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毒譜
小皇帝只用了一瞬便穩住了表情, 恭敬的下了臺階,拱手行禮道, “先生, 您怎麽突然來了?”
這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正是威震兩朝的帝師楊慎。
他其實甚少出那間小屋, 整日裏偏愛捧着本古書消磨時光。自從嘉仁帝即位後, 旁人還是第一次在外面見到他。
朝中有不少官員都曾拜在楊慎門下做學讀弟子, 也多數都在剛剛為官時受過他的照拂, 其中尤屬周璁對帝師最為尊敬景仰。
況且還是他将幼年的九皇子一路推上皇位, 如此地位,所有人都不得不端起一份凝重的肅然來。
小皇帝如臨大敵似的起了一層白毛汗——他實在拿捏不準這位是來幹嘛的。說他是來保全吳氏父子,感覺不大可能,畢竟吳氏對于他來說,還不如兩只螞蟻來的重要。
可若不是摻乎這趟渾水的,又能是來幹什麽的?
好在楊慎目不斜視地一路走來, 朝小皇帝淡淡一笑, “回陛下, 老臣只是呆的悶了,想出來透透氣罷了。”說完他偏頭轉向濕漉漉的廖公凡道, “廖大人這是在審案麽?不知陛下可否允許老臣旁觀一二?”
敢情這位帝師拿巍巍的九間朝殿當自家後花園兒了,想來就來, 連通報都不用通報。
嘉仁帝死死咬着牙, 緊繃着一張笑臉道,“先生哪裏話?來人,給先生賜坐!”
楊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一邊, 好像一記響亮的巴掌,重重打在了剛升起一點激動的嘉仁帝臉上。
小皇帝畢竟年幼,還有些壓不住心性。這回憑借良齊的雷霆手腕好容易給自己扳回了一局,讓坐着的龍椅變得踏實了些,難保不會有些微微的得意忘形。楊慎好巧不巧的趕在這個點兒來,可以說猶如一盆冷水直澆在他心頭,火熱的胸腔登時便涼了下來。
小皇帝沉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沖廖公凡道,“廖卿,吳憲戕害人命百餘條已是罪無可恕,你現下立刻寫一份認罪書讓他簽字畫押。”
廖公凡抹了抹滿頭的汗,先是瞟了一眼周璁才抖着聲問道,“現....現在立刻就寫嗎?陛下....會不會太急了些..?”
“急?”許久未出聲的徐巍忽然接過話來,“廖大人麻煩您回頭看看,這認罪書并非為你所寫,而是為外頭跪着的這些百姓所寫!他們因吳憲的所作所為平白無故遭此重災,能親眼看見罪人伏法,才是對他們的最大慰藉!”
徐巍掌管大軍多年,身上有種不容置喙的力度和氣勢。當他橫眉冷目厲聲質問時,本就心神不寧的廖公凡自然扛不住,下意識就跟着他的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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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洋洋灑灑的一捧紙書放到吳憲面前讓他簽署的時候,這位嚣張慣了大少爺登時就崩潰了。他屁滾尿流的向前爬着,大聲哭喊道,“陛下....!陛下!!求您饒了我!!求您饒了我!!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爹!!爹!!救救我.....!救救我...!您可就我這麽一個兒子啊!!不過是死了幾只蟲子而已!!我憑什麽給他們賠命啊爹!!對了...對了周大人!!周大人您救救我!看在我爹為您辦了那麽多事的份兒上您救救我!您不是說小皇帝不算........”
吳憲話還沒說完,周璁忽然轉過頭來死死盯着他,殺意在臉上一閃而過。有一小小石子驀地從他寬大的朝服袖擺裏打出,以一種及其刁鑽詭異的角度直直打在了吳憲的脖頸上,勒斷了接下來的話。
吳憲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這一切,只有同樣武藝高強的徐巍看見了。
吳憲暈倒,吳平之心裏便像被戳了個大口子嘩嘩淌血,他抱起吳憲哭的涕泗橫流。小皇帝被吵的腦仁疼,揮揮手吩咐道,“曹雲虎,将吳憲拉下去,收好認罪書,明日午時候斬!”
“什.....明日午時?”
“這麽快?”
“為什麽這麽快?”
“......”
