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游戲
林雪遲實在忍不下去了:“這太荒謬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Allison遞來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雪遲也注意到除了他和Allison之外,其他人對這位牧師的話反響熱烈,場面如同超市的打折試吃點,人群情緒激動,高聲呼和。這時候公然唱反調的确不是明智的舉動。
中年牧師拍拍手招來兩位年輕的助手:“神啓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到的,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也許有的人受召的時間快,有的慢,但我還是強調,我們要用科學的方法去接近神,不要輕易相信一些虛無的儀式、有害身心的藥物等。
春天快到了,經過教會的研究決定,我們會開一期關于如何正确進行自我治療的課程,如果有興趣的朋友現在可以報名參加,請提供自己的私人信息,我們會挑選合适的人來上課。因為課程難度和密度比較大,并不适合廣泛宣講,還請大家謹慎考慮之後再報名。”
年輕牧師一邊派發課程宣傳資料,一邊說:“如果報名成功我們會聯系大家,我們全部課程只收取20美元材料印刷費用,請大家不用擔心。”
Allison主動要了一張宣傳單來看,上面的介紹非常空泛,無非也就是把中年牧師剛才的“視覺理論”重複一遍。林雪遲翻來覆去沒找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壓低聲音說——
“什麽是自我治療?”
Allison一邊掏手機一邊說:“我估計和修行、苦行是差不多的意思。通俗來說可以總結為去見神之前要做的一切思想上和行動上的準備。你想想,都要去見上帝了總得有點誠意吧?如果僅僅是沐浴焚香、辟谷冥想之類的,那人人都可以去見神。怎麽樣才能從芸芸衆生中脫穎而出,成為百裏挑一的那個?有的宗教會告訴你要擺脫一切俗世給你的庸碌精神,要在思想上靠近神,領悟神,這在各種各樣的宗教裏都會有不同的說法,字面表達不一罷了。”
林雪遲看她開手機查閱網頁:“你在查什麽?”
“你看這裏,”Allison指着宣傳紙上的聯系欄:“他們沒有提供任何地址和電話,只有一個郵箱,明顯就不是想廣泛對外宣傳的态度。我想查一查這個教會,如果它有進行注冊,在官方的資料庫裏應該可以查到。如果沒有,它就算是個非法的教會。憑這一點,警察就可以申請搜查令。”
這時候林雪遲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喻江。
他站起來走到教堂外接電話——
“喂。”
喻江在電話那頭笑:“聽上去不太高興,老院長病情很嚴重嗎?”
林雪遲猶豫道:“嗯,病入膏肓。有什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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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忘了給你打電話,剛回去被叫去開會了,剛剛才想起來問問你的情況。”
林雪遲聽得出他的聲音有點啞,像是晚上沒睡好:“這裏人很多,吵吵鬧鬧的。”
“熱鬧一點老人會喜歡的,他難得有這麽多人去看望他。”
林雪遲随口說:“你就算老了也不會太喜歡熱鬧吧?”
喻江說:“你不要把我放到養老院我就很感激了。”
林雪遲握着手機,他現在沒有太多說話的欲望,但也不想挂電話。他低頭看着腳下一塊小石子,把它踢過來又踢過去。喻江像是知道他不願意說話,也保持沉默。不一會兒林雪遲聽到電話筒裏窸窸窣窣的書寫聲,不由得開始想念起喻江書房裏溫暖的壁爐。
旅行的時間久了,他好像有點想回家了。
然後他就誠實地說了出來:“我想回家了。”
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是第一天去學校後不願意呆在陌生環境裏的孩子。
喻江輕柔的聲音傳來:“好,那我在家裏等你。”
林雪遲挂了電話,耳邊傳來教堂中吵嚷的起哄歡呼聲,頓時收住了往回走的腳步。他在人多的地方呆着總是非常不自在,尤其對這種狂歡式的集體活動非常厭惡。這樣的環境讓他覺得很危險,有一個叫做“正确”的繩套套在他的脖子上,只要稍微表現出與主基調不同的态度這根繩套就會自動收緊,勒住他的脖子,然後被打上“異類”、“叛徒”的标簽。
外頭的空氣雖然寒冷,但清冽新鮮,沒有教堂裏面那麽逼仄壓抑。他繞着教堂走了一圈,教堂後是一個小型花圃,初春花苞嬌嫩,顏色清雅。幾個孩子在花圃裏面打鬧玩樂。
林雪遲索性在花圃前的臺階上坐下,看着他們玩角色扮演的游戲。
一個男孩子穿着黑色的兜帽衫,把帽子戴在頭上,只露出半截臉來,裝作十分神秘的樣子。他手裏将一張紙卷起來裝成話筒的樣子,有模有樣地說:“我是牧師,我可以讓神實現你們的願望。你們都要聽從我的安排!”
