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盟主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我是小人,我才八歲,我還很小很小。

——《盟主日記》

柳家早些年也是風光過的,打爺爺那輩就在水上漂着,家裏四艘拉貨的木船,水上吃水上住。

到柳爸爸那輩,木船換成了駁船,跟拖船組成小支的船隊,還在那條江上漂着,也還是水上吃水上住。

柳葉兒小時候跟爺爺奶奶住在白水鎮,一年裏見到父母的時間屈指可數,奶奶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跟着奶奶學來一身矜貴的小姐氣,也知書達禮、文質彬彬,曉得爹媽是忙掙錢。

雖然不常見到父母,但柳葉兒知道他們關系是極好的,要是沒有那場事故,她以後應當會過得很幸福。

後來父母逝世,柳家負債,家裏只剩下座老宅,柳爺爺靠搖橹船把柳葉兒拉扯大,奶奶也把閨閣裏的女紅手藝拿出來換錢用,老宅臨河的房間改成裁縫店。

再後來柳葉兒奶奶病世,裁縫鋪改成小賣鋪,爺爺連船也不搖了,閑散下來,整日下棋溜鳥。

柳葉兒還沒長到能自給自足的年紀,柳爺爺惜着命,怕孫女挨欺負。

“小時候我常常跟着爺爺去搖船,我也會搖的,雖然力氣小,搖得慢,但也沒關系,多花點時間罷了。”

柳葉兒牽着林翡慢慢在石板路上走,輕聲和她說着話,“游客倒希望能慢點搖呢,能多看看景,現在他們都搖得可快了,為了賺錢。”

“現在柳爺爺沒有船了嗎?”林翡仰臉問。

“我們這片的船,都是我叔叔家的了。”柳葉兒說。

柳爺爺膝下二子,柳岩和柳岸,早些年兄弟倆一起跑船,事故後柳岩沉了江,柳岸撿回一條命,發誓再也不下水,搖橹船都是雇的船工。

從那場事故後,柳爺爺跟柳岸就不太對付,柳爺爺搖橹船,柳岸也搖橹船,父子倆竟然開始搶生意。

于是柳爺爺就專門做了一艘大船,只要他的船一出動,別的船都只能靠邊站——船跟人一樣,都是以大欺小的。

行船有固定路線,柳爺爺的大船往窄道口一堵,誰也過不了,只能等他老人家把客載滿,慢慢悠悠水上搖。

窄道處,也只有柳爺爺能過,別的船工都駛不了,沒那麽好的技術。

大船屁股後面一溜小船,客人也覺得憋屈,都趕着去坐大船。

柳爺爺當了好多年的船霸,直到奶奶病逝,他才洗手不幹。

老人入土沒多久,叔叔柳岸就把大船拖走賣了,柳爺爺沒要他的錢,也是希望他能念個好,以後對柳葉兒多幫扶幫扶。

柳葉兒剛放暑假的時候,柳岸還來問她要不要去搖船,爺爺反問:“她搖船,你開她幾個錢?”

柳岸說:“都是自家人嘛,她今年沒作業,閑着也是閑着,一趟五塊十塊,掙點零花。”

爺爺一飛腳把他踢出去,“她就是身上閑出黴,長白毛了也不給你做苦力!”

現在柳葉兒牽着林翡站在大碼頭邊的樹蔭下,難免受氣。

“你來做什麽。”柳岸手裏拿疊票子招呼着上下的游客,嘴裏同她說着話,眼睛卻不看她。

柳葉兒把林翡往前遞遞,“叔叔,我這個妹妹從九江來的,還沒坐過搖橹船呢。”

“九江來的,城裏小孩啊。”柳岸擡頭看她們一眼,“買票就是了。”

柳葉兒賠着笑臉,“我可以幫着搖一圈,我不要錢,讓我妹妹跟着就成,她沒坐過。”

“你求我辦事,你還想要錢?”柳岸走到碼頭邊的大樹下,那樹上挂塊牌子,他屈指敲敲,“你也是要上高中的人了,不會不識字吧?”

