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己已經知道了。

傳了座之後,兄妹三人尚未坐定,那年過半百的男人卻直直盯住懷梁的臉一嘆,

“孤與北地王不相見已有二十幾年了,他也老了。”天子專注地盯着懷梁的臉,“你倒是像極你父王……你是他的幾子?”

“回陛下,臣是北地王次子。”

“好,好。”他一連說了兩個“好”字,俄而又輕聲吐出一句話,不似責備,倒像惋惜,

“當年太子奸惡不仁,你們父王不該趟這趟渾水。既然趟了,三年前孤請他進京稱臣,也該降服。誰能料到他竟執迷不悟,相與抗衡。”

懷璧不知他提起這件事究竟意欲如何,便偷偷伸手在底下拽了一把懷梁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說話,弟弟果然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緘默不語。

他跟父親一般年紀,懷璧知道如果較真地細細查考起來,她說不定還要更大些,可是他看上去卻遠沒有他們的父親那樣蒼老,他背挺得很直,說話的聲音洪亮,眼神裏隐藏着成王敗寇的倨傲和執掌天下的篤定,那股威壓讓懷璧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無法答他剛才那句話,只得等着他自己接下去。

“我要是估計不錯的話,燕方此刻已然是大雪封山了。”所幸,他沒将那個懷璧畏懼的問題繼續,表情輕松地聊起了下一個話題。

“陛下記得一點不錯。”懷璧恭謹地答道。

“北地苦寒,你們來這裏住着也好。”

他将岳方成說過的那一番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或者說,當日岳方成說這句話,原本就是奉了他的命。那高高在上的王坐在一室瑩瑩燃燒的燭火之間,殷紅的龍頭蠟燭将他一身大赤金繡滾龍邊的便袍越染上一層讓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亮金色,但是他沖着北地的孩子們微微笑了笑,軟化了他那身衣裳,

“這裏倒還沒下雪,上燈節也要到了,你們就住下,就當陪我這老頭子過上燈節了。”

而他真正的意思,将按下不表。

懷璧心中想着,頗有些諷刺意味:不過是質子進京,以防再反。

又何必說得如此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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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頭吩咐一直侍立在他身邊的年輕人,

“蕭林,你差人告訴外廷,教好好對待北地王的的孩子,有什麽玩物安排一些進去,有手腳利落的丫鬟奴才也挑上幾個,剩下的東西,例同君王子侄。”

他又把臉轉向兄妹三人的方向,

“孤沒有旁的子侄,只一個幼子還未成年,剩下就是這個嫡長子,比你們虛長兩歲。”

他自然沒有旁的子侄,懷璧七歲時便聽說當時天家的第五子容鑒起兵同太子争儲君之位,十三歲時虹橋兵變,十四歲當時的秦王後連外戚謀反伏誅,關于他的事情讓懷璧記憶猶新。

那時他的弟弟還不記事,妹妹只是一個終日嘟着嘴唇睡在搖籃裏的小小襁褓,父親是太子的部下,奉太子命令鎮守北方。

但是懷璧記得,縱然沒見過秦王本人,縱然父親總是殚精竭慮要把他們保護在一方幹淨的天地裏,懷璧卻還是記下了他的故事,那些帶着血印子的故事,都從父親召人議事時那叢緊閉的簾幕裏露出來,故事裏他韌心而忍性,冷酷得讓他害怕。

可他現在卻不能怕了——因為他身邊有是他的弟弟妹妹:

懷梁剛不過二十二,雖是戰火中歷練出來的年輕将才,可權謀機變之術卻是一竅不通,更兼對誰都是一副冷淡;

而懷玉,剛滿十五。

他又怎放心讓他們獨自對付這位昔日的秦王,又或是留在危機四伏的萬秦。

縱然他現在看起來已同懷璧記憶中那些泥雕木塑的帝王将相沒有兩樣,但是懷璧卻始終對自己記憶中那兇名赫赫的秦王抱有一絲忌憚。

他眼神肅了肅,仿佛有刀鋒在那雙已有些渾濁的眼睛裏閃動,

“天下未竟之時,孤不能放你們回去……孤固然無意欺壓小輩。”

懷璧收斂目光,“臣明白。”

“好了。”那雙炯炯的眼睛裏突然染了些倦意,仿佛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趣,“天也不早了,你們回去歇着。”他轉向自己的長子,“蕭林,你送他們出去。”可是當他們真邁開了步子要走的時候,他忽然又撫着額頭毫無征兆地問了懷玉一句,“孩子,你多大了?”

