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餘, 人間四月芳菲已盡, 夏之未至。
京城的春雨連綿了五六天,春暖将生的濕潤與煩躁裏, 老天爺難得給面子地籌謀出了一個萬裏晴空的豔陽天, 将濕寒與千回百折地蠢蠢欲動,一把陽光掩飾在了黑影裏。
滿朝文武各懷心事與鬼胎地等待多日的契丹使者,就在這日浩浩蕩蕩地進得京城來。
契丹人進城那日,京城九門大開, 睿王李承祀奉皇帝之命,親往九門之外迎接打了勝仗的裴少帥和三軍将士, 京城禁衛列隊莊嚴, 齊整地站在睿王身後, 甲胄在身, 兵刃在手, 如此嚴陣以待的姿态,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睿王名為“歡迎”, 實為戒備, 就連一路“護送”契丹使者回京的裴少将軍,都是打着“和睦友邦, 維護使者周全”的名義,行監視之實。
大虞君臣上行下效, 挂羊頭賣狗肉得不亦樂乎。
京城中的百姓反而比這些食君之祿的官員們輕松多了,難得有此一睹名将風采的機會,早就自發地等在道路兩側夾道歡迎, 探頭探腦的等着一瞧大軍歸來的盛景;更有那花樣年紀的大膽姑娘,不知從何處聽聞了裴少将軍風采英姿,滿懷少女心事地躲在人群中,準備給裴少将軍一個“擲果盈車”——姑娘們到底溫柔了些,若是換了皇帝陛下,恐怕要特意差人去番邦異國尋那紮手的臭果實來,專門照着裴文遠的腦門兒砸。
城內城外排場與封賞不表,待到大軍入的京城,另有禮部官員帶了那莫名嚣張的契丹使者驿館待茶,裴文遠就得到了睿王傳來的皇帝口谕,命他“不必即刻進宮謝恩,晚間赴宴為功臣接風洗塵”,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皇帝說的客氣,不代表裴文遠就能順坡下驢的真客氣,此時他若是潇灑的轉身回府,算算時辰,不用等他前去赴宴,禦史臺都察院參他“大不敬”、“居功自傲”的折子,就足夠把裴帥的府邸淹成金山寺——武将出身的豪爽人,有時候實在難以理解那群呆書讀多了的酸腐文人的滿腹彎彎繞。
裴文遠還好,畢竟出身京中世家,即使厭煩這些,卻也知道不得不耐心應過,客客氣氣地與睿王“關心”過聖上龍體,又遙對宮廷方向叩謝了恩典,才任由人帶他尋了地方歇息。
晚間還要入宮赴宴,為一衆将軍留出來歇息的地方,離宮裏遠了不合适,又不能幹脆的安排在宮裏,最後還是上邊兒下了旨意,進宮之前,各位将軍一律兵部衙門候旨。
這确實是個合适地方,裴文遠接旨謝恩,打道往衙門走。
兵部衙門平時往來皆是一群武将,連這衙門裏都是一副大而化之的粗犷氣派——琉璃瓦朱漆牆下沒有什麽精致婉轉的雕梁畫棟,在這夏之将至的時節裏,猶自多了幾分英武的肅穆,裴文遠帶人下了馬,走出寬街,迎面就是校場。
與裴文遠同回京城的,是裴帥手下幾個得力的武将。這群将軍一早晨都端着架子應付着禮部預備的彎彎繞,說話聲音大點兒都怕吓着滿朝裝模作樣斯文着的同僚,一個個雖然仍聲如洪鐘,卻已經自認為輕聲細語地像邊關新鮮出爐的大姑娘,如此憋屈了好幾個時辰,終于到了有點兒熟悉的地方。
幾個人打眼一看校場的刀槍劍戟,仿佛餓狼看見了紅燒肉,立刻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推搡着去比試比試。
裴文遠心知是早上入城時候的大典憋到了這幾個閑不住的狂人,父親的部下他也多有尊重,笑笑随他們去,揮退了原本陪着的幾個兵部小官,自己繞過了校場一側的抱廈回廊,獨自去尋個清淨。
