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閣主02

花園清風徐徐,流水落葉中乍起一聲蒼涼空闊的簫音,曲調古雅厚重,猶如亘古矗立的巍巍群山,又隐含世外谪仙信手揮出的飒然劍意,一片飛花飄至亭內,在簫曲驟然綻出的殺氣中撕成兩半,落入酒樽。

霁涯安靜地端坐亭中,幽冥閣主神色肅穆,專注的眼中似有懷念,他雖不懂簫音,但卻仍能從曲中聽出複雜的感情。

藺滄鳴卻臉色驟變,捏着酒杯強壓震驚,他記得這首曲子,藺庭洲曾經彈過一模一樣的琴曲,是藺庭洲親自譜寫,并未外傳。

一曲吹罷,閣主放下玉簫,又恢複了漫不經意的倨傲:“敬和君出手大方,看來下次本座要親自登門道謝。”

“你……你何時學的?”藺滄鳴嗓音微顫,借着端杯的動作掩下驚疑。

“吾兒終于關心為父了嗎?”閣主作勢感動不已,親自拿起酒壺給藺滄鳴斟酒。

藺滄鳴幹脆放下杯不打算再喝,硬邦邦地轉移話題:“有事說事吧。”

閣主慢騰騰地在藺滄鳴另一邊坐下,遙遙對嚴玉誠舉起酒杯:“為了慶祝幽冥閣與未來的嚴氏家主愉快合作,本座先敬嚴小友一杯。”

嚴玉誠連忙舉杯,謙遜道:“承蒙閣主看得起在下。”

藺滄鳴蹙緊了眉,他不知道幽冥閣主跟嚴玉誠合作了什麽,但礙于面子也不想問。

霁涯察言觀色,然後微微咳了一聲道:“屬下身份卑微,實在不安,閣主若要談正事,屬下應當回避。”

藺滄鳴左手邊是閣主,右手邊是霁涯,哪個都不讓他省心,他餘光盯着霁涯欲言又止,食指搭在腿上煩躁地敲着。

“不必,你深得吾兒信任,本座怎敢讓你退下。”閣主一只手撐在桌上拖着下巴,隔着藺滄鳴探頭對霁涯說道,儀态萬千的淺笑讓中間的藺滄鳴無比僵硬。

“閣主此言令屬下惶恐,少主一向敬重閣主,屬下是少主的人,自然也聽命于閣主,絕不敢有半分違逆。”霁涯自然地低頭拱手。

“哦?那你說說,少主平時如何評價本座?”閣主湧起點興趣,伸手随意把想傾身擋住他視線的藺滄鳴按回椅背上。

霁涯暗地裏簡單分析了一下這兩人怪異的相處,于是沉吟道:“閣主統一幽冥閣,千秋功業萬世無雙,少主雖甚少提及閣主,但言辭仍是敬佩閣主功績,遇事也信任閣主處理,這才敢于冒險受傷。”

藺滄鳴暗說我什麽時候客觀佩服過閣主,我才不信他好嗎,我根本沒受傷,我裝的!

但他在心裏糾正也不影響幽冥閣主兀自欣慰,閣主拍了拍聞言拍了拍藺滄鳴肩膀,感嘆道:“想不到吾兒表面叛逆,實際還是記得為父的好,下次別再冒險讓為父擔心了。”

霁涯松了口氣,差不多掌握了讨閣主歡心的方法,整個桌上比霁涯位置還尴尬的就是嚴玉誠,霁涯好歹是幽冥閣內部員工,嚴玉誠卻只能低着頭假裝研究菜裏放了多少粒花椒,他一點也不想聽幽冥閣的父子關系,生怕閣主變臉滅他的口。

“……說正事吧。”藺滄鳴撥開閣主的手,心如死水地提醒,“菜要涼了。”

“也好,禦廚不易,大家也不要浪費了本座一番心意。”閣主坐直了說道,“嚴小友提出了一個合作計劃,嚴氏家主年事已高修為漸散,已無力勝任嚴家首領之位,嚴小友意圖取而代之,與我幽冥閣開通商路,謀求長遠發展。”

霁涯拿起筷子給自己夾了點菜,毫不虛僞地開始吃飯,藺滄鳴瞪了他兩眼,霁涯想了想,把碗裏的雞腿推到藺滄鳴身前。

藺滄鳴:“……”老實坐着能餓死你!

