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京城如墜雪的梨花紛紛而落, 紅花綠玉的晚春時節悠悠而過, 大虞朝廷就在這麽一個詩情畫意的夏至未至之時,送走了七竅冒煙的契丹來使。
蔣溪竹在軍機處坐鎮十日, 終于在林閣老動不動的“日月忠心”和豐城侯的“拍桌子瞪眼”中處理完了契丹之事, 打發走了契丹人,送走了閣老和侯爺,軍機處上下總算松了一口氣,終于盼到了闊別已久的休沐之日。
這幾日, 蔣溪竹幾乎沒有好好修整過,接連好幾天都是在軍機處那排窮酸透頂的破板房裏和衣而睡, 李承祚假公濟私, 名為去軍機處巡查事物, 實際專門去給丞相送瓜果點心, 卻意外看到了蔣溪竹眉眼下那一層淺淡的青影, 頓時如臨大敵地派禦膳房接連炖了幾天補湯, 補得一衆原本就上火的軍機大臣火冒三丈生不如死, 實在無法, 只得由蔣溪竹出面,谏言皇上停了這名為關心實為遭罪的酷刑。
李承祚終于意識到關心方向不對, 最終在宋貴妃拐彎抹角的譴責下,良心發現地賞給一衆軍機大臣一日休沐。
休沐這日, 蔣溪竹并未按照李承祚設想那般的睡到日上三竿——他家學甚嚴,起居飲食習慣成自然,早就在日複一日的規律中定了型。
蔣溪竹起身後想了想, 吩咐家丁備了車馬,動身去了兩街之隔的裴府。
自裴文遠從遼東前線歸來,朝廷要處理的破事兒一樁接着一樁,加上皇帝陛下無恥無賴,無事也要跑到丞相眼前礙眼,因此,對于舊友歸來,蔣溪竹一直忙的沒有顧上過府一敘,今日才終于得了空閑。
當朝丞相和帥府過從甚密顯然不是什麽好事,不過兩家本就是姻親,裴文遠和蔣溪竹一同長大,兩人走的近些倒也尋常,可就是這樣,蔣溪竹也沒有大張旗鼓的前去。
他只着便裝,鶴補得朝服脫去,那層沉穩持重的朝廷重臣氣質随着官服而去,讓他重新披上了屬于這個年紀的青年的君子之氣,他命人撤去了車馬前的“蔣字”燈籠,直到了帥府之前,才掀簾沖着裴府門口守門的家将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少将軍今日可在府中?”
裴文遠回京述職這些日子實在無聊,每天最大的活動就是去兵部衙門溜一圈兒應個卯,然而非是戰時,兵部衙門的事物也十分有限,即使有,也早有常駐兵部的官員快手快腳地處理完了。裴少将軍英雄無用武之地,每日在衙門裏和那株被他戳出毛毛蟲的老樹大眼瞪小眼。
裴文遠閑的長毛兒,這幾日聽聞朝廷打發了契丹人回老家,更是坐不住了,恨不得即刻啓程回遼東鎮守邊關,也好過在京中日複一日地遛圈兒,這日,他正在琢磨着如何尋個理由給皇帝上折子,讓皇帝準自己啓程,然而陳詞請命這類的事物他一個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到底不擅長,正想理由想的抓耳撓腮,聽聞家丁來報,當朝丞相來了。
這可是及時雨。
裴文遠手中的筆一扔就轉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兒,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原地站住了,一把抓過剛才來報信的家丁:“只有蔣相一個人來的?沒有旁人?身邊兒……随從之類的,有沒有一個這麽高,長得很精神年輕人?”
