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他道,“我也不是就要困死了,不過是稍微有些乏,故而歪了歪,人老了都如此。”
他用眼神示意宮人們退開,“他們也白陪着咱倆熬了一宿,一時眼錯不見,何至動那麽大的火。”
他正色道,“夜深了,讓他們沏兩盞好茶,再備好了夜宵傳上來是正經。”他一邊說一邊翻動着手邊那些仿佛是永遠看不完的奏折,皺了皺眉頭,
“這要看到幾時才得了。”
容鑒臉色好了些,嘴邊甚至帶上了一絲笑意,他調侃道,
“你這吃夜宵的毛病倒是沒改,虧得內宮裏小廚的火也是連夜伺候着,不然孤的丞相豈不是要餓死在這平瀾殿裏。”
兩人對坐着相視而笑。平素一個是王上,一個是宰相,但在這入夜的宮中,岳方成卻隐隐還能感覺到少年時兩人把臂同游時留下的一點溫暖的情誼,如同傳到眼前的茶和那一小碟梅子,酸甜溫熱。
只是老友的一句話又将他拉回現實,“如今這萬裏河山,半數入孤彀中也。”
他臉上的皺紋繃緊了,輕輕從牙關間嘆息了一聲,
“只不知孤百年之後,又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他臉上的表情是岳方成不熟悉的……他意氣風發的友人呢?
深宮如一張巨口将他吞噬,只剩下面前垂垂老矣的王。
但岳方成的回答依然不動聲色,像是在給自己,也給他喂下一顆定心丸,
“萬秦之基,實乃萬世也。”
岳方成把手指擱在茶案邊上,那一壺新沏的茶就在他手邊冒着熱氣。他從不曾見容鑒如此局促的樣子,他此刻覺出容鑒終究已經老了——曾經英挺的輪廓松弛,衰敗,鬓邊星白叢生。
他如同鷹一般敏銳的目光開始找不到落點,豪言壯語也不再從口中吐露,他伸出手翻了翻那堆積如山的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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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稱臣,這回也可安生一些。”
他放下手邊一卷點閱過的地圖,眼角松弛地垂下來,岳方成掃了一眼,看見那是一卷楚庭靠近守江的三川布防形勢圖。
“臣不覺得。”岳方成搖了搖頭。
“怎麽講?”要擱了別人,容鑒或許要動些怒火,但對他則不然,他一擡手,讓岳方成往下說。
“如今烽煙雖盡,卻仍然是四方不臣:北有燕方,厲兵秣馬,虎視中原。那北地王原先便是□□人,若不是大勝之後王上請了他膝下兒女入京為質,只怕他無時無刻舉兵想反。
又有紅玉附佘的女主君……”說到這裏岳方成頓了一下:他口中的女主君,正是當今王後白瑟,八年前自紅玉附佘遠嫁到此,而且已經給自己的老友生育了一個孩子。
他接着說下去,“她向您獻了那張錦繪,又與您締結姻親,您便該知道她所圖非小。”
“我知道。”容鑒朗然笑道,
“我是老頭子一個了,那白瑟才不過三十幾歲,亦是一方王女,她當然是有所圖,不然何以青眼于我?”
岳方成心裏覺得他這輕松的自嘲,甚至有幾分可愛,很像他年輕的時候。
他敲了敲手邊的地圖,這個舊時的小動作讓對坐的友人微微一笑。
“楚庭偏遠,卻有邕江天險,鐵索戰船,士兵多習水戰,現在的楚王尚還老實,朝歲納貢,也算盡心,可楚庭一旦有了反心,十年之內,恐怕急切也奈何不得;而守江烏氏……”
“那老狐貍,深不可測。”這便是容鑒最後的評價,他一手點在額頭上,忽然想到些什麽,
“跟在他身邊的那個養子,在秦安據傳風評不大好,喜飲酒,狎妓,鬥雞走狗,一擲千金,烏塗衡竟也不甚拘束他。”
岳方成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只不知這副樣子,是本性如此,還是故意做給我們看。”
宮人便在此時傳了夜宵進來,容鑒就他們手裏看了一眼,揀出一碟剔透的水晶奶糕撂在岳方成面前,又從宮人手中接下一把銀箸親手遞給他。
他忽而沒頭沒腦地問,“那北地王的公主,你覺得如何?”
岳方成提着筷子的手在空中懸了半刻,他尋思一晌,答道,“确實是好人物,不單品貌俱佳,雖然有兩個兄長護着,可膽識卻也過人,不愧是王家……是他的女兒。”
容鑒接下來說的話并不出他意料,那句話輕飄飄地落進他的耳朵,“我欲讓蕭林娶北地公主為太子妃,岳相你意下如何?”