他妹妹腳步頓了一下,有些畏縮地答道,“十五了,陛下。”懷璧沒看到妹妹的表情,他放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頭輕輕收緊。

“沒事了,你們退下吧。”

那皇長子容落聽了他的話,笑了笑便站起身來,路過他們的時候将頭一側,似乎是在示意他們跟在後頭。宮人們從後殿提出幾對彩蝶戲龍的宮燈,小心翼翼地點亮了,小小燭火在那剔透的玻璃絲燈罩中一豆一豆地閃着。

懷璧注意到所有跟在容落身後的侍女和宮人看起來都有些戰戰兢兢的,仿佛是怕一不小心觸怒了他,就連他們的腳步落在地上都沒有聲響,宛如鬼魅。

兄妹三人又坐上來時的馬車,容落身份尊貴,他是秦王的嫡長子,自然也該是儲君的身份,故而自然不能跟他們擠在一起。懷梁注意到車簾上拴着一枚象牙鳳首雕花,比他見過的北地器物都要精致些。

似乎也在無聲地提醒他,他們離開了故鄉,到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所在。

他聽着那一下一下,極有節奏的輕響,除此之外四周又極為寂靜,懷璧幾乎要睡着了。但是馬車忽然頓了一下,趕走他的睡意,懷璧下意識地挺起身體拉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眼前不再是皇宮內苑高大的建築,他們已出了內宮,重新進入外廷,另一輛馬車與他們齊肩而過,緊緊靠着他們的停下來。

皇長子皺皺眉頭,向後掃了一眼,宮人們便會意地停下來,全程沒發出一絲聲響。

一個笑吟吟的男人揭起車簾探頭出來跟他們打招呼,手中一把折扇輕巧地敲着車沿,他看見容落,也十分熟稔地揚起扇子沖他見禮,絲毫不顧這舉動打破了原先的岑寂。

“大殿下。”他掃了眼容落的身後又微微一笑,折扇抵在紅潤唇邊,

“敢莫是北地王的公子們到了?”

容落則像是故意不搭理他,只微微轉身,把懷璧兄妹三人露出來給他看。

“竟還有個公主。”男人眼光略掃了一掃,笑意更甚,有些輕佻地道

“世人皆謂四海絕色楚明光,現在看來,當是未見過北地王的女兒了。”

懷璧警惕地把妹妹往身後擋了擋,“舍妹年幼,怕是當不得如此贊譽。”

他借着這個機會向外掃了一眼:兩匹馬并道齊驅,竟是同一個方向走的,可宮苑外廷,除卻帝王子侄,入京質子,和機要大臣,又豈是旁人可以随便出入。

懷璧心裏有些奇怪,便揚聲向對面問了一句,

“在下懷璧,敢問尊姓?”

一聲輕笑伴着回答,笑面公子語調悠悠閑閑,

“守江姬卿尺,見過王長子,家父同令尊交游甚厚,常對我說起令尊。”

懷璧心下少驚,“尊父是……?”

“守江烏氏。”

說罷,他也不做停留,只是對着容落揚了揚手中的折扇,嘴角邊仍是一抹淺笑,

“天黑了,大殿下也早些回去,小心涼風吹着。”

但是當手中扇子落下的時候,懷璧分明看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睛,

“晚些時候,我代家父去探望公子們和公主。”

最後一句話似有似無,懷璧想要去捕捉的時候,那句話早已被夜風吹散,再無法捉摸影蹤。

第 4 章

容鑒木然地坐在宮殿裏,岳方成也坐在他身邊,不動不語。

一卷卷地圖,兵書,奏折,擱在他們手邊。每當容鑒要看某一張的時候,往往不用言明,只要一個眼神過去,岳方成就能迅速地找出來遞在他手裏。一如三十年前,他們相處時的樣子:

一個是不受寵的公子,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宮裏,另一個則是名不見經傳的幕僚,出身貧寒,空有才華而無人問津。

只是他已經老了,精力不比當年,已不能再上午才巡了大營,下午就去校場練兵,回來之後還順手把當天的糧草賬目跟着他點對清楚。岳方成看他的時候自己也覺出乏來,索性一手撐了頭靠着休息。

“一個個的都瞎了不成?岳相乏了,給拿個軟枕來靠着!”

他沒成想容鑒回頭就數落宮人,連幾個手腳麻利的都一時吓得沒了主意,半擡起眼睛相互望望,不多時拿兩個上來,卻又小了,他在心裏默默地比量了一下,也大概只好拿着墊個脖子。

他伸手接了過來,順便用手勢止住正欲發火的多年老友,臉上隐有笑意,

“何苦難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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