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承祚對和談是全無期待的。

本來也是,大虞朝馬背上得來的天下,養出來的子孫後代都不是什麽溫和善良的儒派,有點子溫和善良的苗頭的,大概皆是“如今墳頭草丈三”的蕭索狀态,入了祖墳的都是好下場,更別提荒冢埋骨的比比皆是,早就被湮滅進了前塵往事不可追溯的塵埃裏。

至于活下來的,遠的不說,哪怕是一代明君的先帝都被诟病為“窮兵黩武”,可見李家這一支從祖宗到孫子,統統信奉“能動手絕對不動口”,有實力把敵人打成陀螺一樣滴溜兒轉,就絕對不聽你抱頭鼠竄之餘的求饒。

由此可見,李承祚雖然表面上是個沒什麽正形的昏君,但是內裏的構成到底與他們李氏宗族一脈相承,因此聽到契丹人要和談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讓這群傻狍子哪涼快兒哪呆着去。

開戰是你們要開的,和談又是你們要和,把大虞國土當村口兒集市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李承祚覺得契丹的傻狍子們雖然長得醜,腦子也不好使,但是他們想的還真是挺美。

然而沒等李承祚王霸之氣灌頂地發表他的意見,朝中文武卻十分有效率地先他一步,浩浩蕩蕩地分成了兩派,頓時唇槍舌戰地就“主戰”還是“主和”這件事吵了個不可開交,每隔一炷香的時間都要派出兩個氣性最大的代表來,哭着喊着要撞柱子,以死明鑒,表示自己徹徹底底地忠君愛國為國而憂,紛紛覺得自己才是大虞最後一個忠臣良将。

李承祚氣悶之餘白撿了如此一場聲勢浩大的熱鬧,轉臉就把契丹那幫做白日夢做出了花樣的傻狍子們棄之腦後,滿臉地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津津有味兒地觀賞起百官吵架來,正看得起勁兒,一轉眼,卻在這一片亂哄哄的熱鬧之中,平白對上了一雙置身事外又淡然的眼,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人身形修長,身量清瘦,渾身上下帶着一種病後的蕭瑟,被一團不在紅塵的淡然籠罩,随時都要轉身而去一樣。

蔣溪竹告病拖了幾日,終于在李承祚那不見其人卻花樣百出的騷擾中忍到了限度,幹脆不再告假,起身上朝。卻不想他甫一上朝就遇上了兵部來報,被迫圍觀了這一場飛來的鬧劇。

他置身事外,早有論斷卻不屑與和人争吵,卻在一片混亂之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發現,有人同樣含着一雙饒有興致的眼,十分欠抽地作壁上觀。

這人當然就是李承祚。

若是以前,瞧見他這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蔣溪竹的不動聲色之下滿是擔心與無奈,怕他一不留神就着了別有用心的臣子的彎彎繞,怕他一不留神坐不穩這皇位,斷送的就是性命。

只不過蔣丞相前不久才終于撞破李承祚那隐藏已久的本來面目,如今再見這幅神情時,心境已經全然不同——他不受控制地想,從前那些年,到底有多少次,李承祚都是這樣,早有論斷地睥睨着熱火朝天的衆臣,堂而皇之地把其他人當傻子的。

最諷刺的是,自己恐怕也是這氣壯山河的傻子大軍中的一員,何其嗚呼哀哉。

李承祚心心念念惦記着蔣溪竹今日會上朝,才老老實實地在這殿中應時辰的坐着,然而蔣溪竹并不直視他。他眼巴巴地盯了人家半天,并沒收到絲毫回應的眼神兒,沮喪之餘,糾結的情緒如老樹盤根一般複雜,還沒等他英明睿智的腦袋想出合适的犯賤之策,就被契丹和談的消息分散了注意。

他之前光顧着琢磨契丹人和看朝臣笑話,一不小心原形畢露,此時猛然對上蔣溪竹的目光,歡快地露出去的狐貍尾巴,一時半刻算是收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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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蔣溪竹那原本就淡然的神色,無聲之間又清淺了幾分,李承祚的臉色有幾分發僵,笑也不是板臉更不是,一副英俊得禍國殃民的臉上,平白凝結了一層名為“苦大仇深”的寒霜。