家丁被自家少将軍文的一頭霧水,十分仔細的想了想,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肯定道:“沒有,只有蔣相一個人——來的不顯山不露水兒的,官服都沒穿。”
裴文遠松了一口氣似得,這才放心迎了出去。
遠在皇宮大內的皇帝突然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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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夢裏琢磨着跟君遲提親的問題,為此還特意去扭扭捏捏地頂着滿身別扭去拜了月老廟,結果一擡頭,月老的臉跟宋璎珞鄙視他時的表情如出一轍,不僅不給他出主意,還十分缺德地嘲弄道:“別拜了,你媳婦去會青梅竹馬了,再不去追,媳婦就要爬牆了。”
一句話吓得李承祚從龍床上猛地坐了起來。
乾清宮內陽光正好,璀璨的光線透過琉璃窗直直射到了宮中袅袅燃着的安神香的香爐上,李承祚撫摸着自己受傷的小心肝兒,念叨着夢都是反的,一擡頭兒,總算給自己夢裏那缺德月老的原型找到了主兒。
宋璎珞倚在貴妃椅裏,毫不客氣的拿他的極品鐵觀音當漱口水,一邊兒喝還一邊兒喋喋不休,頗有微詞似得:“皇上您醒了,哦,茶水啊,都說閩南人愛喝功夫茶,要臣妾說,他們品味也就這意思了,還極品鐵觀音的,又苦又澀,真是這群窮酸泥腿子出身愛自虐,指望這玩意憶苦思甜?還不如少貪點兒銀兩來的坦蕩。”
“……”李承祚一早被宋璎珞叨叨地腦仁兒疼,揉揉眉心,一點兒也不和顏悅色道,“你怎麽在這兒?這是朕的寝宮,你真當是你豐城侯府後花園了想來就來?一個姑娘家家,随便跑到男人房裏裝鬼,貴妃真是好大的閑情逸致。”
宋貴妃自來熟出了新高度,回了皇帝一個“得了吧”的嬌羞表情,擺明沒将皇帝的不滿聽進耳朵裏,不僅如此,貴妃還無師自通了得寸進尺的高超技能,吃着不知是禦膳房送來的還是她自己送來的點心得意忘形道:“皇上,您的八百暗影都要聽我差遣,我要真想暗殺您,都不用自己動手你信不信?跑到您宮裏裝鬼?有我這麽才高八鬥貌美如花的鬼麽?您真會給鬼臉上貼金。”
李承祚實在懶得理她,只覺得再過三五年,收拾了眼下這理不清的亂局,一定要早早把宋璎珞打發地遠一點兒。
他站起身來,難得宋貴妃有眼色的替他喚了人進來伺候。
李承祚一邊更衣,一邊瞧着宋璎珞,這才發現宋璎珞這點眼色的來源——省的瑣事耽誤她吃點心。
皇帝被她吃點心吃的分外糟心,陰恻恻地盯着她,半晌道:“你不知道朕宮裏的點心不能亂吃的嗎?”
宋璎珞顯然誤會了,聽聞此句,簡直被皇帝的摳門震驚了:“皇上您不是吧?一口點心而已。“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李承祚涼涼道,“一吃點心朕就想到自己的那位好大哥齊王。朕還小時,他就與朕不睦,那時母後不得寵,老七也還沒出世,而林妃勢盛,就算中宮皇後也要避其鋒芒。但是母後畢竟是皇後,不能正面與林妃抗衡,只能對朕身邊的瑣事嚴防死守,那時朕還覺得母後草木皆兵了——事實證明,母後并非小題大做,某天,齊王拿了塊兒點心給朕吃,朕身邊的侍膳太監不讓朕吃,堅持要先試過,結果他吃後,倒地暴亡。”
宋璎珞聽完,不知為何,嘴裏的點心瞬間有點兒噎的慌。
“那件事最後也沒說清楚——林妃堅持說是有人謀害齊王,結果齊王出于兄弟之愛,險些害了朕,最終在先帝面前仗着寵愛一哭二鬧,就這麽把此事揭過去了,不過現在想起來,父皇對她的疑心恐怕也是從那時起的。”李承祚似笑非笑地撇了目瞪口呆地宋璎珞一眼,眼見給她添堵的目的達到了,才悠悠道,“知道為何朕宮裏的無論什麽東西,都舍得往相府送,卻唯獨吃食一項從來不賞了麽?”