霁涯在他那副警告的眼神中笑而不語,他都能跟着藺滄鳴來這蹭飯,還在閣主面前巧舌如簧,再表現得如履薄冰反而讓人覺得他刻意裝怕,這個時候只要微笑吃飯就可以了。

“嚴小友是為凝仙露而來,幽冥閣正好有收藏,明日少主帶人與靳笙護送嚴小友回修真境,在暮靈山下的杉河鎮等嚴氏家主前去交易,将他引至暮靈山。”閣主看了眼不動聲色的嚴玉誠,繼續道,“就地格殺。”

霁涯噎了一下,趕緊拿起酒杯,結果剛沾一點,又被辛辣的味道嗆的臉色通紅。

嚴玉誠維持着溫和的笑容,好像閣主說出要就地格殺的人和他毫無關系一樣。

霁涯稍感意外,哪怕确定了嚴玉誠僞君子的本質,還是沒想到他連爹都能坑,這讓霁涯更加好奇男主到底能帶來什麽利益,才能讓原著中嚴玉誠順從地跟在身邊當小弟。

閣主闡述了一遍計劃框架,剩下的讓藺滄鳴自己随機應變,笑吟吟地對嚴玉誠投去告誡的眼神:“本座知道嚴小友不習慣幽冥閣的環境,迫切想回修真境,但計劃總要有保障不是嗎?本座以幽冥閣主的身份承諾絕不撕毀契約背信棄義,但嚴小友嘛……目前仍不是家主,本座需得讓你有些承諾的本錢。”

嚴玉誠頓感不妙,他在幽冥閣主監視下過的這些天可謂心驚膽戰,連表面的從容恭謙都快維持不住,答應幽冥閣合作引出家主也是無奈之舉,雖然結果聽起來如他所願,但誰知幽冥閣信譽如何。

他盡量篤定地說:“在下可以簽血咒契約……”

“不用麻煩。”閣主揚手拿出個瓷瓶抛了抛,然後扔給藺滄鳴,打了個響指道,“得罪了。”

嚴玉誠的視線跟着藥瓶落在藺滄鳴身上,他能感覺到這位少主對他很有意見,還沒等問閣主此舉何意,心口猝不及防一陣劇痛。

霁涯還在四下尋找像水的東西,就見嚴玉誠擰起眉毛悶哼一聲,捂着胸口渾身顫抖地趴到了桌上。

“本座在你的酒裏下了毒,不過嚴小友大可放心,等計劃達成自會給你解藥,屆時你我便是盟友,幽冥閣不會做控制盟友這等毫無格調之事。”閣主幽幽地笑了,“正事說完,大家繼續喝酒吧,不必緊張。”

“紀涯,走。”藺滄鳴就等他說完這一刻,伸手一拽霁涯,霁涯正吐出一截雞骨頭,用舌尖舔了舔沾油的唇。

閣主今天嘴上過足了瘾,也沒去攔藺滄鳴,好心地關心嚴玉誠道:“嚴小友無礙吧?本座欣賞有野心的年輕人,倒覺得與你甚是投緣,來,本座再敬你一杯。”

霁涯跟着藺滄鳴離開,回頭看見扒着桌沿直不起腰還能假笑陪酒的嚴玉誠,搖了搖頭問藺滄鳴道:“他與嚴氏家主有仇嗎?為了坑爹這麽拼?”

