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別人自然是管不着這九五之尊的皇帝,更遑論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契丹人。

然而李承祚管的起的人卻并不少,畢竟他是皇帝,被蠻夷稱為“天、朝上國”的大虞,整個兒都是他的。

京城禁衛終于姍姍來遲,而那受了重傷的刺客終于意識到再無法拖延,四面包圍之中愣是機智地揚起了迷霧一般的萬千塵土,阻礙了暗影與禁衛軍的視線,待到塵埃落定之後,哪還有半個人影。

大虞國都,天子腳下,竟然就讓這幾個刺客來去自如,天子不龍顏大怒一番,簡直愧對祖宗留下來的江山。

禁衛軍統領叫韓如松,是如今身陷遼東的那位裴大帥的得意門生,論家世,乃是本朝名将之後。其人骁勇善戰,先帝臨終前斟酌慎重,再三思索之後,才替敗家兒子李承祚選了這位守衛皇城,堪稱赤膽忠心的絕對忠良。

這位韓統領哪哪都好,唯一的一點就是耿直地過了頭,從來不懂審時度勢看人臉色,換了圓滑有心計點兒的,此時肯定先把追捕刺客的事情安排下去,更提前把那些相關聯的環節一查到底,最後才硬着頭皮去皇帝眼前晃,挨罵的時候獻出點兒亡羊補牢的“成績”,以求少點兒責罰。

偏這位韓統領喜歡劍走偏鋒。

李承祚叫住了原本準備窮追不舍的四大暗影,在他們四個人的護送下,帶着蔣溪竹一同出了那被信箭轟的四面漏風的“醉花陰”,迎面就撞上了不知道是來救駕,還是上趕着來挨罵的韓如松。

韓統領身長八尺虎背熊腰,一身甲胄在黑夜更加黑漆寥光,偏偏被那刺客用不知道是藥粉還是面粉糊了一身,森然冷肅的武将氣質全然不在,活像剛剛很有童趣地鑽了面缸。

李承祚一瞧這灰頭土臉的統領立刻就樂了:“喲,韓愛卿真巧,朕與丞相夜游遇見了刺客,你也遇見了?”

韓如松竟然還去看了看皇帝那一身的土渣兒,才被李承祚這“客套”驚出了一臉受寵若驚,忙跪地陳情:“皇上,不巧,臣是看到您的信箭,專門兒來救駕的。”

四大暗影黑披風加身,黑紗遮面。蔣溪竹在一邊瞧着,愣是從他們四個人并沒有露出多少的臉上瞧出了精彩紛呈。

“……愛卿是來救駕的啊。”李承祚哼道,“那愛卿來的夠快的。”

蔣溪竹從李承祚這語氣裏聽出了慣常的找茬兒,正要出聲為韓統領辯駁兩句,順便趕緊安排京城禁軍封鎖九門追查刺客,就聽那腦回路恐怕根本沒有“轉彎”兩個字的韓大人搶先開了口。

韓如松道:“回皇上,臣自從見到信箭火焰沖天,一刻也不敢耽擱。”

蔣溪竹:“……”

Advertisement

這位韓統領往好聽了說叫赤子之心,說難聽點兒,恐怕就是缺心眼兒。就這直腸子通到底的模樣,是怎麽活在那據說形勢險惡的官場裏的?

朝中黨羽錯綜門閥複雜,昔日皇長子如今的齊王一黨與豐城侯一黨都是明面上的不合,更不要說還有太後的母家在背後隔岸觀火。

朝堂此刻像一潭渾水,表面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

誰能想到就這樣爛攤子裏還能存下這樣的一個“出淤泥而不染”。

連平時深知朝局爾虞我詐的蔣丞相,此刻都深深懷疑自己錯怪了那幫平時笑裏藏刀的東西。

按照他是先帝欽點的看來,先帝和李承祚可真是親生的,這位臨終前,竟然還在兢兢業業地思考,到底該留下個什麽樣的奇葩,能替自己把這不着四六的敗家兒子活活氣死。

李承祚顯然也被韓如松噎的不輕,終于意識到與這位愛卿玩兒陰陽怪氣,氣死的恐怕只能是自己,當即放棄了之前那連撩、撥帶損的說話方式,沉了沉臉色斷然道:“給朕查!這是契丹人派來的刺客,恐怕還連帶着有你那恩師的牽扯!”

這句話其實已經說的很嚴重,朋黨牽連、攀枝錯節都在這“牽扯”兩字裏了。

然而韓如松面有沉重卻毫無懼色,一改先前那稀裏糊塗地楞頭青模樣,深深一拜,再擡頭時眼神堅定,是全然的光明磊落忠肝義膽:“皇上,此事臣定然糾察到底,讓那群刺客有來無回。如有偏頗,提頭來見,皇上放心。”

