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皇帝趕過的馬車,自然不會往侯府跑。
華蓋只在蔣府門前裝模作樣地拐了個方向,一旦到了蔣府中人看不到的地方,立刻調轉了頭朝皇宮而去。
李承祚打定了主意要對宋小姐這種“文能講廢話,武能吃半鍋”的“能臣”物盡其用——他最後表示了一番不知所謂,幹脆地兩眼一閉,向後一仰,放心的讓宋璎珞駕車馳騁,自己則尊貴萬分地窩進車裏閉目養神去了。
宋璎珞嘔着一口老血,準備随時噴到這裝腔作勢的倒黴皇帝臉上去,卻等了半天,都在沒見他讨人嫌地探出頭來繼續閑言碎語。
宋璎珞只好把這一口老血暫時存起來,然而她趕車趕了半天,一直臨近了皇宮大門,也沒再等到李承祚叽叽歪歪,宋璎珞好奇地回身掀開了車簾,發現李承祚居然不是因為“自慚形穢”而躲起來躲清靜去了,而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的時候與醒着時候那副百裏挑一的纨绔模樣一點兒都不像,原本英挺的眉微微皺着,平白在他那禍國殃民的臉上凝結出了截然相反的“憂國憂民”,還若有似無地帶着一點無可疏解的惆悵和無處安放的輕狂。
他這皇帝當得還真挺沒意思的,宋璎珞想,人可以僞裝城府,卻不能僞裝性情。他愛玩愛鬧愛說仿佛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尊貴天真,卻最不适合雲波詭谲風雲變幻的宮廷。
他一句話就可以號令生殺,可這一句話管用不管用,并不在于他是不是皇帝,而在于他到底有沒有将權力牢牢的抓在掌心。
他從出生就是太子,頂着普天之下最讓人眼紅的位置,如坐針氈。人人都覺得他好命,甚至連先帝都覺得予元後之子為繼任者乃是無上厚待。有人想讓他把這個皇位做下去,也有更多的人恨不得他死無全屍好自己取而代之,卻沒有人真的去問他一句,他想不想做這個沒滋沒味兒的皇上。
當一個人擁有一切,卻唯獨與“生存”這件事本身背道而馳之時,他是否還能有勇氣去訴說或是面對真實呢?
宋璎珞不知怎麽就突然想起了李承祚那句“不知道”,滿臉的調笑瞬間都散了,面無表情的看了李承祚一會兒,探手過去準備把那睡得并不安穩的皇帝拍起來。
然而她的手還沒到近前,就見李承祚驀然雙眼一怔,眼神中迸現出緊繃的殺意與寒光。
宋璎珞吓了一跳,手果斷抽了回來,低着頭皺着眉不再直視李承祚,遲疑地喚了一聲:“皇上,到宮門口了。”
李承祚眼中那根繃緊的弦瞬間松弛了,直起身來,無聲半晌,帶着一種與夜色交融地神色掀簾而出,鑽進了皇宮茫然的夜幕裏。
第二天一早,晨光依舊,李承祚照例沒上朝,卻耀武揚威地點了好幾位大臣進禦書房問話。
幾位大人莫名其妙,全然沒料到李承祚為何突然痛改前非勵精圖治了,自然不會有什麽對答如流的好狀态,被他們皇上東拉西扯地問了個暈頭轉向,終于被李承祚一句話蓋棺定論:“廢物!丞相病了!你們就是這麽懈怠公務的嗎!還不去請示了丞相再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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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大臣遭此無妄之災,唯唯諾諾,唯恐皇帝喜怒無常來句革職查問,因此一個個兒腿腳兒利落地出奇,比能上樹的猴兒跑的還快。
睿王李承祀在一邊瞧着,少年老成地嘆了一口悠長的氣。
李承祚當然聽見了,方才訓人時候飛揚跋扈的勁頭還沒消散,聞聲鼻孔看人地轉過臉來:“老七,叫你來回話,嘆氣做什麽?”
