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
-他們在秦安已經住了些時日,可懷玉總是甚少出去走動:這裏的什麽她都不習慣,天氣太過濕,街上枯燥而肮髒,不能出去乘車射獵,沒有鷹、鹿和雪,沒有一切她熟悉和熱愛的景象。
直到這日,秦王遣人來外宮,邀北方三個孩子共赴家宴。懷玉仍不想去,她只想靜靜地躲在屋子裏看書,将簾全都拉起來,屏退那些陌生的侍女,假裝自己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故鄉。
可是長兄點了頭。
“去,終歸還是要去的。”
長兄還像往常那樣撫弄了她的頭發,好像她仍舊是那個在他臂彎裏沉眠的小女孩。溫暖的手心驅散了她從頭到腳遍灑的寒意,但是本能地,懷玉害怕那個地方。
長兄看起來總是那樣溫柔,次兄面色冷淡,神情鎮定,仿佛什麽都不能真正打動他的心——他們應該是從不害怕的。懷玉心想。
可她終究不是她的兄長們,懷玉害怕那個地方。
她害怕那坐在高高主座上如同泥雕木塑一樣的秦王,害怕說話的聲調嚴峻冷酷的岳方成,甚至也害怕那眉目精致柔和的長公子容落,他目光總是游移在很遠的地方,不看人,偶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正像他的父親一樣,好像是在看一個無知無覺的木石死物。
那目光讓她如同赤呈,禁不住想要轉身逃走。
但是她沒有逃走,她向兄長點了點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屋裏輕飄飄地傳開,如同玉石一樣清冷的聲音,
“知道了,就去。”
她甚至還沒忘了吩咐侍女領傳信的人出去,再給那孩子兩串賞錢。但直到她和哥哥們被安排在下首的位置上,面前擺上各式各樣她在北方從未見過的菜肴,一直到那個時候,她卻始終感到,自己的靈魂仿佛浮在高空,冷眼向下瞧着一個身體,孤零零坐在那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
冰涼的手指忽然被一個溫暖的東西握住,懷玉側頭去看——是她的次兄懷梁,雖然在她身邊正襟危坐,卻借着桌子的掩護在底下偷偷握了她的手
——她擡起頭,仿佛不谙世事一般地笑了笑,靈魂終于又有了回到體內的跡象。
王帝設宴總是要有名目,可這卻仿佛只是普通一場家宴,除卻岳方成之外并無旁的大臣,多了一個小小的,大約四五歲的孩子,剩下的只有北方的兩位公子和一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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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王帝一雙眼睛忽然向她看過來了,針刺似地,懷玉的後背迅速就被冷汗浸透,汗水陰濕她手邊的細磁湯盞,她偷偷從懷裏掏了鲛帕墊在手心。
“孤觀北地王公主,端莊優雅,非同尋常。孤的長子尚未婚配,不知公主可願入主我兒宮內,使萬秦得與北方修好?”
懷玉聞言大驚,一雙驚懼的眼睛看向秦王,可後者撂下一句話之後,再不看她。她也想要去尋求兄長們的撫慰,可是他們此刻眼中的神情不比懷玉鎮靜多少。
對他們而言,這完全是個期待之外的問題。她求援的目光像是一葉淹沒在大海裏的小舟。
當最無措的時候,她終于對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睛,是她此刻所見的眼神裏唯一有溫度的,帶着一點悲憫和同情。
那是容落本人,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和懷玉對上眼神的時候幾乎帶着些關切。
手帕也已經被冷汗浸透,懷玉索性将其抽了不要,那湯盞上一副精雕細刻的煙青色紋樣在手裏,觸感滑膩冰冷,上用的細磁盞攥在手裏竟如同一條活魚。懷玉将手心松開,看清那一副紋樣究竟所畫為何。
竹梅慶喜。
如此應景,又或許這是萬秦所走的又一步棋嗎?
