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蔣溪竹被他這一笑笑得警醒,猝然擡起頭來,與那雙桃花眼相對,平白生出了幾分羞色,等到想起自己看的是什麽,這羞色更甚,簡直避無可避。

沒等蔣溪竹欲蓋彌彰,方才還在屋外的皇帝已經身形詭秘地飄進了屋來。

“鳳凰樓。”他笑道,“原以為只有老七那等不務正業又心比天高的小孩兒才會看這種東西,沒想到你也有此愛好。”

蔣溪竹:“……”

惡人先告狀的本事恐怕已經融入了皇帝那無上尊貴的骨血,作為一個十幾歲開始就享譽京城的“不學無術”的标杆兒,蔣丞相實在想象不出他是怎麽有臉控訴別人不務正業的。

更何況,一眼就看穿此書為何的皇帝,恐怕也是個書迷。

這真是烏鴉嫌豬黑。

李承祚沒去感知丞相內心的诽謗,伸手從蔣溪竹手裏抽出了那本《鳳凰樓》翻到了封面,“三變居士”這一行小字與“鳳凰樓”三字出于一手,相比之下,一勾一畫卻細如蚊蠅,在深藍的封紙上顯得秀氣而扭捏,仿佛想掙紮着昭告天下自己的與衆不同,又不甘心地屈居于他人筆墨之下。

“一變乾坤,二變清濁,三變人心,此為三變。”李承祚笑笑,“傳言這作者是個落魄書生,成日不想如何考取功名,偏偏點燈耗油費盡心力地去寫這些真真假假的東西,妄想用淩駕于朝廷的勢力去改變如今,本來寫也就寫了,不巧流傳出去,讓自己出了個大名,還被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窮酸奉為的奇書——要朕說,國子監那一幫腐儒們雖然叽叽歪歪,但還是真不瞎……唔,他的文采還是有的,抱負也還是遠大的,只可惜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坐在四處漏風的屋裏就想着驚天動地,哪有這樣的好事,這樣的人若是能連中三元封侯拜相,朕父皇留下的江山恐怕就被他南柯一夢忽悠幹淨了。”

沒想到這大字看不進去半個的敗家皇帝知道的還挺多,不僅如此,以他那游手好閑的性子,竟然沒把這白日夢做大了的“三變居士”引為知己,反而評價如此之低。

蔣溪竹不動聲色地将書抽回來放回架上:“不能這麽說,臣倒以為此人的确滿腹經綸,有治世之才,只可惜,外物給他的束縛太多,在朝不得為官吏,在野不得為豪傑,世道與家世皆為枷鎖,所以他才寄希望于虛幻——就像他書裏寫的,建立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合縱南北,連橫東西,最終于亂世之中掃平天下的鳳凰樓……別的不提,只這一點我覺得此人頗有想法,此設想若有成真日,必是國之利器,他年如有相見日,臣倒是想好好與他聊聊。”

李承祚的表情頓時有點兒複雜,然而蔣溪竹正低頭收拾手中雜物,根本沒看見皇帝的臉色,等他轉過來時,皇帝已經擅自恢複成了吊兒郎當的混賬:“一個窮酸書生有什麽好見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寫幾筆酸唧唧的字就像成了大虞的國之棟梁,你是朕左膀右臂一樣的丞相,若是連你都收拾不了先帝留下的這還不算破爛的山河,什麽酸書生或者是什麽少将軍也都一樣沒這個本事。”

他三拐兩拐、夾槍帶棒,指桑罵槐地把話頭又轉回了裴文遠身上,蔣丞相被這胡攪蠻纏的皇帝說的七竅生煙,對他這一句話就讓人怒發沖冠的實力也是服氣。

蔣丞相實在懶得跟他吵,幹脆裝沒聽到。

李承祚一襲绛紫色華服錦衣,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鑲金邊兒的折扇裝模作樣的搖,腰間玉墜挂飾随着他的動作滴裏當啷地相撞,這幅形象,換個人換張臉,鑲一口金牙就是活脫兒的流氓。

然而鳳子龍孫的皇帝眉目清朗輪廓分明,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像是勾勒了千山萬水之中盡與不盡的是非曲直,他一年到頭難得有一時半刻的正經形容,可一旦正經下來,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清傲之氣——那是天地萬物皆為之俯首的帝王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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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幅正經的模樣還沒等讓蔣溪竹覺得錯愕,沒維持多久就破了功——李承祚身體力行地诠釋了什麽叫做“帥不過半盞茶”,身上那一絲龍氣随着他張嘴說話全部如狗熊掰下來的棒子一樣扔進了爛苞米地:“怎麽,朕還以為你比較欣賞那和你青梅竹馬的小地痞,沒想到你居然還能把寫話本兒的民間雜耍看進眼裏?”