铮铮鐵骨,擲地有聲。

不通人□□故之人有着獨特的聰明,因為不懂更多的關竅,所以只會奉行一條準則。這條準則必然因人而異,然而對韓如松這神經粗如樹幹的人來說,這條準則,便是忠君。

赤子心性,大智若愚。一旦認定就絕無二心,對面是誰都不行,一旦違背原則,只能是敵人。

蔣溪竹好像有點明白先帝把這麽一個奇人留給李承祚的用心了。

李承祚得了這麽一句保證,掀了掀那明顯寫滿了“朕不高興”的眼皮。

蔣溪竹唯恐他說出什麽不着調的話來,正想尋個由頭把這話題遮過去,趕緊打發這祖宗回到戒備森嚴的宮裏圖個安心。

沒想到,沒等他出來打圓場,李承祚就自己乖乖順坡下了這驢。

“行吧。”他那雙桃花眼裏還是瞧不出什麽高興的模樣,卻像炮仗沾水似得啞了火兒,旁人看起來沒什麽皇帝的威嚴,語氣聽上去也純粹是像安慰自己不去受氣,“這裏亂七八糟的,回宮回宮,沒見到丞相為了護駕受傷了麽!都杵着幹什麽!宣太醫去!擺駕!”

被擡出來做理由的蔣丞相眼神動了動,沒出聲兒,默然忍了許久,等到底下官員手忙腳亂的安排皇帝上了車辇,他才不動聲色地一同跟了進去。

蔣溪竹是皇帝伴讀,從年少之時就親近,皇帝對丞相有多偏心眼兒朝野共睹,各方面優待不勝枚舉。因此蔣溪竹此時跟上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對,連李承祚都覺得理所當然。

車辇晃晃悠悠地朝皇宮走。

“過來朕瞧瞧。”車裏,李承祚不依不饒的去看蔣溪竹的耳後,其實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卻依然覺得提心吊膽,生怕那傷口突然生出什麽不可預測的變故。

幸好那傷真的只是皮外傷,蔣丞相雖然一介書生,但到底年輕,這點小傷已經結痂,看上去再不想方才那樣觸目。

“還好。”李承祚松了半口氣,“君遲,你想問什麽?”

蔣溪竹心頓了一下,閉了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道:“遼東的蹊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契丹人本就在戰事上占了先機,不會也沒有必要無故派人刺殺你,到底是什麽在逼他們釜底抽薪?你一直攔着我知道遼東戰事,就是因為這個?”

李承祚帶着蔣溪竹不着痕跡地往後靠了靠,調整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讓他歇着,桃花眼一挑。

“契丹皇室出了問題。”李承祚道,“早前有消息,他們那個當家做主的老太婆怕是要不好,壓不住了,導致叔叔跟侄子兩個人各自為政……朕原本以為,他們倆是商量好誰打出天下誰說了算,如今看來,恐怕是有人一拍腦門就上了別人算好的局。蠢得那個把家底兒都賣了,另一個氣急敗壞,只能從旁門左道找補了。”

“你果然知道。”蔣溪竹皺眉道,“皇上選在今日出宮,是不是也早就安排好了。”

……不然以皇帝的脾氣,怎麽會随身帶着求救的信箭。

李承祚頓了頓:“其實也沒有……不過擇日不如撞日,誰知道真就趕巧了。”

真的是安排好了。

蔣溪竹何等聰明,得到皇帝這句似是而非的回答,已經将前因後果在心裏串了一遍——有些細枝末節太瑣碎了,如果不是因為他了解李承祚,是根本發現不了的。

先帝留下的朝廷無疑是個金玉其外的爛攤子,內裏的千瘡百孔早就随着先帝晚年纏綿病榻的時候愈加潰爛。誰都知道這一點,只能看破不說破,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李承祚在外人看來一向是個會投胎的敗家子兒,按道理說,他沒有先帝的勤勉也沒有先帝的冷靜,更談不上什麽雄才大略,讓他坐這帝位維持表面的平靜已經有點難為他。

他這皇帝做的不算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個昏君都做的不專業。如果不是今夜,蔣溪竹恐怕一直都窺不破其中的端倪。

“放外族刺客入京,乃是禁衛軍失職,韓如松難辭其咎,皇上為什麽不降罪處置他?”

李承祚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眉眼挂着淡淡的笑,像個和藹可親知無不言的仁君。

可是蔣溪竹根本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就徑自接了下去:“因為皇上知道,韓統領是先帝千挑萬選出來的純臣,腦子不轉彎兒,卻絕對忠誠,把自己卧榻之側交給他來守着,您就能安一百個心去做別的,所以換不得。”

李承祚:“……”

為何搶朕的話本兒?!

蔣溪竹說完,神色淡然,一只手卻無聲的抓緊了自己的衣擺。

他自幼就明白,那君臣之分,是他與李承祚畢生不可逾越的天嶄,因此他願意将那些不可言說的心事都安葬于不見天日的深淵。

如果那些林立而複雜的關聯将成為李承祚的枷鎖,身為這枷鎖其中的一個環扣,他也願意親手去為他斬斷。他可以終生不娶妻不生子,願效法那些流芳百世的忠臣,不聲不響地替他維持這粉飾太平的江山。

可是他知道今晚才突然地意識到,連這些,李承祚恐怕都是不需要的。

他那空手斷琴弦的武功怎麽會是一天練成?他那遇事後的冷靜何曾說明他有哪怕一點的昏庸?正如他所說,他無所不知,恩與怨,賊與臣,在他心裏恐怕早有一份清晰的名單。

他根本不需要誰去替他維持粉飾過的太平,自然他也并不需要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