耳邊,秦王猶然在冷淡地問,“不知公主意下如何?”但是他的話音裏不似疑問,只有篤定。
懷玉嘴角逐漸籠上一絲自嘲的苦笑:不接,便是藐視秦王不識擡舉,可是若接下……
她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一聲不願被咬死在嘴唇裏,新花胭脂混着血珠子沁到舌尖,味道微微發苦。
她想起父親一夕之間蒼老的眼睛,燕方的少年縱馬踏過茫茫雪原英姿飒爽,她的兒時玩伴,知己好友;她也想起蒼鷹泅海的大旗飄落在地上,銀色貂鼠毛織錦滾邊,紫鶴的羽毛分二十四股拈成細線,那是燕方驕傲的旗幟,被人一箭射落在地,然後踏滿污泥。
良久,她終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安穩鎮靜,只在尾音那兒有些微的顫抖。
“懷玉何德何才,能有此等福氣。怎敢推脫……自然是有幸之至。”
就在那最後一個字出口的一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心也“咕咚”一聲沉了下去,沉甸甸落進中庭那深不見底的荷塘,把滿池殘荷撥起陣陣冰冷的漣漪。她說完這句話竟然一下子站了起來,看見兄長們不可置信的眼光,也毫無懼色地看向容落,向他點了點頭。目光下意識地從侍劍少年身邊挪開。
“不錯,不錯。”秦王連連贊嘆了兩句,似乎在稱贊她識時務懂大體,
“既然此事已定,那便擇日納彩,為公主府上送去。公主地位尊貴,不得怠慢,北地王一邊,也立即傳書通報這樁喜事。”
懷玉低頭深施一禮,她默默坐下為自己傾一杯酒,黛眉之間一片淡然。再擡頭之時恰巧對上容落的目光,後者沒有看她,靜靜地注視着席上觥籌交錯,依舊是看不出悲喜,但他倆的座位相距極近,懷玉想到這或許也是早有安排,于是她低聲說,
“從此以後,燕方萬秦便是一衣帶水,親緣同定。”
她聲音柔婉,眼神卻堅毅如北方大雪。她就要嫁給他了,那容貌精致柔和的長公子,也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可她只見過他一面,她甚至還不認識他。
她的話音落盡,一片沉寂,懷玉開始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得到回答時,她卻忽然聽見他的聲音低低在耳邊響起,那回答卻也十分簡短,只有四個字,“這個自然。”
他舉起手,袖底水波暗紋晃過一道繡工精致的花影,“這一杯敬給公主。”
懷玉将酒杯朝他的方向傾了一傾旋即一飲而盡,辛辣的味道沿着她的喉嚨竄燒開去,嗆得她咳嗽不止,眼淚都要掉下來。容落怔了一下,默默丢給她一方手帕。
他目不斜視,之前溫柔的注視似乎只是懷玉自己的幻覺。
“等過幾日我去看你,着人納彩 ……這事越早畢了越好,對你我都是如此,一日拖着,燕方一日仍是叛臣之地,我父王心下不安,大家心裏都難快活。”
“殿下也忒急了些。”懷玉擡袖一笑,那一方鲛帕掩在唇邊,倒襯得她一雙琥珀眼冷豔非凡,只是聲音仍是小女孩的音色,有些不相符合,
“我倒想等過了盤龍節 ,再打點這件事情。燕方有春不接親的古訓,懷玉雖然身在萬秦,古訓卻萬不敢丢。”
“北方蠻夷之地,我原以為左右不過是些化外土俗罷了……不過現在聽起來,倒也新鮮。”他問道,“可有什麽道理在麽?”
容落眼色沉靜,自然,絲毫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語氣中依舊帶着不屑,懷玉心裏也明白,這位王長子不過是找話跟自己說罷了。但是懷玉此刻不在意這個。
“自然是有的。”懷玉稍微擡起下巴望他那處看,眼睛裏卻只映着搖搖晃晃一灘月影。那月影素白如蓮,宛如她家鄉大雪,她輕聲喟嘆道,
“北地苦寒,若男女兩人春天結親,待到生孩子時定然是大雪封山,先人怕不得活,故而教後人春天不許成婚。”她轉過身毫無懼色地看着容落,眼神裏竟然有幾分任性的光彩,
“不知道太子能不能許我應了這風俗。”
“我無所謂,只是公主自己掂量着,父王老了,脾氣也變壞,當心觸了他的黴頭。”他起身退開一步,“宴散時各宮都要獻賦,我是東宮之主,理應當先,失陪了。”
懷玉看着他走開,腳步沒絲毫波瀾——他對她沒有感情,混不在意——一如她自己所料。她一樣對容落沒有感情,混不在意,她願意嫁給他,因着她惦念北地美麗的茫茫雪原。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第 7 章
“你為何答應?!”他素來嚴謹冷靜的二弟,頭一次在妹妹面前失态,他轉過身看着懷玉,那雙眼睛裏神色卻很複雜,半是心疼,還帶着對自己的責備。
懷璧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是他此時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只有他們不滿十五歲的小妹妹,用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兩位兄長,秀致的小臉上滿是苦澀笑容,“我們有什麽辦法呢?”
“總會有辦法的。”可是此刻連懷璧自己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