底下的文武百官吵得熱鬧,比市井小流氓打架的樣子還輸了幾分風度,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地不亦樂乎,吵了半天,才有幾個吵出了興奮意思的壯着膽子去一窺天顏,這一瞧就吓傻了,其他官員不明所以,紛紛轉頭去看,也呆了,一傳十十傳百地意識到,禦座上那位沒什麽正經模樣的皇上主子,今個兒的臉色,好像不太對。

李承祚平時的氣勢算不上威壓,百官哪裏見過這種架勢,今日冷不丁見到了,新鮮氣兒還沒來得及冒出一個俏皮的小苗頭,就被迎面一盆冰水澆成了蔫頭耷腦的慫樣兒,不由得紛紛噤聲,縮頭縮腦地像天寒地凍裏的鹌鹑,哆哆嗦嗦地沒聲了。

一時大殿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李承祚并不是因為這幫沒溜的官員而擺臉色,卻收到了意料之外的優秀效果,心裏哭笑不得,面上卻裝腔作勢地順應形勢醞釀出了一個“龍顏大怒”的前奏,仿佛十分克制地按了按雕龍的禦案,沉聲道:“吵出結果了嗎?”

底下沒有人敢吱聲。

李承祚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點名道:“林閣老、豐城侯何在?你們來說!”

點名的兩人應聲出列,左邊的便是蔣溪竹的母舅豐城侯。

豐城侯軍侯出身,年輕時也是上過戰場的,頗有武人氣質,如今上了年紀,身板兒依然硬朗,一身武官的一品服加身,很是有官威……就是有點兒發福。

許是方才吵架吵出了氣性,此刻的宋祯,與之前在蔣府席間偶遇李承祚時的那個唯諾臣子的模樣判若兩人,粗聲粗氣地一步搶上前,拱手道:“皇上,契丹狼子野心,無故犯我邊境,此時被我大虞掣肘才來求和,實屬無恥!臣主力戰到底!決不和談!以彰顯我大虞國威!”

李承祚心裏其實也是這個意思,聽完之後卻沒說話,笑意冷冷地故弄玄虛起來,半晌,仿佛拿不定主意一樣,調整出了一個堪稱和顏悅色的模樣,将視線轉向方才點到名的另一人身上:“林閣老,您的意見呢?”

林閣老林立甫,是個看上去已經到了耳順之年的老人,乃是先帝二年庚辰科的進士,出身大虞朝簪纓大族林氏的旁支,如今官拜內閣,在林氏一族裏,無論旁支嫡系,恐怕都要風水輪流轉地來仰他鼻息了。

林氏出了這麽一位能臣,宮裏又有林妃得寵,曾經權傾朝野,如今雖然有一個豐城侯與之相制衡,卻依舊有能力在朝中大事上不由分說地置喙,可見這根紮的不是一般的深。

是了,林立甫就是林妃的爹,如今封在魯地那位齊王的外公。

暴風之前的海域永遠是風平浪靜的,心中驚濤駭浪翻滾乾坤的人,臉上也永遠是慈祥平和的,林立甫林閣老本就是進士出身,表面上看去,自有一種文人的剛正,若不是一品朝服加身,遠遠望去不像個位列三公的閣老,倒更像個飽讀詩書的鴻儒,被李承祚這番“禮賢下士”一般的詢問,恭恭敬敬地先拜君上而後奏對道:“陛下所托肱骨,我大虞亦當有正統大國之威,契丹蠻夷無故犯我,實屬殘暴之舉,小人之徑!臣等文武,本當力主一舉擊之以絕後患。國威國體事重,若陛下有意征戰,臣自不敢阻撓行軍,然我大虞已經先帝一朝西北之亂,複又遭此無端兵燹之禍,國庫不豐亦屬事實,況戰亂連年,大虞将士何苦,邊境百姓何辜?臣仍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到底是瞧過見過的老狐貍,簡簡單單一句“臣不同意”,都能被他說出這麽一長串兒有理有據的慷慨陳詞,馬屁也拍了,表忠心的意思也說到了,自己那為國為民的姿态也拿捏的恰到好處,和他相比,說話像炮仗的豐城侯實在還是顯得不夠圓滑了一點。

怪不得豐城侯宋祯背後曾有先帝的暗中支持,也只能與林立甫伯仲之間。林立甫勝在圓滑與閱歷,那宋祯的優勢便是氣勢與年齡。

李承祚在這情真意切地陳詞裏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并不表态,衆目睽睽之下,反應很快地給自己找了個堂而皇之搭讪的理由。

“丞相。”他喚道,“林閣老和豐城侯皆言之有理,愛卿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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