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蔣溪竹終于認清了這一事實,心裏一瞬間湧上的是難言的委屈,他那不能言說的心願已經是他能做的所有,卻在李承祚的韬光養晦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了。有一瞬間,他幾乎是想回到昔年那個陪太子讀書的少年時候,如果那時候他拒絕走進那随時随刻無端入夢的崇文館,後面的一切都是虛無。
可他并不能也不願表現出來,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強迫自己那莫名煩亂的心緒鎮定下來。
回宮的路那麽長又那麽短。
禦馬輕聲的打了一個響鼻,便被駕車的人拉住,只好略顯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刨地。
皇城巍峨,像一個紅牆黃瓦的龐然巨物無聲蟄伏在無邊無際的夜色裏。星鬥空懸,明月高挂,遠處兩排齊整地燈火緩緩靠近,依次照亮了帶刀禁軍無聲而冷厲的面龐,莊嚴肅穆地迎接他們夜歸的主人。
蔣溪竹與李承祚先後下得車辇而來,依照君臣之位中規中矩地走過那夾道而迎的隊列。
張公公早就迎了出來,不近不遠地跟在李承祚身後。
“去宣太醫來。”李承祚徑直往前走,并沒有回頭,“丞相護駕受傷,今日就在宮中歇息吧,養心殿的暖閣收拾出來,朕今日不進後宮,就歇在那裏。”
張公公領命。
蔣溪竹愣了一愣:“皇上,這不合規矩。”
李承祚一雙桃花眼中映着夜與月。夜愈深,月愈明,他回眸淺淺一笑,足以蓋過漫天倒挂的星光。
蔣溪竹清俊卻越顯單薄的身形在晚風裏僵了一僵,李承祚卻不慌不忙,遠遠甩開了侍衛,示意蔣溪竹與他相攜并肩而行。
“年少時候,朕不好讀書,先帝很是頭疼,親貴子弟中千挑萬選,最終選中了享譽京城的蔣家神童來做伴讀,期盼他能來給朕做個榜樣。”他笑了笑,眼神溫柔,語氣卻促狹,“其實朕那時候是不中意你的,你是蔣家的嫡子,豐城侯的外甥,背後代表了太多朕控制不了的東西,更何況,你還是個才名在外的神童,朕一不留神就要被你比過去了。”
蔣溪竹沒料到他會說起這個,更沒料到他會說的如此直白,剛壓下去的那股委屈頃刻之間就要卷土重來,他在窺破李承祚的裝瘋賣傻時就有那麽些許的疑心,而直到此時,這疑心才終于得到了證實——李承祚的防備,并非朝夕一時。
可是李承祚并沒有給他多少醞釀情緒的時間,就徑自說了下去:“朕本來打算,你來崇文館的第一天就給你個下馬威,讓你從此知道知道,皇宮內院,朕就是規矩,誰也大不過朕去。”
蔣溪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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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确實像他會做的事。
蔣溪竹夾在委屈與默然之間,只覺得哭笑不得,覺得李承祚這混賬簡直是娘胎裏帶出來的不是東西。先帝一代明君,先皇後毓秀名門,怎麽會生出來這麽一個混世的孽障。
然而蔣溪竹回想了半天,到底沒想起來那傳說中的“下馬威”是什麽,難道是李承祚做了什麽,自己根本沒察覺出來?
蔣溪竹簡直毛骨悚然。
倒是李承祚微微回頭看了看他的臉色,笑了:“不用想了,君遲,朕什麽也沒做過。”
蔣溪竹一愣,脫口而出:“為什麽?”
說完,自己都覺得尴尬,只好懊惱着閉了嘴。
“還能因為什麽呢……”李承祚還是笑,“可能是因為,那天在崇文館前,我已經見到了自己有生之年,開的最盛的一樹桃花。”
蔣溪竹徹底愣住了,他看着李承祚英俊的臉,忽而忘言。
李承祚滿意的看到了他的表情,替他绾過鬓邊的碎發,腳下不停:“君遲,朕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讓你名正言順的身居高位,可是朕也一直沒問過,你可還有其他的……不墜青雲之志?”
