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豐城侯和蔣閣老從皇帝這句話裏聽出了濃墨重彩的“愛卿,你們在結黨營私”,幾乎要當場從椅子上跪到地上以示清白。
身為帝王,最恨臣子間私交甚篤,恨不得手底下所有人都掐的你死我活卻仍舊忠君愛國才最好,尤其在重臣身上,更愛玩高端沒事兒找補個“平衡”之術,就像先帝刻意扶持豐城侯與其親族對抗皇長子母家一樣。
但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樂意啓用誰是先帝的事兒,李承祚樂意用誰,也全看他吃飽了高興。
豐城侯領會先帝的意思領會的非常到位,不負衆望的與皇長子母家折騰了個你死我活一地雞毛,更成功留了後手——把自己的外甥塞到了李承祚身邊兒。
可李承祚這一句話,硬生生的讓他覺得,這一灘渾水的帝都,恐怕又是要變天兒。
蔣溪竹卻全然沒跟上他舅舅這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惴惴不安的家族未來之憂,他年少拜相,地位穩固,對這些亂七八糟的黨争只有耳聞沒有親歷,畢竟不熟練,豐城侯見仁見智地分析出李承祚看他們一族不順眼,而蔣溪竹只從他這一句話裏短暫的聽出了沒事兒找事。
裴敏将軍的次子裴文遠,與蔣溪竹同歲,更巧的是生在同年同月同日,兩人降生這日,可算忙壞了滿帝都奔走賀喜的人。
京中世家林立,互相之間嫁娶頻繁,彼此都沾親帶故,單從蔣溪竹這一輩兒論,因着他二叔家的堂姐嫁了裴文遠姑姑家的表哥,往來都是親戚,他與裴文遠兩人年紀又相同,從小就玩在一處。
後來蔣溪竹奉旨入東宮陪太子讀書,裴文遠一門心思醉心兵法武功去考了武舉,聯系雖然見少,卻也不見疏遠。
再後來,先帝駕崩,李承祚順理成章的登基,陪太子讀書讀出了名堂的蔣溪竹作為皇帝親信入了內閣軍機,忙得連軸轉;裴文遠則跟了他父親裴大帥一起去鎮守邊關,他們兩人一人入仕一人從戎,且隔着大半個大虞的地界各自為國盡忠,一年到頭兒其實也見不上一次。
然而私下裏他們兩個算是互相欣賞,文采斐然驚才絕豔的丞相和英氣勃發一夫當關的将軍,僅從年少成名和家世背景而言,蔣溪竹與裴文遠堪稱一時瑜亮。
可李承祚總是莫名其妙地看裴文遠這保家衛國的人才不順眼。
按理說,李承祚身為先帝尊貴的嫡子,又是個從出生開始就在當太子主兒,雖說親娘死得早确實挺令人疼惜,但是後來照顧他的皇後娘娘是他親姨,從無數個角度來說,李承祚已經好命得超出了一般水準,實在沒有什麽對誰羨慕嫉妒恨的餘地,更沒有哪個愣頭青活得不耐煩了跑來得罪當朝太子未來的皇上。
裴文遠是習武之人,性情直率比不得文人咬文嚼字的彎彎繞,可畢竟是京城這富貴窩裏長出來的權貴之後,直來直去了些是真的,卻不是傻,斷然不會主動去做招惹李承祚忌諱之事。
李承祚看裴文遠不順眼的原因,至今還是個謎。
大抵看一個人不順眼,就會覺得此人一無是處,更方便栽贓嫁禍,往他身上安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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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祚這敗家皇帝別的不會,信手扣大帽子的本領簡直信手拈來。
李承祚抽風耍賴是三天兩頭連綿不斷的,這要是私下裏,蔣溪竹早就甩下一句“臣告辭”就拂袖而去了,沒個三五天絕對不上皇帝眼前去礙眼,可現在當着長輩,他裝也得裝出個粉飾太平的“忠孝兩全”。
“臣與裴少将軍幾年未見過了。”蔣溪竹面無表情道,“前線緊急,私交如何改變不了戰局也決定不了輸贏,臣更挂心遼東百姓與前線将士。”
喜怒無常的皇帝不知被這段話裏哪一句說順了心,方才還一臉厲色的臉上緩緩平複,擠出了一個稍顯吝啬的笑容,桃花眼裏那随時準備找茬兒的意思卻還沒退,眯了眯眼睛,道:“愛卿辛苦,古人雲‘食不言寝不語’,有什麽話,用過午膳再說也不遲。”
蔣溪竹面色木然的坐下,再也不看他一眼,蔣丞相世家出身,舉手投足都是君子之風,斷然沒有打嗝剔牙吧唧嘴的惡習,如此優雅又不聲不響地吃飯,奉旨将“食不言寝不語”執行了個透徹,飯桌上的氣氛沉默而尴尬地很。
李承祚在這一片沉默裏終于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好像得罪人了,摸了摸鼻子,屈尊纡貴地無聲給蔣溪竹夾了一筷子菜。