柳葉兒不用看也知道牌子上寫的什麽,按人頭收費嘛,具體沒寫多少,價錢都是自己定,淡季五塊十塊,旺季十五,二十的也有。

可甭管淡季旺季,柳葉兒都是沒錢的,她平時話就少,求人更是第 一次,手心裏出了汗,脖頸連着耳根紅了一大片。

“我沒要錢,我就是想帶我妹妹坐一次,小妹妹沒坐過,我答應她的。”

樹下一張藤編的躺椅,一方小桌,柳岸一身寬寬的綢白太極服,在椅子上舒舒服服躺好,抻抻衣擺,這模樣無端讓林翡想起電視裏專為難長工丫鬟的地主老財。

他三十出頭,發卻花白,端了紫砂壺對嘴飲,咀口茶,半天才左右搖晃着腦袋說:“讓老頭子知道,還不踹死我?上次什麽情況你也看見了,我花錢請你去,老頭子都不情願。”

林翡皺起眉毛,覺得這人越看越欠扁,翠翠喊他叔叔,可他跟翠翠還有柳爺爺一點也不像。

林翡說:“我不坐了。”

柳葉兒捏捏她手,示意她別說話,又細聲細氣去求她叔叔,“那能不能便宜些讓我妹妹坐一次,她是小孩子,不占地方的。”

“不,我們要一起坐!”林翡大聲喊。

“我可以在岸邊跟着你。”柳葉兒已經想好了。

柳岸讓這倆小孩逗笑,“這就安排上了?我答應了嗎?”

他放下茶壺,雙手枕着腦袋,躺椅上悠哉悠哉晃,“不是不讓你們坐,現在查得嚴,不讓載小孩了。”

林翡掙脫了柳葉兒跑去岸邊看,船上明明有抱孩子的游客,那孩子走路都走不穩當,比她小多了。

林翡跑回來,雙手叉腰瞪圓眼睛逼近他,“你就是不想給我們坐!你故意刁難我們!你欺負小孩!”

“那我就是不讓你們坐,你們能拿我怎麽樣?”柳岸聳肩攤手,十足無賴。

“那你把爺爺的船還回來,你幹嘛把我們船賣了?”

柳葉兒難得發了脾氣,可話沒說兩句,自己先紅了眼眶,“我都說幫你搖,就帶我妹妹坐一次,你不讓就把爺爺的船還回來,你還我們的船!你是用爺爺的大船賣的錢添的小船!”

柳岸騰一下從躺椅上彈起來,沖着柳葉兒大聲吼:“船到我手裏就是我的!我想讓誰坐就讓誰坐!你算老幾,趕緊給我滾蛋!”

“你兇什麽兇!”林翡怒了,雙手攥拳,用力跺他涼鞋外的腳指頭,“你不準欺負她!”

柳岸被猛跺了幾腳,一把搡開她,林翡跌地上,爬起來沖過去抱住他大腿張嘴就咬。

柳岸慘嚎,揚手便要打,人群裏一個黑影閃近,攔下他的巴掌,“吵歸吵,別動手!”

護住林翡的男人戴一頂遮陽帽,穿棕馬甲背黑書本,脖子上挂相機,是她們上午在弄堂裏遇見的趙老師。

柳葉兒趕緊把林翡抱過來,趙老師擋在她們面前,“你這人太過分了。”

柳岸撩起寬寬的褲腿,黑毛腿上兩排清晰的牙印,“她咬人!”

趙老師說:“還不是你先推她。”

柳岸氣得:“明明是她先踩我腳!”

趙老師:“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氣?你一巴掌下去,她不得腦震蕩了?”

柳岸:“我還沒動手。”

趙老師:“你真想動手啊?再說你這個人怎麽那麽刻薄,我在旁邊可全看見了,小孩子那樣求你,坐會兒船怎麽了?”

柳岸:“滾你個蛋,狗生的差巴眼,關你屁事!”

趙老師不跟他吵,轉身對着一衆游客說:“大家不要坐他船,這人沒素質。”

柳岸:“短棺材,去你媽的。”

趙老師:“大家看,這什麽素質?”