有,蔣溪竹想,一直有,可是我說不出口。
好在李承祚似乎也并不敢聽那個答案,幾乎有幾分欲蓋彌彰道:“朕也有,君遲,給朕留些時間。”
那一夜的夢境有些紛亂。
起先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完的話本,再是殺聲震天的邊境戰局,不知何時,那披堅執銳的将士又突然變成了故弄玄虛的江湖人,面無表情的抱琴而奏,幽冷的音律驟然掀起了刀光劍影……
到後來,人影與刀光都散了,天地靜谧,黯然無聲之間是一場無邊無際的漫天花雨。
蔣溪竹一動,頸側一絲絲疼痛從夢境蔓延到了心裏,他微微皺了皺眉,迷迷茫茫地睜了眼睛,醒了。
他睡的這裏是養心殿的暖閣,軍機處初設的時候,殿外那兩排破屋還沒收拾出來,軍機大臣無處公幹,只好都擠在這小小的暖閣裏,軍務緊急的時候,實在熬不過去就在此合衣湊合一會兒的時候,也是有的。
後來,軍機處單獨辟了出去,此地就變成了皇帝專用。先帝節儉,此地的陳設和內宮的華貴幾乎有天壤之別,可到底是因為皇帝時不時的來窩着,條件比那四面透風的軍機處要好很多。
李承祚顯然前一天晚上也歇在養心殿了,卻比蔣溪竹醒得早,此時穿了一身明黃的常服,翹着一條腿坐在榻邊,一手撫在膝蓋上,另一只手肘架着榻上的矮桌,手裏把玩着一柄不知從哪兒來的玉如意,表情難得的凝重而若有所思。
蔣溪竹本是和衣而睡的,此時卻仍然覺得不妥,不自在的動了一下,不知道是該先行禮還是該先整衣冠。
然而他一動,李承祚就察覺了,把玩那玉如意的手立刻就停了,含笑着回眸望了過來。
“你睡覺時一直都這麽皺着眉嗎?”他問,“君遲,你在擔憂什麽?”
這實在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蔣溪竹有些無語的想,我又不知道自己睡着了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可是想到方才那毫無頭緒的紛亂夢境,蔣溪竹沉默了。
好在李承祚在這方面似乎比較講道理,并沒有就此說個子醜寅卯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換了話題。
“昨天太醫來換藥的時候你睡着了。”李承祚道,“怎麽不多睡會兒,反正今日休沐。”
蔣溪竹:“……”
他說的輕巧。
皇帝遇刺,沒人敢傻了吧唧地去禀告太後,然而京城依舊轟轟烈烈地震蕩了一晚上。
京城裏的官員聽說此事,不約而同地往宮裏湧,養心殿來來去去地熱鬧了一宿,問安的、告罪的、哭天搶地的,文武百官還真是各有各的分工。
李承祚不堪其煩,進來一個罵一個,成功吓哭了好幾位老臣,終于消停了。
朝臣們戰戰兢兢地跑來挨了李承祚一頓罵,見到皇帝生龍活虎依舊嚣張,而據說受了傷的丞相也只是點兒皮外傷,跳到嗓子眼兒的心都短暫的往回咽了半寸,誠惶誠恐的滾回去各司其職了。
昨夜注定是個不眠夜,京城禁衛挨家挨戶地搜了一夜,還不知什麽結果,今日休沐?除了因“護駕”而光榮受傷的丞相,恐怕誰敢休沐李承祚就敢誅誰九族。
蔣丞相瞧了瞧李承祚的臉色,體貼地沒有拆穿他睜眼說瞎話的事實。
“臣身上只是小傷,不必小題大做。”托這一問的福,蔣溪竹終于順勢坐了起來,胡亂收整了一把儀容,勉強笑了一笑,“皇上,此事您打算如何收場。”
蔣溪竹問的當然是昨夜遇刺之事。
這一事沒有傷及李承祚分毫,背後的事情确卻是錯綜複雜的——聽那刺客一言,遼東的戰事絕不僅僅是契丹來犯這麽簡單。
大虞和契丹交戰多年,深知那些契丹人不好相與,從來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據守一方;契丹方面就更有意思了,那垂簾聽政鐵腕作風的太後病重,叔侄争權正是緊要關頭,究竟是誰這麽腦子被門擠地提出了這神來之筆的進軍中原,至今是個謎。
此時的情勢好似兩個人打架,然而一個慫一個傷,原本并沒有對毆的條件,卻莫名其妙的人腦子打出了狗腦子——到底是什麽事情促使這兩個人非打不可?又是誰在背後坐收這漁翁之利?
李承祚登基三年,上有祖蔭下有能臣,即使他不如先帝雄才大略勵精圖治,但到底也是個家底兒豐厚的皇帝,只要寧死不屈的去當那作天作地的昏君,做個守成之君還是富裕,最起碼一時半會兒不至于把祖宗的江山敗個幹淨,至于其中出現些什麽小纰漏,只要不亡國,就不是什麽大事,千秋萬代之後最多落一個庸碌的名聲——而事實上,一切好像也是按照這個規律發展的,這麽一想,無論什麽,都好像十分順理成章。
然而這其中有個決策性的關竅,這個關竅便是,這順理成章背後,需要一個真實的糊塗皇帝。
可李承祚是嗎?
打個不算恰當的比方,一個廚子如果能用豆腐做出肉味兒,那他應當被贊一聲廚藝超群,可如果用的不是豆腐,而本身就是一塊肉,那麽他的鮮美本來就在意料之中了。
如今的李承祚就是那個手持山珍海味的廚子,卻硬生生把鮮肉做成了豆腐,這就比較耐人尋味了。
這其中,究竟是哪一味調料出了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