兵部衙門的後院兒是個花園兒,風格是眼見的“不精細”,連那預示着“花事盡”的荼蘼都沒有納入這粗犷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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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是荒草,長得挺茂;樹是野樹,此時也抽了枝條兒生出了新綠的一小片綠蔭,自得其樂地生的蠻好,但都是粗景,唯得“天然”二字深情厚誼的眷顧。
此地唯一還能看入眼的,便是花園亭西地一顆老樹,據說是前朝寧死不降的一位名将手植,如今乏人打理,也依舊長得傲骨铮铮,頗有節氣——至于真假,反正大家都那麽傳,久而久之,都當真的看。
裴文遠覺得這樹還頗有意趣,幹脆坐在了亭邊,饒有興致地瞧了瞧那不知被風雨摧殘了多少年才長成這個“飽含風霜”模樣的老樹,還非常手賤地上去戳了兩指頭。
老樹倒是真像承了植樹之人那死心眼兒的氣節,被裴少将軍兩指頭戳出了一身寧死不屈的脾氣,倨傲地抖了抖今春剛生的新綠樹葉,十分不給面子地抖下來一只活色生香的毛毛蟲,正掉在裴少将軍還沒收回來的手背上,被他接了個正着兒。
胖蟲子十分不爽地扭着,翻滾下被迫露出來的肚皮,十分無辜地瞪着一雙黑豆眼兒,含情脈脈地和裴文遠來了個深情對望。
裴文遠:“……”
裴少将軍剛從邊關回家,就突如其來的遭遇了京城的惡意。
原本這般不算丢人也不算光彩的事情,自己默默拂衣去,足夠深藏功與名了,然而還沒等裴少将軍裝出個大義凜然的潇灑英姿,就聽得背後,有人清朗地笑出聲來。
裴文遠一愣,在“殺人滅口”和“毀屍滅跡”之間糾結了一瞬,一臉正氣地轉過身去,看到背後來人,所有的脾氣與丢臉之感都在那一瞬間化成了一個無奈的笑意。
他一手甩掉那與他“喜相逢”的毛毛蟲,抱拳拱手,行了一個武将之禮,說話的語氣卻是與相熟之人才有的放松:“還以為晚間宮宴才能見到丞相……別來無恙啊,君遲。”
回廊後繞出一人,鶴補官服,謙謙君子,笑容溫潤如玉,正是蔣溪竹:“多年不見了,風姿依舊啊,弈鳴兄。”
裴文遠也笑,他在邊關多年,那種武人的爽朗已經習慣成自然,此刻,他卻愣是從武将的粗枝大葉裏掰扯出了幾分世家子弟的斯文,一股腦地風流了回來:“哪比得上京中養人,你我一般年紀,如今你卻還能擔上一句‘少年如玉’,我可不複當年了……丞相日理萬機,今日怎麽有空兒在兵部逛逛?”
“弈鳴你慣會拿我取笑。”蔣溪竹對他的玩笑不以為意,“聽聞你到了,我專程來看一看。”
裴文遠心知他所指為何,聽聞此言卻起了玩笑之心:“怎麽,此時到宮宴不過兩三時辰,這一會兒都等不得,我可是真要信兄弟你對在下情誼深重了。”
蔣溪竹哼笑一聲,像是在譴責他沒正行兒,正要搪塞他一句,卻聽背後一人更沒什麽正經的聲音搶先響了起來:“确實是等不得了,裴少将軍,只不過等不得的不是丞相,而是朕。”
蔣溪竹和裴文遠同時一愣,轉過頭向後方望去,只見李承祚一身玄色的春衫,低調卻不清減,舉頭投足自有一種雍容的風流,遠遠看去像是鐘鳴鼎食之家游戲人間的公子。
他優哉游哉地從回廊的陰影處走出來,桃花眼裏卻是春暖寥寥,唇角若有似無地挂着一分略顯刻薄的笑:“裴少将軍在邊關的這些日子,朕在朝中難得的安心,因此迫不及待的想來問問,将軍何時替朕繼續守那令朕寝食難安的邊關啊?”