此人自己得罪了丞相,不敢去見,無緣無故招來幾個與丞相說得上話的大臣胡說八道了一早晨,終于把人都支出去了,轉臉就要找茬兒。李承祀對他皇帝哥哥這模樣了如指掌,卻實在懶得揭穿他,一擡頭對上李承祚,兀自笑得意味深長,愣是笑出了李承祚一身的雞皮疙瘩。
……弟弟這玩意兒,從小到大似乎都不怎麽可愛。
被皇帝無端罵走的朝臣們雖然慫了一點兒,卻畢竟不是徹底的酒囊飯袋——事關腦袋與官職的事情,誰也酒囊飯袋不起來。其中更聰明一點兒的,敏銳的從中捕捉到了“丞相”兩個字,像是瞬間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紛紛重整衣冠備上厚禮,不約而同地直奔丞相府,去探望“久病不愈”的蔣溪竹。
門庭清淨了數日的蔣府頓時有幾分門庭若市起來。
蔣溪竹不知出了什麽事,惹得同朝為官的同僚們個個如臨大敵地跑到府上來噓寒問暖,不得不打起精神起身迎客,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奈何這幫老狐貍一個個兒修煉成精,轉身就要得道成仙了,嘴巴比宮門禁衛都森嚴。這群人排着隊地露出言盡意不盡的欠抽笑容,就差在臉上紋上三個龍飛鳳舞的“您懂的”。
蔣溪竹的耐心告罄,客客氣氣地起身送客,厚臉皮的老狐貍們紛紛不敢多呆,千叮咛萬囑咐地走了。
唯獨送到兵部侍郎王定安時,蔣溪竹才觀察到了些許不平常的神色——王大人身寬體胖,一向有着頗為敦厚的天成氣質,然而今日,這位以厚道著稱的王大人居然眼神閃躲,一臉油汪汪的冷汗,仿佛是偷吃時被貓抓了現行的耗子。
恩,還是個胖耗子精。
蔣溪竹站在府門口,不動聲色地一一相送,終于送到恨不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王定安王大人時,卻一反常态地駐了足,淡定道:“王大人留步。”
王定安險些被這聲“留步”留出一個跟頭,進退兩難地僵硬半晌,才如同木頭稻草人一樣,縮手縮腳地轉過那橫豎一邊兒寬窄的方形身材,行禮賠笑道:“丞相還有何吩咐?”
“不敢。”蔣溪竹清清冷冷地一笑,看在王定安眼裏,卻比不笑的時候還讓人惴惴不安,“想留大人聊聊罷了。”
王定安自以為堆湊出了個得體的笑容,實際上,大概比哭還難看,眼見蔣溪竹已經擺出了“裏面請”的姿勢,一聲“不了”還沒出口,就騎虎難下地被重新請回了前廳。
蔣溪竹對他顯然沒有對旁人那麽客氣,維持了風度就算不錯,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擡手請他在上位坐下,面無表情道:“出什麽事兒了?”
王定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賊眉鼠眼地反複瞧了蔣溪竹好幾回,每次都見蔣溪竹定定看着他,頗有一種“不說明白,大人就別想回去了”的無聲威脅,只好一咬牙一閉眼,視死如歸道:“皇上今日叫了幾位大人去回話兒,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呢。”
“嗯。”蔣溪竹道,“皇上問什麽了。”
他說完,王定安小心翼翼地看了蔣溪竹兩眼,見蔣大人臉上并無異色,才壯着膽子微微坐直了腰板兒,不再縮手縮腳,愁眉苦臉地尴尬道:“其實也沒問什麽,臣猜皇上最關心的是七王爺準備回的話兒,大約是關于前些日子行刺的……下官真的不知道,還沒等七王爺回話兒呢,皇上就把臣等都轟出來了。”
蔣溪竹:“……”
哦,蔣溪竹心裏想,看來李承祚沒什麽正事兒,就是閑的難受找茬撒火兒。
王定安從蔣溪竹的不動聲色裏看不出其他,完全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只能不輕不重地試探道:“您說,皇上這是……”
蔣溪竹臉上無息無怒,仿佛原地化作了書裏的聖賢,根本聽不進凡夫俗子細碎的絮叨,半晌,疲憊了一般的閉了閉眼。
冷汗透心涼的王侍郎覺得自己大概是可以卷鋪蓋滾蛋了。
果不其然,蔣溪竹沉默的站起身來,低頭半真半假的“咳”了一聲,露出一個客套萬分的笑容:“天色不早,王大人早些回府吧,吾改日再登府相謝探望之誼。”
王定安連道“不敢”,心裏卻如蒙大赦,腳底抹油地溜了。
李承祚恐怕是想讨好認錯的,從昨天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宋璎珞,到今日這群莫名其妙的同僚,統統都是來為他老人家探路的。
但是問題并不在這個。
李承祚并不會承認自己錯了,這與皇帝的尊嚴之類的虛實完全不相幹。蔣溪竹按照李承祚的一貫行事想了想,覺得他大概是一種獨行特立的我行我素——我惹你不高興了,我哄你,哄好了,我就故技重施舊錯重犯。我有我的道理,我有我的苦衷,所以只要你變高興了,我就一往直前。
這也是他能下定決心,把那張全無真實的假面一帶這麽多年的原因,許他高官厚祿,許他無上恩賜,其實都只是哄他。
想到這兒,蔣溪竹身心俱疲地關上了門。
然而李承祚撒嬌耍賴的新鮮方法,永遠是層出不窮的,蔣溪竹自小領略過沒有幾百也有上千,心知這曲折地“讨好”恐怕還是沒完,幹脆閉門謝客。
被李承祚繞了八百個彎兒迂回支過來的“探子”們在蔣府吃足了閉門羹後,此事又添油加醋地繞了八百個彎兒傳回了皇宮,李承祚在宮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了二百五十個圈兒,終于在宮裏坐不住了,可是沒等他故技重施再來一次微服出宮,一個消息像根定海神針一樣,把他嚴絲合縫兒地釘在了皇宮裏——裴将軍反敗為勝大敗契丹軍,契丹派了使臣入京,要求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