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收什麽場?”李承祚随手将那被他用手把玩得溫潤光亮的玉如意随手抛起,又穩穩接住,仿佛那是什麽練手的巧物,“朕堂堂九五之尊,被人掃了面子不去找回來,還怎麽在朝臣面前混,等韓如松抓到那個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朕一定扒了他褲子游街。”

蔣溪竹:“……”

李承祚的扯淡之心,總是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李承祚扯淡的理由蔣溪竹能猜個大概——讀書時扯淡是因為他不想讀,練功時扯淡是因為他懶得練。而至于這平時閑聊時候的滿嘴胡言,多半是因為他不想說此事。

至于他為什麽不想說?蔣丞相琢磨琢磨,就風度翩翩玉樹臨風地黑了臉。

前一天他把後宮攪得一鍋粥,氣的太後差點兒淚淹皇城;後一天他死皮賴臉的要出宮,轉身就遇了刺。

這時候還真湊巧,李承祚可是個長了人模樣的是非頭子,是非看見他都嫌他是非,恐怕還要繞着走,但是誰能保證這祖宗不去招惹是非呢?

蔣溪竹也不知道是該說他藝高人膽大,還是該說他是個不着四六的愣子。

蔣丞相還沒來得及出言擠兌這突然間自我感覺良好的皇帝兩句,外面的腳步聲就近了。

來人顯然比較懂分寸,規規矩矩地站在暖閣以外,并沒有煞風景地掀簾進來,全然考慮了臉皮薄的蔣丞相那後知後覺的不自在。

“皇上。”這聲音熟得很,柔且細,一聽就知道是張德英,“太後起身了,正在等您過去。”

李承祚撇了撇嘴,應了一聲“知道了”就沒了後文,外面的腳步聲立刻識趣的遠了。

“千叮囑萬交代讓這幫東西不準走漏風聲,尤其太後那裏。”李承祚壓低聲音哼道,“這才多久,天都沒亮透呢,她老人家就知道了。”

蔣丞相看了看外面的日上三竿,覺得李承祚八成有點兒瞎。

“太後那裏是不可能瞞住的。”蔣溪竹道,卻不免有點兒幸災樂禍,“皇上韬光養晦十數年,想必等着的就是那一鳴驚人之日,這點兒小事兒還怕太後知道?”

李承祚一雙桃花眼挑了他一挑,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好一會兒沒吱聲,倒是和蔣溪竹不涼不薄地對視半晌,終于瞧出了丞相眼裏那點兒秘而不發的不痛快,怔了一怔,細細琢磨了一下,反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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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你了,愛卿。”他嘚嘚瑟瑟地走到蔣溪竹身前,掰開他的手掌,含笑把那柄被他□□了一早晨的如意放進了他手心,“念你救駕有功,朕祝你身體安康,萬事如意了。”

什麽好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都聽着像“朕要殺你全家”,得他一句祝福比折壽還讓人難熬得慌。

蔣丞相懶得和這嘴裏吐不出來象牙的皇帝斤斤計較,只是握圓了手心。

白玉傳來的是他手心反複熨帖過的溫度,拿在手裏,又暖又重。

蔣溪竹笑了笑,正拜道:“謝主隆恩。”

晨昏定省是皇家禮儀不可廢,太後還在宮裏等着他,無論如何這時辰都不能拖了。

李承祚站起身來,自顧自的笑了一笑,說出來的話卻扯到了不知什麽鬼地方去:“那個你舅舅家的表妹,叫宋璎珞的,聽說脾氣不太好?”

這什麽跟什麽?

蔣溪竹被他全然跳躍的話題弄蒙了,卻又下意識的在心裏回答,對啊,何止不好,我這妹妹的興趣愛好大概是沒事兒倒拔垂楊柳,要不傳她進宮拔給您瞧瞧?

李承祚問她做什麽?宮裏缺砍樹的?

蔣丞相頓了頓,愣是從自己荒謬的內心裏找出了兩句不那麽荒謬的奏對,卻怎麽聽怎麽像欺君:“臣母說過,臣妹是個冷靜又有主意的姑娘。”

話一出口,蔣溪竹自己反倒把自己的心堵住了,因為他終于想起來這句話是從哪來的了——豐城侯想把嫡女送進宮,找了母親來請他當說客。

這個念頭一出,他陡然如墜雲端,連那在手心抓久了的溫潤的玉,都仿佛透出了它本身的寒。

李承祚被這個評價說出了一臉不忍直視的糟心,一側眼的時候,剛好錯過了蔣溪竹一瞬間微微變了的臉色。

“誰還不知道誰一樣。”他哼道,“蔣閣老夫人這張嘴,真是能把妖孽都說成純良閨秀。”

蔣溪竹沒吭聲。

“行了,怎麽說也是你表妹。”李承祚懊惱道,“朕得給她安排個合适的位置……君遲,朕去太後宮裏沒半日出不來,別等着了,一會兒讓張德英送你回府。”

他說罷,掀簾就走,全然沒看到身後蔣溪竹有些白的臉色,更沒意識到自己的話裏能解讀出其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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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的宮裏常年缭繞着沉水檀絲縷的香,熹微破曉的晨光經窗而入,光束照射着青煙袅袅而上,在金磚地面之間,恍惚映出悠長的虛影。

那虛影缥缈而不真實,轉瞬間就被李承祚高大的人影覆蓋了過去。

太後坐在前殿正中央,宮女太監無聲的立成兩排,侍立一旁。

李承祚跨進殿中,只前行了兩步就感受到了這并不算溫馨的架勢,桃花眼幾乎沒有弧度的顫了一顫,再不向前,遙遙對着太後一拜:“兒臣參見母後。”

太後的聲音自李承祚的頭頂傳下來,溫和卻清冷:“皇帝免禮,賜座。”