宋璎珞沒想到吃塊兒點心竟然吃出了宮廷血腥的秘聞,宋大小姐覺得自己下半輩子恐怕都要對點心這東西心存陰影,卻實在忍不住好奇:“毒……真的是林妃?”
她問完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多嘴,但是她多嘴多舌讨人嫌已經不是第一次,已經可以頂住任何嫌棄地目光,十分大無畏。
然而李承祚卻沒鄙視她,揚手揮退了啞巴一樣在身邊兒伺候的張德英,有幾分邪氣地一笑,眼神深了幾分:“不是。”
宋璎珞一愣。
李承祚顯然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會絕地反擊,看似早已沒有争奪之心的人可能只是在韬光養晦,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未見的是真的,不過童年舊事,說起來還是覺得很有意思,也不知道朕的大哥齊王如今怎樣了,你說,這次太後千秋,要不要召他回京,讓他回憶回憶與朕兒時的兄弟之情?……好了不說了,貴妃你一早來擾朕安歇,可是有事兒?”
宋璎珞:“……”
感情皇家回憶起童年來都這麽跟恐怖傳說似得。
宋璎珞把那塊兒糟心的點心扔了,開始牛飲那極品鐵觀音,頓時覺得這茶水香甜了很多。
“契丹那邊兒暫時怕是沒什麽事了。”宋璎珞把被她喝空的茶杯一扔一抹嘴,“契丹自己亂着,本來就掀不起大風浪,這次‘和談’談的有些狠,估計夠他們傷筋動骨的……我原本擔心的就不是契丹的王庭。”
李承祚聞言點頭,桃花眼含笑:“唱詩班。”
宋璎珞竟然嘆了一口氣:“唱詩班中雖然是契丹人,但到底出身江湖,此次參與如此之深,我怕不只是邊境出事兒了——邊境出事我朝到底還有人可用,若是江湖出了什麽擋不住的暗潮,等到它成了掀天的浪,就壓不住了。”
李承祚笑笑:“所以呢?”
“我想去江湖上走一走。”宋璎珞道,她一邊說,一邊在懷裏摸暗影的回報,“尤其是齊王那裏,我有直覺,如果出亂子,肯定要從齊王那裏出。……江湖上我們太被動了,早就跟您提過派人前去的事兒,但是實在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了,我畢竟還在江湖上走過兩天,熟門熟路,七爺倒确實是個人才,但是太後尚在,派他前往實在怕太後和您因此生了猜疑,讓他在京裏替我先管着暗影吧;我表哥要是能文能武簡直不能更好,但可惜,他是個提筆寫風流的文弱書生;至于子虛道長又實在不是個做事的人……”
這話說得,就好像她宋璎珞是個做事兒的人似的,李承祚聽着她沒完沒了地唠叨,一邊權衡利弊,卻發現宋璎珞說着說着停了。
李承祚一皺眉,擡頭望去,就見宋璎珞維持着方才從內襟尋找回報的姿勢,不動了,再一看李承祚暗道一聲不好。
宋璎珞整個人面色發青,一絲鮮血在她無知無覺之時已經溢出了唇角。
中、毒!
李承祚一躍而起,出手如電連點了宋璎珞身上九道大穴,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平放在了地上,怕她撞到頭,只用臂膀半撐着她,回頭對着宮門外怒喝了一聲。
張德英聽見聲音不對,立刻帶着宮人侍衛沖了進來,觸目所及,也被驚呆了。
“愣着幹什麽!”李承祚喝道,“宣禦醫!讓他們即刻進宮!貴妃有什麽閃失!太醫院全部陪葬!”
宋璎珞只還剩下一絲精神,眼神恍惚,氣若游絲。
“皇上,您十二生肖是不是屬烏鴉?”宋璎珞道,她張張嘴,不知還想調侃什麽,卻最終支持不住,兩眼一閉,整個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別擔心,貴妃這魯智深一樣明媚的女子,怎麽會因為一塊兒點心領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