小皇帝處決速度之快簡直聞所未聞,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怕夜長夢多,恨不能當庭便斬了吳憲的腦袋。
一摞子貪污受賄的罪證還疊在腳邊,吳平之不敢堂而皇之的哭訴求情,生怕對方還會忽然甩出些什麽讓自己也立刻屍首分離的東西來,只能抱着暈過去的兒子,一個勁兒地瞟周璁,希望周大人能看在給他當了這麽多年狗的份兒上,幫自己一把。
然而周大人被方才吳憲那句口不擇言氣得不輕,若不是出手攔住了,指不定那蠢貨能說出些什麽。
只是嘉仁帝這一手打的又準又狠,還叫來這麽多百姓作見證,就連蠻橫一世的周首輔,此刻也有些無能為力。
禁軍副統領曹雲虎是誰的面子也不給,得了聖命便帶領幾名禁軍架起一灘死水似的吳憲走出了朝殿。
日頭漸盛,跪在冰冷地磚上的人群中,終是發出了壓抑的陣陣哭聲。
良齊目送吳憲被拖走的身影,最後眼神掃過悲恸的人群,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最後收回來時,與剛巧看過來的楊慎撞在了一起。
再厲害的人也敵不過歲月侵蝕,兩朝帝師的鬓邊早已花白,胡須一晃一晃,透出股垂暮的老氣。但楊慎的雙眼依然銳利,裏面像藏着兩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只待時機成熟,便能飛迸而出殺一個片甲不留。
良齊依然跪着,好看的眉眼被陽光鑲了層金邊。他好整以暇地迎着帝師的目光看了回去,甚至還彎起嘴角朝他利落大方地笑了笑。
楊慎眯了眯眼,當他得知朝殿上鬧成一團時便敏銳的感覺到了什麽。被有意慢慢腐蝕了十幾年的皇權應該只剩了個空殼子,現在卻突然掀起這麽大的風浪相必是被另一雙可怖的手操控了。他此時來到這裏,也只是為了見一見這雙手的主人。
只是叱咤風雲半輩子的楊慎沒想到,那人居然是個如此年輕的人。
不過,無論是誰都不重要,楊慎站了起來,我傾其所有追尋的目标,無人能夠阻擋。
“陛下,”帝師摸了摸下巴道,“老臣以為當朝處理案件本就不妥,現下已經處理了一個吳憲已安民心,剩下的還是交給三司吧。畢竟吳大人乃六部之首,若是當朝從嚴審查定罪,日後傳了出去,只會讓天下人對朝廷百官失了信任,更會有損皇家顏面。”
周璁站出來附和道,“帝師說的是,臣附議。”
廖公凡抓緊時機,“是啊陛下,這若是傳了出去,天下人只會認為我朝官員同為一丘之貉,恐會失了民心啊陛下!”
跪着的衆臣紛紛附議。
小皇帝涼涼地掃視了一圈這些見風使舵之人,巡過良齊時,那人朝他輕輕搖了搖頭。
切不可操之過急。
把兔子逼進死胡同,還會咬人呢。
小皇帝收回目光,笑道,“先生說的是,吳平之之罪應當交予刑部三司審理。來人吶,将吳平之帶下去!”
朝堂上壓抑的緊張氣氛随着這句話頓時煙消雲散,衆位官員全都松了口氣,跪着的吳平之膝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什麽東西抽走了一樣。
還好,只要能争取到時間,周大人就肯定會想辦法救他救吳憲。
冰冷的甲胄貼在吳大人皮膚上,激得他一陣止不住地哆嗦。禁軍架起他,沿着吳憲走過的路離開了。
自此,一場轟轟烈烈的早朝落下帷幕。
小皇帝得勝班師,多數官員團團圍着周璁驚慌失措七嘴八舌,良齊被徐巍扶起,外頭的百姓也稀稀落落地走出了宮門。
“還沒完,”良齊跟在徐巍身邊低聲說道,“那位帝師不會無緣無故前來,我們得知會陛下,讓他小心。”
“良大人請留步,”後頭一人聲傳來,良齊二人停住腳步回頭看去,居然是方才才從嘴裏滑出去的帝師大人。
楊慎步伐穩健,聲音渾厚有力,“我許久未入朝,早時便聽聞良大人赈災有功,将黃河洪災治理的井井有條,乃是天降奇才。今日一見果然儀表堂堂啊。”
楊慎離得近了些,良齊忽地聞道一股極其輕微的淡香。這香味萦繞鼻尖,讓他感覺有些熟悉。
“帝師謬贊了,”良齊福禮道,“下官只是碰巧罷了。”
“良大人謙虛,”楊慎的嘴角勾了勾,“我大慶就需要大人這樣的奇才,今日有些晚了,日後有機會,還真希望能與良大人多敘上幾句。”
徐巍與良齊各自行禮後轉身離去,楊慎目視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
周璁從後頭追來恭敬地說道,“老師,看出什麽了嗎?”
楊慎雙眼眯着,“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周璁附過去低聲道,“老師,此人就是當年薛廉在外失蹤的私生子。”
“那你們還在等什麽?”楊慎冷冷地瞥了一眼周璁,“讓你的人随便找個什麽由頭把那酒樓的老板‘請’去問問。薛廉乃是夷三族的重罪,他的兒子哪兒還有存活于世的道理?”