藺滄鳴在花園裏拐了幾個彎,順着小路上山,前世嚴玉誠在他面前表現的溫和有禮,對閉關中的家主常常露出擔憂,誰能想到他竟要親手設局謀害父親奪家主之位。

“不擇手段的虛僞之徒。”藺滄鳴冷哼,他不知道閣主為何指派給他這樣的任務,對霁涯道,“我走後你就安心待在冥火殿,別亂跑就不會有危險。”

霁涯笑了笑:“你忘了閣主的吩咐嗎?他讓你帶人去,容許我在席間聽完計劃,又讓你帶人,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了吧。”

藺滄鳴一愣,反對道:“你還有傷。”

“只是傷了手而已。”霁涯不在意地晃了晃右手,“我感覺好多了。”

傀師确定的語氣讓霁涯不得不認真起來,他實際有着分神期的根基,要恢複用不上半個月,正可以借機接觸一下嚴氏,看看嚴氏是否知道男主的下落。

藺滄鳴态度不容置疑,霁涯也不理會他有多堅定,反正他要去藺滄鳴也綁不住他。

“前方就是冥火殿,山上範圍你随意活動,我會吩咐下人不打擾你。”藺滄鳴帶霁涯上了山路,指着山巅陰森如閻羅大殿的建築,“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霁涯看了看他,猜測他是要回去找幽冥閣主,沉思一瞬擡手拽了下他鬥篷的兜帽,笑道:“那我可以住你房間嗎?”

“……随你的便。”藺滄鳴揮揮手,把玉簡還給他,“有事再聯系。”

“嗯,主上慢走。”霁涯站在石階上目送藺滄鳴下山,然後大搖大擺地踏進了冥火殿藺滄鳴的卧房,躺在雕花大床上拿出一枚耳夾帶在耳後,耳夾內很快傳出均勻的腳步聲。

藺滄鳴還不知自己兜帽裏被霁涯放了監聽法寶,他返回花園時亭中只剩閣主和靳笙,嚴玉誠的位置有幾滴血,約莫是咬破了嘴唇。

“你真以為用毒能逼他老實嗎?此人忍辱負重,連父親都能出賣,豈會和你真心合作。”藺滄鳴靠在涼亭柱上冷聲道。

閣主倚着亭邊圍欄,晃了晃手中酒杯:“你知道他招了什麽我才決定配合他奪位嗎?嚴氏給嚴玉誠做主,最起碼比現在這個縮在家裏的老烏龜好對付。”

“直說。”藺滄鳴不耐道。

“藺家遇襲時,嚴氏也曾到過現場,他們想趁機奪取還念草,但卻不想還念草已被藺庭洲當成救命靈藥給了自己兒子。”閣主嘴角噙着笑,望向藺滄鳴的眼神卻隐含憂慮,“然後他們研究出一種方法,可以重新提煉出還念草,藥力甚至比原來更上層樓。”

藺滄鳴微微抽了口氣,正要說什麽,花園小路上有一隊侍女前來收拾宴席,兩人不約而同止住話音。

等侍女撤走殘羹剩菜,閣主揮手在涼亭布下一層結界,這才繼續道:“吾兒啊,嚴氏家主想用你煉藥,我怎能留他活命。”

他話中帶着殺意,藺滄鳴卻握拳砸在涼亭圍欄上,沉聲否認:“情報是我該多謝你,但我的父親只有藺庭洲,你若再随意冒犯,休怪我翻臉。”

閣主怔了怔,垂下眼去,把酒杯放回了桌上扭頭不說話了。

“我實話實說,你這是何意。”藺滄鳴自己憋了一肚子氣,沒想到這位幽冥閣主倒先鬧起脾氣來。

“你講的話就像冰錐刺進我心底,本座真的很受傷。”閣主失落且悲涼地把頭抵在涼亭柱子上,深深嘆了一聲。

“你少裝模作樣!還念草到底怎麽回事,我為何不記得我吃過。”藺滄鳴煩躁地問,“我父親的琴曲,你又是在何處學會的?”

