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後一分鐘
少年的身體散發着滾燙熱意, 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腔裏猛烈的心跳。
鼻間被他身上的清新氣味包裹,很熟悉,和她身上一樣的沐浴露的香味, 佛手柑與橙花, 像剛剝下的新鮮桔子皮。
分明用着同一款沐浴露, 分明每天都能聞到,她卻莫名覺得, 他身上的味道, 好像更好聞, 讓人着迷。
這有點奇怪。
林叁七試圖掙脫,卻被他抱得更緊, 力量差距的懸殊再一次顯現。
“最後一分鐘。”陳戌懿啞着嗓子,低聲請求, “至少把今天的最後一分鐘, 留給我。”
還有一分鐘,今天就要結束。
林叁七沒再推開他,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難過, 悲傷、委屈,像是弄丢了珍貴寶物的小孩。
她站在門口, 被他緊緊擁抱着。
夏天的夜晚,仍舊炎熱。
被他松開時, 林叁七有種立刻回房吹冷風的沖動,太熱了, 她的耳朵都熱起來了。
從他懷裏離開時,卻聞見他呼吸間, 隐約的酒精氣味。
“你喝酒了?”林叁七問。
“喝了。”陳戌懿點頭承認, 長睫垂着, 模樣竟有些乖巧。
難怪他今晚不正常,林叁七搞清了情況,本該結束話題回房,鬼使神差又問了句:“好喝嗎?”
“有點暈。”他答非所問,可能腦子真不太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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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喝,”可能是被他的不清醒傳染,她竟然深更半夜向他發出邀請,“要一起嗎?”
“要。”他沒猶豫地應邀。
于是,林叁七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兩人輕手輕腳摸下樓,拐進廚房。
晚餐時候,林叁七因為心不在焉,沒喝兩口櫻桃酒,也沒去在意它的味道。這會兒,她搬出釀着櫻桃酒的玻璃罐,又從冰箱裏拿了盒冰塊。
陳爸爸陳媽媽昨晚都喝了酒,現在應該睡得很沉,但晚上幹壞事,總歸不敢張揚。
林叁七只開了一盞壁燈,勉強照亮流理臺這方。
她放輕動作,拿出兩個威士忌杯,倒酒,冰塊落入櫻桃酒中,砸出清脆的叮當聲響。一杯遞給陳戌懿,一杯給她自己。
嘗一口,被味道驚豔,索性一口喝光,再倒了一杯,她又看向旁邊沒什麽動靜的少年。
陳戌懿倚在流理臺邊,一條長腿半屈,一條長腿伸直踩在地面,捏住酒杯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濃密的長睫垂着,在黯淡光線下,在眼睑處投降一片陰翳,瞧不出情緒。
“陳戌懿?”她喚一聲。
“嗯?”少年擡起眼皮,一向清澈的黑眸,此刻像蒙了層霧,透出些許迷茫。
林叁七只當他是喝暈了頭,舉杯的手伸出去,與他的酒杯輕碰,小聲地跟他慶祝,“cheers.”
他沒應聲,酒杯遞到唇邊,一言不發飲盡。
兩人也沒聊天,站在廚房,安靜地倒酒,喝酒。滿滿一大罐的櫻桃酒,沒多久就見了底。
成年之前,林叁七還沒正經喝過酒,今天第一次這麽喝,發現自己酒量竟然還不錯。
除了有點熱,和沒緣由的開心,像踩在柔軟的雲朵上,十分新奇的開心。
不知道喝了幾杯,她嫌站着太累,暫且放下酒杯,撐着流理臺,要爬上去坐,但沒成功。
真是奇怪,這流理臺看上去明明不高,她怎麽就爬不上去呢?