周璁一笑,“是,老師。”
“還有,”楊慎越過他看了看後面神色驚慌的一幫官員,“爛掉的手臂該斷則斷,小皇帝要玩過家家,你陪他玩一把就是。只要按滅了動亂的源頭,他一個半大的孩子掀不起什麽風浪。吳郡要快,長安裏也要有所動作。日前城內常有流民暴起傷人,有的官員路上被意外劫殺也是有可能的,我說這麽多,你明白了嗎?”
周璁了然地點點頭,恭敬道,“學生明白,還請老師放心。”
“對了,”楊慎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問道,“那樣東西有消息了麽?”
“學生無能.....”周璁眼底一黯,“還在差人尋找,不日之後定能為老師尋來。”
楊慎搖頭失笑,“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我的命啊!”
說完,他不顧周璁阻攔大踏步離開了。
走過被日頭照的滾燙的青玉白磚,楊慎獨自一人回到了綠樹成蔭的偏殿。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認無人後才打開屋門走了進去。
他緩緩撩開塌上簾帳,取出一根白慘慘的蠟燭。
此時有風撲面而來,一不小心将帝師寬大的白袍衣袖吹起了一角,露出內裏一塊布滿紅斑的小臂。楊慎面色自若的将衣袖抖了下去,好似沒看見密密麻麻如同紅蟻遍布的皮膚。
他點好燭蠟,走到牆邊的書架前,輕輕扭了扭最上頭一個藍瓷瓶。
忽然,腳下的地磚轉來一陣令人膽寒的“磕嗒”聲,随後,其中兩塊地磚驀地沉了下去,露出一角黑黝黝的洞口來。
楊慎眼裏冒出精光,順着階梯走入了洞口,地磚在他身後慢慢合攏,此時若是從外頭看去,壓根兒無法發現,這小小一間屋子居然別有洞天。
潮氣在洞穴蔓延,青苔爬過左右石牆。楊慎借着微弱的燭光一步一級,腳步聲在逼仄的空間回蕩,如同冤魂發出的震顫之音。
臺階呈回廊狀,繞着下去是一道窄門。楊慎推開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矮小的石室。
石室裏燭光大盛,陳設簡單,有一人四肢皆被鐵鏈拴着,正披頭散發地窩在角落。這個人看上去非常瘦,骨架突出,臉埋在膝蓋裏辨不清男女。聽聞門開的聲音時,也只是偏了偏頭,連動都沒動,活像個已經腐爛的枯骨。
楊慎擎着蠟燭站在門邊,細細打量一圈兒後道,“我來看看你。”
那人一動不動。
楊慎纡尊降貴地蹲下身,換上副苦口婆心,“我曾答應過你,你只要幫我達成心願,我必然不會動任何一條人命。眼下你要的東西我都已經差人去尋了,馬上便會送進來,只要大業完成,我便會放你出去。可是你不能如此拖時間,東西一樣樣的要.....”
“沒了,”那人突然開口,嗓音沙啞,像是小石子劃過地磚,“北蠻蟲輕草,這是最後一樣。”
聞言楊慎一怔,臉上閃過一絲狂喜,“好.....好!!”他起身原地轉了兩圈,似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連忙推門而出。腳步聲漸行漸遠,角落裏的人緩緩擡起了頭,露出一只猩紅的眼。
與此同時,良齊在宮門口拜別徐巍,本該各上馬車回家的他等到徐侯爺的身影消失時,腳步一轉悄悄回了宮。
翰林院與一年前并無差別,幾名編修正埋頭整理文書。見良齊來了,紛紛起身與這位叱咤前朝的前輩打招呼。
“你們忙,我只是來尋一些前朝法典而已。”良齊溫潤的與衆人打過招呼後,閃身進了藏書閣。
藏書閣裏存放着大慶百年來所有的大事小情,有專門的史官将他們分門別類整理好。所有事件起末只要肯耐下性子,都能翻到。
他從日中找到了日落,借着夕陽餘晖終于尋到了那一本史記。
翻開落滿灰塵的古本,良齊快速找到了那一段記錄:“太子脈象虛浮詭異,時而如弦音铮铮,時而如落雨滴滴。渾身遍布紅色膿包,膿包裏含瘡血白漿。剛起時膿包軟塌,月餘後膿包漸硬,如同甲蓋。常常伴有輕咳氣短等症狀,用藥過于猛烈便會咳血,故而只能溫養。但療效慎微........”
“紅色膿包......太醫院束手無策......”良齊默默在心裏記下,合上了古本。
他從內兜裏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封皮下角缺了一塊,正是沈輕一直不離身的毒譜。
良齊用手摩挲着毒譜,眼底晦暗不明,“阿輕,你讓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