宮人手腳麻利地将座椅安置在太後身邊,太後拍了拍身側:“來。”

李承祚擡頭看了看,低眉順眼地走了過去。

太後姓秦,國公府出身的大家閨秀。

昔年秦國公膝下一雙姐妹花兒,到了适當的年紀,全都入了宮,長女便是先帝元後、李承祚的親娘,次女便是當今太後、李承祚的養母兼姨娘。

娥皇女英,堪稱當年京中一段佳話。

太後和先帝元後是親姐妹,有着一脈相承的溫良之貌,昔年先帝看她們姐們一笑,連走路都不由得放輕了聲調,生怕舉止攪擾了她們身上與生俱來的柔與靜。

李承祚還是像先帝多一些,畢竟他英俊得悠然而張揚,從上到下找不出任何一點兒地方能沾上“溫良”兩個字的光。

太後如今已經過了不惑之年,身穿一身绛紫色的常服鳳袍,少女時候的婉約被歲月洗練出了獨特的莊重,盛裝之下,她還是顯得很年輕,幾縷晨光恰巧避過了她眉目間因為年紀而帶來的紋路,襯得她愈發凸顯歲月的靜好——她仍然是美的,望之只如三十許人。

“母後氣色瞧着甚好,真是越活越年輕了。”李承祚笑道,“有母後做這後宮之主,兒臣無論領進後宮多少人,都要被比成魚目了。”

太後瞪他一眼:“渾話!別拿那些閑七雜八的口舌哄哀家……”太後頓了頓,“一早就聽說皇帝昨夜在京中遇刺,何人這麽膽大包天?!”

李承祚聽了,眉開眼笑的敷衍原本還挂在臉上,此時卻慢慢的淡了,将那張口就來的溜須拍馬随着那香鼎中的青煙飄了個幹淨,然後換了個随意了許多的坐姿,祭出了他那招牌的吊兒郎當。

“哪個兔崽子這麽多嘴,一早就來驚動母後。”他笑笑,神情上像是不經意,而那雙桃花眼裏仿佛藏着一把随時準備割肉的鈍刀,“若是叫兒子知道了,兒子真該把他扒皮抽筋。”

太後聞言愣了一愣,眼神短暫的虛晃了一下,才意識到李承祚并沒有當真,這才很快又恢複那久居上位的悲憫溫和:“又胡說!哀家年紀大了,聽不得你們年輕人那些打打殺殺……可居然讓刺客追到京城來,皇帝,你是九五之尊,天生的貴重,你若有些什麽閃失,哀家如何有臉面去見九泉下的先帝和姐姐?”

提到故去的人,話題總是會莫名變得沉重,太後聲調柔婉,無意中給這原本就深沉的話題雪上加霜。

李承祚卻趁着低頭的一瞬間無聲笑了一下——旁人看來他只是因為聽進去了太後的責問而感到羞愧,而在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嘴角竟然是彎着的。

“追?”李承祚問,“母後怎麽知道,這敵人是從別處來的,而不是本來就在京城裏的?”

此言一出,太後的臉色立刻變了。

沒等太後說出什麽,李承祚就搶了說話的先機。

“此事朕會下令徹查的,您別聽那幫猴崽子亂說,其實朕不過偶然遇上了幾個小毛賊罷了,叫他們傳的有鼻子有眼,您就別跟着操心了。”

他這話裏安慰與敷衍的意思都太明顯,明顯的仿佛要把剛才那無心一問全然的掩飾過去。

太後沉默了一瞬,指尖那剎那的緊繃仿佛用盡了她畢生的修養才能掩飾下去,那原本握拳的動作緩緩舒開,微微側過身,伸出那雙養尊處優多年的玉手,溫柔的為李承祚撫平了龍袍上一絲并不突兀的褶皺。

“姐姐去世那天,宮裏亂成一團,齊王的母妃那時有協理六宮之權,說話遠比哀家這個‘先皇後的妹妹’有用,若不是哀家還有秦國公府的一些宮內故交和姐姐身邊的忠仆可用,先帝未歸的那段時間,哀家縱然有心,也無力護皇帝周全。”太後的眉眼低低,娓娓道來,一字一句皆是陳年舊事,說完,她唇角一彎,似乎是笑了,“一轉眼,皇帝都這麽大了……皇兒你出生幾月便是太子,這是天定的運數,哀家別無所求,這麽多年盡心盡力撫養皇兒長大也不求其他,只希望皇兒能夠做個太平天子,好好地替先帝,守着大虞這片江山。”

李承祚神色淡淡,他自然聽得懂太後想要傳達的東西,也自然能從中避重就輕的挑出太後那由來曲折的一點真心。

他原本該無動于衷的,可桃花眼中的一絲冷意,卻終于随着太後指尖的溫度一點點消散了。

他原本以為,血緣在他身上加諸的力量已經微乎其微,可是看着這個撫養他長大、是他養母亦是他姨母的女人,他覺得自己從前的料想還是錯了。

無論如何,他并不希望她不安。

“謹記母後教誨。”李承祚心裏嘆了一聲,似乎在為自己的妥協而不甘心,面上卻露出了些許笑意,“先前是兒子荒唐,不懂母後苦心,那些佳麗純粹是朕不懂事拿來和母後賭氣,請母後原諒朕的不是。”

太後可有可無的笑了一笑,怨念還是很重,話卻輕了:“皇兒胡鬧。”

“是,是朕胡鬧。”李承祚笑,“母後,朕瞧中了個仕宦大族家的姑娘,秀外慧中,召她進宮,且先封為貴妃可好?”

太後面有喜色:“是誰家的姑娘?”

李承祚道:“豐城侯的嫡長女,君遲的表妹,宋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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