蔣溪竹:“……”

這人就是嘴賤手欠,實力讨打。

蔣丞相學富五車,一時竟然也找不出什麽文雅言辭來總結一番皇帝的這段高論——這高論大概巧奪天工地糅合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和“狗眼看人低”。

皇帝自然不是狗,哪怕是狗,也得是能上天的“哮天犬”才能彰顯他那與衆不同的尊貴無匹。

李承祚無理攪三分的能耐登峰造極,蔣溪竹決定不與之一般見識,正準備随便尋個理由打發他回宮,省得他無所事事地到處添亂,然而話還沒說出口,一擡頭,就看到了他那雙笑意盈盈的桃花眼——那是雲幕風影、長河曉星一般的聚散,光陰與舊年積聚的萬千溫柔仿佛都在這低頭一眼裏。

蔣溪竹愣了愣,沒有想到李承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居然是這樣注視着他的,略顯慌亂地別過了頭,心裏閃過地卻是天暈地旋的皇宮,與那千萬緊閉的宮門。

不知是刻意還是故意擾人心神的皇帝卻一臉無辜,也根本不想放過心裏兀自淩亂成煙波風色的蔣溪竹,沒等他組織出一句條理分明的言語,就土匪一般搶一個占一個地逞先道:“今日十五,城西晚間有夜集,跟朕去瞧瞧。”

蔣溪竹皺了眉頭:“臣還有公務……”

後面的托詞還沒說完,這皮相惑人的皇帝已經率先擺出一副“朕不聽”的模樣,動手将蔣溪竹拖出了書房。

蔣溪竹:“……”

蔣丞相從沒這麽認真的思考過投筆從戎的可能性,不用多精,習武習到能将這混賬打得找不着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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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涼未散,天黑的還早,蔣溪竹被李承祚拖着從城東逛到了城西,并不算久的時候,卻陡然迎來了夜幕初降。

今日十五,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人約黃昏。

春日晚風中的寒氣依舊襲人,天上淡雲來往,一輪明月正上中天,明光柔軟地鋪陳滿京華,籠罩着滿京的五陵年少争作春衫薄。

花香玉樓之下,早春的池邊柳,飄揚着春月含嬌帶怯的晚妝,柳絮紛飛,南陌起東鄰,漠漠濛濛之間滿是相顧白頭之人。

京中春日最短,柳絮一起,滿目春景的別離似乎已經在即。

李承祚桃花眼彎彎,按住蔣丞相的肩膀不許他動,伸手捉走蔣溪竹鬓間一簇纏綿的柳絮,撚指捏開,卻不料轉瞬之間,夜空中有更多的飛沫悠悠而來,顧得上這裏顧不上那裏,徒勞的捉了半晌,他自己倒先看着面露無奈的蔣溪竹笑了:“算是提前見識了君遲你的白頭之年,可賀可喜。”

誰被他這麽盯着笑,恐怕都要散落滿地的芳心,蔣溪竹有幾分心悸地慌忙別過頭去不與他對視,伸手胡亂地挽了一把碎發,妄圖從上面撸去李承祚所有的揶揄。

李承祚這先帝的金兒子何時懂得看人臉色,更不知道什麽叫做見好就收,眼見蔣溪竹露出這般不自在的神色,仍然瞪鼻子上眼地撩撥。

“還記得你少時陪朕讀書,宮中太液池邊的柳絮剛飛,朕覺得惱人,想命人砍了,奴才們都唯唯諾諾不肯出聲,唯你一笑,說‘砍了楊柳,皇上怎麽去辨日後的詠絮之才?’,連老古板的太傅路過,都被你一句話說笑了。”李承祚眼神中回憶與笑意齊聚,兀自說得眉眼飛揚,“……堪憐詠絮才,難得一見的品格倒是有人身上都有,你說,朕立他做皇後如何?”

蔣溪竹心中一頓,那糖葫蘆一般酸酸甜甜的味道仿佛又湧上來了,幸好此時在外面,他終于不用畢恭畢敬地維持言語恭謹,但仍然強自木然了臉色,口頭卻将胡言亂語的皇帝撅回去:“別胡說八道。”

李承祚這沒心沒肺的主兒顯然被撅不是一次兩次,語氣頗為不正經地從善如流地應道:“哪個胡說八道了?對天發誓,字字真心。……別掉臉子啊,說說都不行?”

蔣溪竹:“……”

怕你不是“說說”,也怕你就是“說說”,蔣溪竹心道,然而看他那沒個正經的形容,能從他這語氣聽出來真心的恐怕都是聾子。

蔣溪竹當然不是聾子,更不會把他的信口胡謅當真,白了他一眼,轉身進了街邊的茶樓。

京城最大的茶樓名為“醉花陰”,帝都貴人多,人分三六九,要飯的不進富貴門,千金之子也不下九流地,唯獨這“醉花陰”另辟蹊徑,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只要付得起茶錢,進這一道門兒就一視同仁。

這樣魚龍混雜之地,三教九流,人多口雜,很容易發生個是非或者有人狗眼看人低,然而人人樂意來湊這熱鬧的同時,也能人人克制己身維持個相安無事,這對衆多妖魔鬼怪達官顯貴可是個不小的考驗,至于他們都能經受住此考驗的唯一原因——據說“醉花陰”的背後老板,乃是睿王李承祀。

睿親王是太後獨子皇帝幼弟,哪怕年紀還輕,也沒人活得不耐煩了跑到這位爺的地盤上撒野,畢竟這種行為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與老虎須上拔毛,乃是身體力行一般的作死。

李承祚進“醉花陰”比進他那金銮殿還要熟門熟路。

往日裏,“醉花陰”就熱鬧,今日更熱鬧——因為茶樓裏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請到了如今紅遍四九城的說書人,而說的段子,好巧不巧,正是那無端入了丞相眼的閑書《鳳凰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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