身旁傳來少年的低笑,林叁七側過腦袋,朝他看過去。
他眼裏的霧像是散了,盡管眼神有些迷離,但浮現出與方才陰沉氣場截然相反的笑意,因為酒,或是因為她滑稽的動作。
“你做什麽?”他問。
“泰山好難爬。”林叁七苦惱地說。
陳戌懿擱下酒杯,直起身體,長臂一伸,搭上她肩膀,把她身體扳過來,面朝自己。
“你幹嘛——”她才出聲抗議,就被他兩只手托住腰,輕松抱上流理臺。
“這不就爬上去了?”他微擡起頭,得意地看着她。
近在咫尺的距離,從上往下的角度,少年的睫毛似乎比平時更長更濃密,像柔軟的羽扇,幹淨得根根分明。
黯淡的燈光讓他的臉部輪廓更清晰,五官更立體,将外貌上的攻擊性突顯。偏偏眼尾是下垂,濕潤的眼睛沖淡骨相帶來的淩厲感,只會讓人想起無害的小狗。
林叁七極緩慢地眨了下眼,恍然大悟的模樣,“哦!”
“傻。”陳戌懿松開手,又靠回旁邊,長指捏着酒杯,朝她舉杯邀功,“謝謝我。”
林叁七今夜太開心,被說傻竟然也沒反駁,舉杯跟他輕碰,“不客氣。”
驢唇不對馬嘴的回應,他竟然也滿意點頭,似乎絲毫沒發現異樣。
玻璃罐裏的酒見了底,林叁七仍然沒喝盡興,看到陳戌懿手裏那杯還沒喝完,想也沒想,直接要從他手裏搶。
陳戌懿用手擋住她,像看到強盜來搶寶物一樣,不滿問她,“幹嘛?”
他的聲音很好聽,比白日多了幾分磁性,或許是喝醉酒的關系,有些拖腔帶調的,不太正經。
“給我。”
林叁七要去搶,他擡高端酒杯的手,躲開她的動作,“不給,這是我的。”
林叁七跳下流理臺,還差點摔一跤,幸而被他及時抓住手臂扶住。但她沒去感謝他,也顧不上,踮起腳,伸手去搶他的酒杯,“這是我給你倒的,給我!”
陳戌懿借着身高優勢,護住最後半杯酒,也說:“那櫻桃還是我摘的呢。”
“我也摘了!”林叁七有理有據反駁。
“我摘得比你多。”
“胡說,你明明光顧着吃,我摘得更多。”
兩人莫名其妙地就開始攀比起來,從“誰摘的櫻桃更多”,到“誰幹的家務活更多”,再到“誰初中時闖的禍更多”。
說到最後,陳戌懿突然開口:“我手好酸。”
林叁七也說:“我口好渴。”
手舉酸了,嘴巴也說幹了,兩人還沒分出個勝負。
陳戌懿又問:“這是我喝過的,你不嫌棄嗎?”
林叁七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口水吃了又不會死。”
陳戌懿若有所思,竟點頭附和,“哦,也對。”
他把手放下來,酒杯送到她面前,說:“那分你一半,你——”
話還沒說完,林叁七就連同他的手一塊抓住,一口氣把剩下半杯酒都喝了個精光。
陳戌懿當場奔潰,“——你怎麽全喝光了!”
“噓,”始作俑者豎起食指貼在唇邊,示意他小點聲,“你想把阿姨和叔叔都吵醒嗎?”
陳戌懿還真的聽話放輕聲音,小聲地重複上一句話,“你怎麽全喝光了?”
“我給你留了呀,”林叁七把酒杯裏剩下的冰塊給他看,“喏,留了冰塊。”
“……”
陳戌懿不想說話。
陳戌懿背過身,不想理她。
“生氣啦?”林叁七拍了拍他的手臂,沒得到任何反應,又繞到他面前,歪着腦袋看着他。
少年眼睫斂着,俊眉下壓,下巴線條繃緊,是不開心的模樣。
“真生氣啦?”
陳戌懿撇過臉,郁悶地說:“沒生氣,在後悔。”
“後悔把酒給我喝了?”
“後悔今天又做了件後悔的事。”
他像是繞口令般說了這句話,林叁七半天沒繞過來,索性不想這麽多,哄小孩的語氣,說:“別不開心啦,我給你做好喝的酒。”
她想了想,先洗了顆檸檬,一半切成片,放進空玻璃罐,又從冰箱裏拿出櫻桃果醬,挖了一大半倒進去,然後是冰塊、雪碧。又走到酒櫃邊,手指點點當當,選了一瓶威士忌。
最後,手抓着兩根筷子,像女巫攪毒藥一樣,抱在懷裏瘋狂地使勁攪拌。
冰塊、檸檬、櫻桃果醬、雪碧、威士忌,毫不相關的幾樣東西,混在一起,變成奇怪的紅色液體。
她獻寶一樣把玻璃罐塞到陳戌懿懷裏,豪邁道:“喝!”