閣主嘆息道:“我亦不知你何時吃過還念草,我在這之前甚至不知你爹何時有的還念草。”

“琴曲呢?回答我。”藺滄鳴厲聲問他,“你又有何證據證明你不是為了還念草而招攬我?”

“少主。”一直坐在角落的靳笙忽然插了句話,“閣主是這世上最想保護您的人。”

“荒謬!”藺滄鳴冷笑,“我若是還相信有人能保護我,怎會到幽冥閣來,與一個南疆邪派閣主交易。”

靳笙起身想替幽冥閣主說話,一向冷淡的臉上多了些焦急:“少主,閣主與令尊交情匪淺,他還……”

“閉嘴!”閣主轉身眼含自責,“是我對不起庭洲,我若及時趕到,庭洲一家豈會……我非但救不了庭洲和瑄儀,還讓滄鳴在玉霄委屈多年,事到如今我哪有臉再提當年交情,只望能找出真兇,替好友報仇雪恨。”

藺滄鳴将信将疑,目光在靳笙和閣主之間來回掃視,又擔心這是他二人合起夥來演戲,就問道:“聽聞你姓雲,名字呢?”

“雲寄書。”閣主緩緩道,“将傀師的偃甲給我吧,據我調查,傀師才是最有可能的兇手,我會負責找出他的藏身之地,諸如嚴氏和楓林派只不過是一群趁人之危的卑劣小人,你若願意,我會助你将他們從修真境統統抹除!”

藺滄鳴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皺眉思考年幼時到底聽沒聽過雲寄書這個名字,若真是父親的好友,父親怎會不提。

他無意識地用指尖一下下叩着桌面,似乎記憶中隐隐有個模糊的影子,那個人和他的父母在院中談話……藺庭洲在彈琴,那個人吹簫,瑄儀仙子拔劍起舞。

“……荷花燈?”藺滄鳴試探着擡頭道。

雲寄書眉梢輕揚有些愕然,随後又啞然失笑:“你竟還記得。”

他伸手用食指在半空勾勒出一盞荷花燈來,輪廓是藍色的火焰,輕輕一推就送到藺滄鳴面前,藺滄鳴虛虛地拖住,低頭看去,花燈中心突然鑽出無數飛蟲,帶着閃亮的光點湧向天幕。

“你那時才三歲,我去找庭洲喝酒,随手送了你一盞路上買的花燈,為了捉弄你還在燈芯裏藏了蠱蟲,把你吓的嚎啕大哭,害我被庭洲痛罵一頓。”雲寄書抿着嘴笑起來,語氣悵然,“庭洲太老實,我當時玩笑說要收你做義子,讓你別像他那麽單純厚道,但今日我非要做你的義父,還讓你煉了九死一生的九冥玄陰火,庭洲卻再也不能罵我了。”

藺滄鳴沉默半晌,被嚎啕大哭這個形容搞得顏面掃地,他幾次想要開口,斟酌着道:“你只去過那一次嗎?”

“幽冥閣事務繁重,我花了數年平定叛亂,在你九歲時去過一趟,你當時在書塾上學,我沒見到你,便給你留了禮物。”雲寄書如實講道。

“什麽禮物?”藺滄鳴略感訝異,他連三歲的事都記得,若是雲寄書送他東西,他九歲怎會不記得。

“一柄劍。”雲寄書說,“嵌了防禦陣法,算是被動防禦法寶。”

“我沒見過。”藺滄鳴隔着面具按了下眉心,雲寄書不至于這樣騙他,藺庭洲也不可能把送給他的東西藏起來,他感到哪裏說不出的別扭,語氣急促了幾分,又問,“我在書塾上學,哪間書塾?叫什麽名字?”