林翡還張牙舞爪要跟柳岸幹架,柳葉兒抱起她就跑,柳岸又罵了句髒,踹了腳樹往回走。

他腿腳似乎有些不便,走起路來一跛一跛,他兒子從弄堂裏跑出來,叫了聲“爸爸”,柳岸牽着兒子背影消失在拐角。

游客散了不少,趙老師看向兩個女孩離去的方向,邁步走去。

坐到河對岸弄堂裏的石凳上,柳葉兒把林翡抱在懷裏,一下下摸她的頭,林翡嘴裏還“啊啊”個沒完。

氣,快氣死了!

“別叫了。”柳葉兒輕輕地說。

林翡安靜下來,仰臉看着她,柳葉兒把她抱到大腿上來坐着,“險些害你挨了打,本來我以為,說說好話,可以帶你去坐船的。”

她失去了很多力氣,聲音也變得很輕,林翡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你是為了我。”

“對不起。”柳葉兒熱熱的手心在她jsg後背一下下順,“吓到你沒有?”

林翡“哼”一聲,“我會怕了他?”

她心說,等着吧,柳岸你給等着。

柳葉兒被她這模樣逗笑,“心裏想什麽呢?”

“我看你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趙老師從巷子拐角轉過來,在她們身邊坐下。

柳葉兒向他道謝,也不拿眼睛斜她了,趙老師說沒關系,小事一樁。

林翡舒舒服服靠在柳葉兒懷裏,也沒多生氣,但她鐵定是咽不下這口氣的,她自己無所謂,柳岸欺負翠翠就是不行!

“翠翠是我罩的,我早晚讓他好看。”林翡放狠話。

趙老師“哦”一聲,“你打算怎麽讓他好看。”

林翡摸摸小包上挂的彈弓,不說話,只是高深莫測地笑。

這小模樣招人樂,趙老師說:“走吧,我請你們吃冰淇淋,都別生氣了。”

出了古鎮,往南再走上幾百米就是主街,林翡還沒去過白水鎮的其他地方,但也沒什麽新鮮的,房子、馬路、車子,哪裏不都一個樣。

趙老師在小賣鋪拿了三只甜筒,一大兩小沿着白水河慢慢地走,河面寬闊,上頭漂了幾艘紅紅綠綠的畫舫,兩岸長有稀疏的蘆荻和茅草。

林翡吃完手裏的甜筒,彎腰在河灘上撿了幾顆小石子揣兜裏。

趙老師一指前面,“有碼頭,我們去看看,能不能坐船,我請你們坐。”

柳葉兒遠遠就看見爺爺那艘大船了,船被開到河裏,成為游河畫舫中的一員,曾經的古鎮船霸,烏黑古樸的船身混在一堆花哨的畫舫裏,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

“那是我爺爺的船。”柳葉兒指着最邊上一艘小船說。

趙老師說:“我去買票。”他包下了那只黑黑的小船,價錢也沒比古鎮裏貴多少。

柳葉兒說:“我親自來搖。”

“翠翠,你搖不了,這河裏水流可不比古鎮上。”黝黑的船工坐在碼頭邊的觀景臺上眯着眼抽煙,他踩滅了煙蒂走過來,“我給你們搖吧。”

幾人上了船,卻都心情沉重,林翡走到船頭,兜裏摸了石子用彈弓打岸邊的蘆荻。

它們有細長的稈和蓬松的絮,八月将将進入花期,像一蓬蓬的雪開在岸邊,林翡的石子擊出,也像淹沒在雪裏,悄默聲的。

柳葉兒靜靜倚欄坐,望着日光下燦金的河面出神,像停在沙洲上的一只鷺。

趙老師又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

如果說柳葉兒是白鷺,那林翡就是蘆葦蕩裏的小野鴨,還沒有褪去黃褐相間的絨毛,在淺灘上吧嗒吧嗒跑,在水裏嘩啦嘩啦游,不時地抖抖毛甩甩頭,一臉機靈相。

石子打完了,趙老師發現她打得挺準,不是亂打,于是問:“彈弓哪裏學的?”

小小盟主又賴到人家懷裏坐着,柳葉兒抱住她,用手帕給她擦擦額頭細汗,她“哼”一聲,“我是自學成才。”

趙老師問:“那你學彈弓做什麽呢?”

盟主挺直了後背,“當然是懲惡揚善!”她眼珠一轉,又學着電視裏的壞人,歪嘴獰笑,“我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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