蔣溪竹:“……”
裴文遠:“……”
古往今來也沒有哪個皇帝這麽對待功臣,這還是剛剛打了勝仗的功臣,李承祚眉梢眼角裏透出來的意思都是“你趕緊給朕滾蛋”,這要是打了敗仗,這混蛋皇帝恐怕能缺德帶冒煙兒地給裴文遠來句“斬立決”。
雖然李承祚常年是個昏君,裴文遠雖然不迂腐,即使有怨言也不會當面頂撞,不能去窺測李承祚,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得罪了這心似海底針的皇上,只好莫名地瞧了身邊的蔣溪竹一眼。
這一瞧,發現蔣溪竹臉色發青地正對李承祚走出來的方向怒目而視,怔了一怔,仿佛知道了什麽,卻又像什麽都沒想透,只好中規中矩地行禮,順便顧左右而言他:“末将裴文遠不知皇上駕到,有失遠迎,給吾皇請安,五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聲恭維奏了效,李承祚的一身是非,就好像貓的一身炸毛,瞬間被平複了許多,此時卻依舊倨傲地眼角兒看人,裝模作樣的慢悠悠地羅裏吧嗦,簡直恨不得一個字掰成二十個。
“朕今日瞧着天氣不錯……來來來愛卿,你看看這天兒,多日不曾這麽爽利了,因着這麽好的天氣,朕這才帶了丞相微服出來,沒成想,時辰挑的正好,正巧看見裴将軍回京的英姿,當真是少年英豪,可謂‘滿樓紅袖招’啊……哎裴将軍怎麽還跪着,平身平身……你看朕,光顧着說話了,也沒顧得上你,蔣卿怎麽也不提醒朕。”
他說着,裝模作樣地去虛扶了其實已經站起身來的裴文遠一把,又煞有其事地“責怪”地看了蔣溪竹一眼。
蔣溪竹:“……”
裝的跟真的一樣。
看着他假正經地擠眉弄眼,蔣溪竹突然覺得聖賢書讀多了也沒有多少好處,起碼兒想動手弑君的時候,就總覺得束手束腳,他若是個殺豬宰羊的屠戶,恐怕此時剁了李承祚這混賬恐怕也就是手起刀落的功夫。
“皇上。”蔣溪竹咬牙切齒,話說的一字一頓,“還有些事,是需要裴将軍向您回禀的,您忘了麽?”
李承祚眼見自己的丞相已經要怒,終于勉勉強強從自己的腦子裏扒拉出“見好就收”四個大字,裝腔作勢地嚴肅下來:“丞相提點的是,朕确實有事要問裴将軍……敢問将軍,契丹人抓住的那個道士,可曾和将軍說過什麽?”
蔣溪竹當日知曉契丹和談有詐,是裴文遠通信的,而裴文遠棄回京的奏折不用,轉而使用朋友通信這樣迂回地方式,顯然說明他所知道的事情要麽事出蹊跷,要麽真假不定。
裴文遠一個帶兵打仗的将軍,上有老爹後有副将,真的是什麽明面上的問題,或者是什麽不算緊要的問題,都輪不到或者不必由他來小心謹慎,可是偏偏是他來用這麽隐蔽的方式傳信回京提醒蔣溪竹,顯然是有人特意和他說了什麽,引起他的疑心的同時,又令他警醒。
蔣溪竹和李承祚思來想去,這個有可能與裴文遠說上話、說出的話還是個需要如此隐晦傳遞的消息的人,除了那不靠譜的子虛道長,幾乎不做第二人選。
裴文遠聽得此言,不由正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動聲色地将皇帝和蔣溪竹讓進了後花園的涼亭:“皇上請坐。”
李承祚似乎全然不怕隔牆有耳,坐的端方。
倒是裴文遠面色凝重,左右小心地看了半晌,才仍然有些游移不定的開口: “契丹人以保護國師安全為名,提出要兵分兩路。一路與臣等先行,另一路走只有契丹人知道的隐蔽山路,‘護送’國師還朝,并且帶些稱降納貢之物。”
李承祚皺皺眉:“裴帥為何不直接拒絕?”
這自然問的是裴老将軍。
裴文遠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下,言盡意不盡道:“朝中主戰主和的态度膠着,家父不想節外生枝……家父也覺得,契丹地處蠻夷,殊異之事頗多,戰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
李承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予置評道:“你接着說。”
裴文遠道:“與臣等同行的那個嚣張使者一路傲慢無禮,軟硬不吃,一問三不知。他與走另一路的契丹人平日傳信,靠的是一只馴化的鷹隼,那鷹隼兇猛異常,可獵牛羊,契丹的草原之上恐怕沒有它的天敵,而且只聽契丹人的號令。可是,某天那鷹隼飛回來的時候,被火燒禿了一塊兒羽毛……那契丹人脾氣暴躁,看到鷹隼負傷,盛怒之下說漏了嘴……與國師同行的契丹人不僅軟禁着國師,似乎還活捉了國師養在遼東山中的護教聖獸——契丹人說,這聖獸是個口吐火焰的怪物,他們原本想要用熬鷹的方法馴化它,卻因此死傷無數,所以準備拿它來為難為難大虞……”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