“松月書院,就在藺府後街。”雲寄書還記得清楚,“我和庭洲說要帶你曠課玩一天,結果庭洲不許,要你遵守書院規矩。”

藺滄鳴越聽越費解,他記得自己明明是在蘇楊書院聽的課,離藺府很遠,管家每天都會接他下學,後街也只有商鋪沒有什麽松月書院。

他陷入一種無法言明的迷茫,漸漸感到渾身發冷,好似越想越覺得記憶不對,他也許在某個時機注意到後街最大的一家酒樓是新開不久的,在那之前,那裏曾經開過什麽嗎?門前常常經過的冰果子小販又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我……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藺滄鳴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腦袋,他臉色發白,手心泛起陣陣涼意。

雲寄書上前試探他的脈象,狐疑道:“我看不出你現在除了害怕外哪裏不對。”

“我沒害怕。”藺滄鳴抽回手腕強調,“我只是在想,我不記得何時吃過還念草,是不是我受過什麽致命傷,或者得了絕症,被還念草治愈後卻失去了一部分記憶。”

“我去找大夫。”雲寄書謹慎地說。

“等等。”藺滄鳴制止他,“除了偃甲以外,我這裏還有一枚玉簡,如果将隐藏的部分破譯清楚,應能得到不少情報。”

“那些先放放,你的記憶是頭等大事。”雲寄書随手把他放在桌上的玉簡收起來皺眉道。

“我有數,以嚴氏為先吧,我的身份不好暴露。”藺滄鳴拿出偃甲起身,他有些累,“若你所言是真,我該向你說抱歉,但我也會自己調查究竟真假。”

雲寄書聽見他說抱歉,寬慰地看向靳笙感嘆道:“滄鳴終于懂事了,我的人生幾近圓滿。”

藺滄鳴啧了一聲快步離開涼亭,靳笙盯着雲寄書,半晌之後移開眼神。

“你不應該自責,你只是沒趕上而已。”靳笙輕聲道,“我也同樣來不及救他。”

雲寄書又端起酒杯苦笑:“庭洲于你,只是朋友的朋友,你當然看得開。”

靳笙那雙金色豎瞳錯覺般溫和下來,他拿起酒杯沖雲寄書擡了一下,一飲而盡。

……

霁涯在冥火殿內一直待到傍晚,山上夕陽漸落,暮紫染在天際,點點疏星越發清晰。

藺滄鳴的腳步聲在冥火殿前響起時,他才摘下耳夾放回乾坤袋,裝作睡了一覺靠在床頭。

他只聽到短短幾句話,後來監聽法寶便失了效用,想必是幽冥閣主布下結界以防被人偷聽。

但這幾句也足以讓他串聯起不少動機因果,霁涯在床上晃着腿,楓林派和嚴氏約莫都是為了這個還念草才拉攏男主,幽冥閣能說出這點,說明對男主也有興趣,可以憑此推斷傀師也想要還念草,幽冥閣和傀師之間沒準兒就是為了搶草為敵。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霁涯心說幽冥閣還真來對了,他得查一查這還念草到底是什麽,就算找到男主也應該上交幽冥閣,讓傀師吃個大虧。

“主上回來了。”霁涯見藺滄鳴進屋,熱情地招呼了一聲,在床上招了招手,“您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還是先……”

他停頓了一下,在藺滄鳴越發莫名其妙的審視下正經道:“先幫我換藥?我發現我的左手不太好使。”

藺滄鳴看不慣他歪在床上的德性,指指桌子道:“下來。”

“你和閣主說了什麽?看你心情不好。”霁涯蹦下床裝作不經意地問,“哦,如果涉及機密那就不用說了。”

“沒什麽。”藺滄鳴敷衍了一句,放輕動作去拆霁涯手臂上的繃帶,霁涯胳膊搭在腿上,偏偏不太配合地亂動,他忍不住怒道,“你老實點!”

