抓住了一根明晃晃的線頭,幾乎是依着直覺說道,“那你也不是......不是薛廉之子?這只是一個幌子?”
那人眼底黯了黯,“阿輕......”
忽然,外面一聲震耳的吼叫打斷了他接下去的話。
“有刺客!!保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