然而這祖宗什麽時候伺候過人?他這一筷子夾得挺穩,時候卻不好,還沒到地界兒就跟蔣溪竹剛剛擡起的手碰到了一起,蔣溪竹全然沒意識到李承祚的手是往自己的碗邊兒拐,擡起的手根本沒有要收的意思,因此實打實地撞了個準兒,那一筷子菜“啪嗒”整個兒掉到了桌子上,汁水四濺而後一馬平川,估計扣都扣不起來。
得,這一下子更尴尬了。
蔣溪竹錯愕地瞧瞧桌子上的殘羹,又瞧瞧大尾巴狼裝的挺像的李承祚,覺得這飯真是沒法兒吃了。
蔣溪竹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與皇上同桌用膳乃是恩賜,只是臣身體不适未免掃興,還是容臣退下吧。”
李承祚那雙桃花眼看着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賭氣發脾氣的意思裏居然還帶了一點兒委屈,亮光在他眼裏一閃一閃,偏就不說是挽留還是準行。
蔣溪竹低頭,狠了狠心,禮數周全地一拜,轉身走了。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啪”地一聲,仿佛是誰扔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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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鬧出這麽個不歡而散,蔣溪竹回房之後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把那已經化成糖水兒的糖葫蘆扔了。
蔣溪竹打開窗,那萦繞了許久的味道終于在春寒裏飄散了個幹淨。
不想出去面對那混球兒跟自己添堵,蔣溪竹準備窩在書房裏待着,反正府裏定會千珍重萬小心地恭送聖上回宮,到了時辰他去送一送。
蔣丞相書房裏堆滿了聖人之言,每本兒講的都是君子之道,蔣溪竹從小聽着這些震耳發聩的論斷長大,其實有些煩——本來也是,尋常人家公子二十幾歲的年紀,沉穩有餘,張弛有度已經嫌多。只不過他蔣溪竹官拜丞相,位高權重,必然不能以尋常青年論之,更他兼一向對自己要求嚴格,所以才博覽群書以求人間正道,可到底是個心底仍有叛逆之心的年輕人,聽多了大道理,也總覺得空洞。
蔣溪竹走過那一排書架,在最盡頭出抽出本明顯更新的線裝本,翻了兩頁,饒有意思的看了起來。
這書名叫《鳳凰樓》,不像時下流行的酸唧唧的話本子寫些才子佳人不成規矩的私相授受,反而寫朝堂,寫官場,寫征戰,寫家國,視角刁鑽卻真實,語言刻薄卻生動,如今京城裏,上至顯貴下至百姓,無一不對此書頗為推崇,稱奇為“古今第一奇書”。這種雅俗共賞的大作一般流傳不久都會被官府禁個幹淨,更何況此書言辭犀利,被禁也許是遲早的事,此時民不舉官不究,能多看一會兒是一會兒。
《鳳凰樓》的作者自稱“三變居士”,據說是個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但是從來沒有誰見過此人真容,但是蔣溪竹覺得此人确實有才,縱然不能進士及第也是個才智超群的人物,他向來不以成敗論英雄。
說起來,這書還不是蔣溪竹買的——蔣丞相天天忙得很,托皇帝胡鬧的福才能得這一時的悠閑,自然無暇去體察市井。
這書是豐城侯嫡長女宋璎珞小姐來相府玩兒時落下的。
按理說,侯爺家的嫡女,一代大家閨秀,是絕對不被允許看外面這些閑七雜八的“荒唐言”,然而宋小姐不是一般的大家閨秀,她那火爆脾氣全然承襲了侯府武将那一絲血脈,渾身上下的氣質中懸挂着魯智深一般的明媚憂愁,別說她只是看個市井雜言,就算她想看活春宮都能扛上大刀逼人去現演。
能讓宋小姐前來相府做客還念念不忘的奇書,想來堪稱絕唱,落下了定然抓耳撓腮,不過一本書拿來換去太麻煩,宋小姐十分豪爽,轉臉就差遣丫鬟又去買了一本兒,這一本兒就落到了蔣溪竹手上。
李承祚暗搓搓地摸到蔣溪竹書房外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君子如玉的丞相在書房內低眉看書的情景。
書卷多情似故人,只是快意易盡。
蔣丞相的窗外是梨花微茫的春陰院落,柳絮風輕而過掀動輕紗的簾影,琴未撫,棋未收,碧溪影裏的春寒漠漠。
蔣溪竹微微蹙眉,看書看得渾而不顧周然,他身材消瘦,眉眼溫和,在這靜谧如畫的後府中端方而坐,坐出了一身不含紅塵的蕭疏。
李承祚在窗外微微一笑,一雙桃花眼渾似新月而彎,剛探過身去,卻恍惚看到了線本封頁上龍飛鳳舞的提名字,乃是“鳳凰樓”,神色貧乏地愣了一愣,又陡然笑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