“疼。”霁涯可憐地撇嘴,“你輕些。”

柔軟的字眼鑽進耳朵,像一片羽毛流入心底,藺滄鳴無意識地屏住呼吸,蹲下去手上一緊扯開繩結,語氣狼狽道:“……你還知道疼啊。”

霁涯左手順勢搭在他肩上,微微往後探了一下:“我下次一定小心。”

“你自己的身體,小不小心關我何事。”藺滄鳴哼道,繃帶下的皮膚泛着脆弱的嫩紅,但最起碼能看出像個人手。

霁涯趁他把藥盒放到地上打開時,左手夾着兜帽裏那枚小巧的監聽法寶往自己袖中一滑,手法靈活地消除了犯罪痕跡。

“明天帶我去吧,你看,沒有主上我都換不了藥,傷要怎麽好。”霁涯得了便宜還賣乖,笑眯眯地談條件。

“冥火殿有下人。”藺滄鳴抓着霁涯的手腕,拿棉簽蘸了藥膏均勻抹上。

“主上還真大方,舍得別人對我拿來捏去。”霁涯翹着嘴角調侃。

“啧,胡說什麽。”藺滄鳴加了點力道不悅,“你何時能收斂些,這般言語輕佻,把你放在冥火殿我都怕侍女吃虧。”

霁涯乖乖伸着胳膊給他,賠笑道:“我不會對女孩子亂說話的。”

藺滄鳴氣悶地磨了磨牙,給霁涯的手臂纏好,涼絲絲地說:“你這是只對男子亂說話了?”

“對外人不論男女我都挺正經的。”霁涯眯起眼睛,“但主上寬容,慣着我放肆。”

“不知廉恥!”藺滄鳴冷聲斥責,對着霁涯輕笑的臉卻怎麽也生不起氣來,他反複回憶霁霞君的臉給自己洗腦,後果就是連霁霞君都變成張開雙臂管他要抱抱的嘴臉。

太有毒了。

藺滄鳴遠離了霁涯去打開窗戶通風,被霁涯打擾了一番,那種連自己記憶都無法信任的焦躁空茫減輕不少,他忽然回頭看向霁涯,問道:“喝酒嗎?”

“我不怎麽會喝。”霁涯活動着手指說,他白天在涼亭裏那口差點嗆出眼淚。

藺滄鳴暗想他終于又找到了霁涯和霁霞君的相似之處,他們都不飲酒。

房間沒開燈,他凝視着在朦胧的月光中沉默下來的霁涯,忽然有個奇異的猜想,他是不是曾經見過霁霞君,所以霁霞君在秘境之外救他時,那股無端的信任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跟上。

“明天我可以帶你去,但你不準動武。”藺滄鳴警告他。

“好的,沒問題。”霁涯爽快地答應了。

藺滄鳴嘲諷道:“輕諾寡信。”

“我這是慨然應允。”霁涯笑着說,“我今晚住哪裏?”

藺滄鳴瞄了眼滿是褶皺的床,輕描淡寫道:“你不是想住這嗎?”

“呃,方才你不是沒回來嗎,我不會搶你房間。”霁涯摸了摸鼻子。

“床足夠大。”藺滄鳴稍稍低頭,眨了兩下眼,這才艱難又故作輕松地說出這句話。

霁涯想了想,堅守底線道:“我選擇蓋棉被純聊天。”

藺滄鳴:“……”

騷不過。

藺滄鳴深吸口氣又吐了出來,看了看窗外漸圓的冷月,低聲道:“出來陪我喝酒。”

“我真不會喝。”霁涯嘴上說着,還是跟了出去。

“你喝藥。”藺滄鳴甩給他一瓶藥粉。

霁涯認命地去倒熱水沖飲。

兩人上了房頂,霁涯捧着藥碗,看藺滄鳴沉默着一杯接一杯的灌酒,他坐在屋脊上,山巅帶着煙岚氣息的秋風撲面而來,連綿蒼岱都蟄伏在夜色中,他突然間也湧起幾分寂寞,好似這天地間只剩他一人苦苦支撐。

“你待會兒喝醉了,小心跌下房頂,被人笑話。”霁涯喝完了藥,拿過藺滄鳴的酒壇也給自己道了一口的量。

藺滄鳴确實覺得他也有些醉意,想要個能說話的人,想什麽都不去想。

霁涯端起碗用舌尖舔了下烈酒,舍命陪君子般閉氣幹了,咳嗽着玩笑道:“趁此良辰美景,結拜吧!”