“要臣說起來,這倒是必走的一步棋。”
岳方成斂起眉頭,在他的對面,容鑒用銀箸挾起一小片切得薄薄,幾乎有些半透明的水晶奶糕,可沒有向嘴裏送,而是側頭認真聽着他的話,
“北地王在燕方經營多年,極有人望。如今雖然兵敗,可畢竟也多依仗紅玉附佘與我們在白火城前後夾擊。一旦質子北歸,秦安有變,北地恐又改旗易幟。
如此,若能将北地公主嫁給王長子,等到質子北歸之時,萬秦和燕方就有了同胞之親,即便有反心,他們也斷不會不顧念着妹妹子侄安危。只是,”
他忽然放下筷子,有些促狹地看向自己的老友,
“……王上就不想大殿下娶那名動天下的明光公主?”
容鑒忽然嘆口氣,“蕭林身子不好,那楚王豈會将天下第一的絕色女子嫁給一個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
岳方成聽出他話中失望——那不争氣的長子,一直是他心中一塊隐病,于是他又問道,
“那麽北地王若不願呢?”
容鑒一聲冷笑,“質子在此,他正恨不得跟我們成一家人,好保他兒女平安。”
他放下著時不慎失了手,銀箸“叮當”一響雙雙落地,眼疾手快的女侍急忙撿了起來收下去。
風吹簾動,有人低着頭恭恭敬敬步趨而進,将一枚精巧的信筒遞了進來。
容鑒也不接,只就着那人的手看了一眼,示意岳方成直接拆了看。
但實際上那不是信,只是一條簡短的口訊。
“陛下,消息到了。楚王也已經動身了。”
“來得倒很利索。”
容鑒也不用筷子,兩個指頭拈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随意地拍了拍手。岳方成為他這随性的動作不由得微微一笑,
“只是往年納貢他很少自來,這次王上請了,他就欣然而來,可見确實沒有反心。”
容鑒不以為意,
“聽說楚王王向來是個高華風雅的人物,當年也是老王爺執意不廢長立幼,要不,現在他的位子就該他弟弟宋世平坐着……說不定他倒巴不得進宮伴駕,把他的楚庭大好河山交給他的傻兒子和老女人去操心呢。”
“我才不是傻兒子!”
一個憤怒的聲音尖聲尖氣地抗議起來,肅穆沉靜的殿中,更顯得突兀,岳方成斜眼瞧見離他進的幾個宮人,都面面相觑。可那素來性子嚴毅的帝王聽了,唇邊卻立時布滿了微笑。
他轉過身去伸開手臂,一個小巧的身影就撲進了他懷中。
“蕭木……”王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說了多少次,不準你在大殿裏亂跑,更何況現在已經這麽晚了,你的乳母該讓你睡覺的。”
只有四歲的孩子一頭紮在父王懷裏不起來,唯獨聽到這句話,才從那一襲赤金袍子上擡起頭,大眼睛閃亮亮地望着父親,胖乎乎的小手卻扣着那些繁複的滾龍紋花樣。
“您別怪責乳母,”他怯生生地說,“是蕭木趁她睡下了,偷偷跑出來的。”
“無妨了,朕不怪罪她就是。”容鑒拍了拍那個小腦袋,孩子那雙晶亮的眸子眨了眨,紅潤唇邊的笑意幾乎讓岳方成也忍不住要微笑
——他膝下沒有子女,唯獨好友的這個小兒子,有時能讓他感受到幾絲溫暖。
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向着他轉過來了,寶石一樣璀璨地眨動着,“岳相,不要回去了。”他從父親膝蓋上滑下來,幾步又跑到他身邊,向外一指,“蕭木來的時候看見外頭下雨了,冷。”
他回過頭去輕輕搖着容鑒的手撒嬌,“就讓岳相留下嘛……”
容鑒看了一眼岳方成,他也在臉上綻開一個微笑,輕輕拍拍孩子柔軟的頭發,“好吧,我留下。”
第 5 章
懷璧、懷梁和懷玉都走了,大廳裏空曠得幾乎有些死寂。李重榮一個人孤身走進大廳內,此刻天色晦暗,天邊好像蓄積着另一場大雪。
雖然如此,北地卻向來崇尚樸素節儉,此時大廳裏空無一人,所有的燈燭便也都熄着,大廳裏渾然是黑鐵的顏色,只有上一次點過的蠟燭和着凝固的燭淚,靜靜地趴在自大廳柱子兩側伸出的大蠟碗中。
李重榮是燕方東府的孩子,他的親生父親是燕方三位公子和公主的次父。故而他從小就陪伴着,又或許,甚至可以說是圍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