陳戌懿即使有些醉了,但對生命安全仍保留一絲理智,遲疑地問:“喝了……會死嗎?”
“啧,”林叁七瞪他一眼,豪邁請客變成威脅命令,“你喝不喝?”
仿佛他不喝,下一秒她就要灌給他喝。
“……我喝。”
不敢反抗女巫的命令,陳戌懿抱着試毒的心态,倒了一杯,喝了一口,眼睛一亮。
竟然還不錯!
他點點頭,豎起大拇指。
“趕緊也給我試一下。”林叁七迫不及待倒了一杯,新的一輪灌酒又開始。
兩人從站着喝,到坐着喝,最後就差躺着喝。最後肩并肩挨着,癱坐在地上,靠着身後的冰箱門,一會兒一個酒嗝。
也不記得是誰關了燈,又是誰打開了冰箱上層冷藏室的門。
冷藏室的燈光,昏暗地落在他們倆身上。
“林叁七。”
“嗯?”
“你到底、為什麽……這麽讨厭我?”陳戌懿打着酒嗝,斷斷續續問出這句話。
“嗯……讓我想想,”林叁七打着酒嗝想了一會兒,在第五個嗝的時候,說,“你把嘉巳哥哥的鞋子扔進游泳池,不讓我和他出去玩。”
她說的是很早之前的事,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是多久之前。
真奇怪,明明過了那麽久,卻還印象深刻。
她記得,陳戌懿也記得,“那你也把我的鞋帶綁起來,害我摔跤。”
還差點把牙給摔了。
“活該,”林叁七靠着他的肩膀,幸災樂禍地笑,“誰讓你先惹我。”
“是你先惹我,”陳戌懿細數她的罪過,“明明說好要坐我的自行車,還一直催我趕緊學會,等我學會了,你倒好,忘得一幹二淨。”
“是嗎?有這回事嗎?”林叁七一點沒印象,又傻笑着道歉,“我忘記了,對不起哦。”
醉鬼的道歉,比嘔吐還容易。
陳戌懿嘆了口氣,像是做了什麽不得了的讓步,“唉,原諒你了。”
林叁七還在傻笑,甚至真誠地誇贊他,“哇,你好大度哦。”
陳戌懿被誇得也笑起來,“我和朱莉一樣大度。”
或許是骨傳導,讓聲音更好聽,或許是其它原因,他的笑聲傳到她耳朵裏,有點癢癢的。
林叁七換了個姿勢,從他的肩上滑下去,枕在他腿上,繼續傻笑,“那我和朱莉一樣漂亮。”
“你不是朱莉,”陳戌懿把屈着的腿放平,更方便讓她躺,一邊糾正,“你是布萊斯。”
林叁七不笑了,不滿意地皺起眉,問:“為什麽我是布萊斯?”
“因為已經有一個朱莉。”
“啊?我不要,我不要當布萊斯。”
“你就是布萊斯。”
“為什麽啊,為什麽?”
兩人毫無邏輯地又開始拌嘴,像是在玩過家家游戲前,争搶角色的小孩。
在林叁七問了十幾個為什麽後,陳戌懿終于不再重複那句“你是布萊斯”。
因為問問題的人,睡着了。
她閉着眼睛,安靜地躺在他懷裏,呼吸很輕,從未有過的乖巧溫順。微弱的冷色燈光,落在她臉上,長年不見日光的皮膚像白得透明。
她很漂亮,卻有一雙漠然的眼睛,仿佛漠視着一切,此刻閉上,才終于感覺離她沒有那麽遙遠。
在靜寂的夜裏,少年低着頭,手指撫摸她柔順的頭發,阖上的眼睛,像訴說秘密,聲音很輕地,悄悄回答。
“因為你是被喜歡的那一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