“滾。”藺滄鳴罵了一句,一壇酒已經見底,他順手把酒壇扔下房去,仰頭看着疏星朗月,修真境的月色與南疆別無二致,前世的月色與今生也并無不同。

藺滄鳴自嘲他的腦子大約也病的不輕,否則怎會突然懦弱地慨嘆起物是人非。

霁涯緊了緊衣領,咕哝道:“有點冷。”

藺滄鳴直接解下鬥篷扔到了他身上:“你若染上風寒,我就不帶你了。”

霁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鬥篷披上:“你這話好幼稚。”

藺滄鳴有點迷糊,他朝霁涯倒去,卧在狹窄的屋脊上,枕着霁涯的腿睡着了。

霁涯緊繃着攥了攥手,不知道藺滄鳴到底和閣主聊了什麽才這副失意惆悵的模樣,他學會了從不真正在意任何人事物,但看着藺滄鳴毫無防備的睡去,一向漏風的心卻柔軟下來,開始貪戀這份信任的溫度。

他步入了一個危險的陷阱,心甘情願。

……

嚴玉誠坐在幽冥閣給他準備的貴賓客房裏,至今沒見到跟随他前來的弟子在哪,只從閣主口中得到他們還活着的答複。

但說實話他不在意弟子們的死活,他摩挲着手中玉簡,一天前他給嚴氏家主發去了訊息,說在落雁山被幽冥閣搶了先,想要凝仙露只能重金購買,不只是錢,還有一份天材地寶清單。

家主怒斥幽冥閣趁火打劫,卻不得不親自帶上貴重藥材前去杉河鎮,杉河鎮亦在嚴氏轄內,未約在南疆,而是選擇這個地點足以證明交易的誠意。

嚴玉誠擱下玉簡,他現在即便想悔也來不及了,胸前還有他自己抓出來的血痕,毒發的痛苦比萬箭穿心更甚,他不覺得自己硬抗得住,擡手将桌上茶杯掃落在地,仍難以發洩滿心憋悶。

“嚴少爺,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

嚴玉誠瞳孔一收猛地站起來,警惕道:“誰?”

“在下紀涯。”紀涯吊在窗口,輕輕一推,将虛掩的卧房後窗推開,笑着打了個招呼。

嚴玉誠看見他就火起,他如今進退兩難的窘境全是霁涯一手造成,他打量着一身幽冥閣侍從服裝的霁涯,露出一個意外但不失優雅的笑容,伸手道:“原來是紀大人,請進,不知我稱您紀大人合适嗎?”

“不敢不敢,叫我名字就好。”霁涯翻進屋內,反手關上窗戶,“要找來這裏還真不太容易,嚴少爺許久不見,有些瘦了呀!”

嚴玉誠心說我沒掉層皮就不錯了,他搖頭苦着臉道:“在下可是土生土長的穎州人,雖然幽冥閣主盛情款待,但菜色實在不合口味。”

霁涯暗想嚴玉誠還真穩得住,他一撩衣擺大剌剌地坐下:“幸好嚴少爺就要回修真境了,我提前恭喜你。”

“多謝紀公子,喝茶。”嚴玉誠給霁涯倒了杯茶,霁涯不說來意,他也裝傻不問。

霁涯是裝不過他了,看了眼茶杯直說道:“我能保證閣主并不想殺你。”

嚴玉誠沉思片刻,然後成竹在胸地笑了:“看來紀公子也不比我忠誠多少。”

“诶,此言差矣,閣主又不是我爹,哪怕我叛變,我的叛變度也比你稍短一截。”霁涯說的無比輕松。

嚴玉誠盯着霁涯,同行襯托下良心似乎也不那麽痛了:“紀公子有何計劃,說說吧,我十分欣賞紀公子的陽奉陰違口蜜腹劍。”

霁涯一點不以為恥,颔首道:“謝謝誇獎。”

嚴玉誠:“……”你贏了。

“嚴少爺雄心壯志,楓林派已日薄西山,不足為懼,連楓林派少主林妍兒都死在我主手下,嚴氏底蘊渾厚更有嚴少爺運籌帷幄,吞并楓林派指日可待。”霁涯先是吹噓了一番,後真誠地建議,“嚴氏真正的大敵乃是玉霄派。”

嚴玉誠面色微沉,嚴氏與玉霄派相鄰,和睦都是表面文章,但他方才還在擔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穎州,實在考慮不了那麽遠。

霁涯左手在空中依次點了三個位置:“楓林派先不管,我可以提供一個讓嚴氏對玉霄派動手,且占盡義理的借口,想必平時嚴氏也私下調查過玉霄派吧,只是沒有合适的時機一舉讓嘉鴻真人身敗名裂。”

“确實,嘉鴻真人表面年高德劭,剛直不阿,實則與我父親同樣,都是為一己私利不計犧牲的人。”嚴玉誠收起笑臉,說起家主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棄。

“我們按照計劃伏擊貴家主,然後将此舉嫁禍給嘉鴻真人。”霁涯壓低了聲音邪惡地說。

嚴玉誠稍微睜眼,先是構想了一下合理性和成功率,然後才道:“證據呢?如何僞造?”

“不必僞造,我有真的。”霁涯擡手一抹乾坤袋,将霁霞君的令牌拿出來對着嚴玉誠晃了晃,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又放了回去,“屆時只要在貴家主的身上留下玉霄派劍招痕跡,再留下這面令牌,便是我說造假也沒人會信。”

“你如何肯定霁霞君不會出面澄清?”嚴玉誠沒問令牌哪裏來的,霁涯都拿出來了,他更傾向失蹤多時,還被掩蓋成閉關的霁霞君已經遇害。

“他再也不會替嘉鴻真人說話了。”霁涯發自內心地微笑,實話反而顯得神秘且意味深長。

兩人秉燭夜談到淩晨,旭日初升時冥火殿的藺滄鳴翻了個身,下巴有些癢,他伸手把身上的鬥篷推開,宿醉帶來的頭疼讓他頗為懊惱,忽地意識到了什麽,擡手摸向臉上面具,好在并未有摘下過的痕跡。

藺滄鳴裹着鬥篷從床上起來,回憶起前半夜跟霁涯喝酒,那酒不愧是靈谷精心釀造,此時他還有些腳步發飄。

“紀公子在何處?”他站在門口喊來一個打掃庭院的侍從問道。

“回少主,紀公子在偏殿。”侍從答,“昨夜紀公子說陪您喝酒又送您回房很累,要屬下等不得打擾他。”

藺滄鳴點點頭朝偏殿走去,還沒等敲門,霁涯就打着哈欠推開了窗戶。

“主上早啊。”霁涯揉揉眼睛,“昨晚睡得好嗎?”

藺滄鳴感覺這句問話有些耳熟,他眼神微微往下一瞟,就看見霁涯松垮的領口下大片雪白的皮膚,發絲壓出了幾道紅印,在朝陽下格外鮮豔。

他強迫自己轉開目光,啞聲道:“……穿好衣服,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藺滄鳴,慫

拿铳的手,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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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四舍五入就是一萬!

昨天jj把抽多的收藏清掉了,我深夜看見掉了一千收,雖然說本來也是虛假繁榮的數據,但我的心也好痛啊QAQ

昨天不該說少一千的!真的少了一千收,這是什麽可怕的flag,賊難過,難過的沒能寫完一萬字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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