站在他左手邊的紅衣男孩急沖沖地說:“那我是主教!主教最大,你是牧師你也要聽我的!”
“那我也要當主教,”黑兜帽立刻反悔了:“我們猜拳,誰贏了誰當主教好不好?”
紅衣男孩得意洋洋地說:“不要,你說了你要當牧師的,你怎麽可以出爾反爾?”
黑兜帽吵起來:“教主有什麽了不起?牧師能見上帝,我讓上帝把主教給我當。”
“主教”非常不屑:“我媽媽說了,教主更厲害,主教不僅可以見到上帝,還可以把人都變成神,牧師可以嗎?哼!”
“牧師”心有不甘:“可以的。”
他的氣勢低了下去,顯然有些心虛。
“主教”搖頭:“這是秘技!只有主教才可以!”
躺在石椅上的女孩這時候插嘴:“你們不要吵了,輪流當主教不就好了。椅子上好冷的,你們快點,我都要凍僵了!”
“主教”興致勃勃走到石椅旁邊,一邊摸着女孩的腦袋,一邊念着奇怪的“咒語”:“我現在就把你變成神,馬上你就不是庸俗的人類了!”
林雪遲聽到這裏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來。
小孩子們這時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看客,都愣愣地停下動作來看他。
年輕的醫生有點尴尬,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你好。”小女孩坐起來:“哥哥,禮拜結束了嗎?”
林雪遲做了個噓的手勢:“沒有,我是偷偷跑出來玩的,噓,不能被人發現了。”
這些小孩子大概也是跟着父母來到這裏做禮拜的,然而少年定性不夠,要他們在座位上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怎麽可能?于是都偷溜出來在花圃裏面玩鬧。
“要不然我也當牧師好不好?我是新來的牧師。”林雪遲指着“主教”說:“主教,你能把你剛才的咒語再教我一遍嗎?我也想學怎麽把人變成神。只要念完咒語之後就能變成神嗎?”
“教主”神氣活現地說:“當然,你跟着我學念咒語,就可以把人變成神了。”
被冷落在一邊的“牧師”不高興了,跳出來:“他是騙人的,不要相信他!才不是念咒語就能把人變成神。我爸爸說,變成神要接受治療的。”
林雪遲目光一滞,他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治療?那會不會疼啊?”
“不疼的。”“牧師”搖搖頭:“教主說經過治療之後就不會讓人感覺疼了,他很厲害。”
“那接受治療就能變成神了嗎?”
“牧師”想了想,懵懵懂懂地說:“嗯,我也不知道……”
林雪遲把手機拿出來,調出醫院裏的小男孩的照片:“這個小朋友你們認識嗎?”
少年們面面相觑:“不認識。”
Allison這時候找了過來:“雪遲,你怎麽在這裏?”
林雪遲拉着她退到另外一邊:“結束了嗎?”
Allison點點頭:“結束了,我本來想去和那個牧師說說話,但沒看到你回來我就先出來找你了。噗嗤,你在這裏和小孩子玩?”
林雪遲簡單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見聞:“這個地方恐怕不簡單,牧師可能只是一個傀儡,或者一個共犯,背後真正控制這個教會的還有一個主教。什麽樣的父母會把接受治療這種話敢随便和小孩子說,至少不是為了吓唬人,我看他們完全對這件事沒有任何害怕的意思。”
Allison說:“但我們現在不确定所謂的‘接受治療’是什麽意思,剛剛那個女人也說接受治療之後她看到神啓了,但是也沒看她去開顱啊。”
林雪遲搖頭:“不一定,這個治療又不是馬上立竿見影的,按照他們的說法至少它是循序漸進的,長年累月地做才會有療效不是嗎?那它可能有很多療程,可能分很多步驟,最後一步才是開顱也有可能。你想想,誰會立刻就接受開顱這麽恐怖的事情?但如果先給她一點甜頭,讓她覺得這件事有可能,覺得所謂治療真的有效果,她才會嘗試去接受聽上去很恐怖的事。這個得到神啓的女人如果不是教會串通好的的騙子,她下一步就有可能成為受害者。”
“那個女人的事情我問了,她一年前因為看護失誤,女兒掉進泳池裏淹死了,離婚後她就跑到教堂裏來尋求精神安慰,結果碰到了那個牧師,讓她接受治療,說只要堅持治療就可以看到神。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先要讓她相信治療有效果,一步步誘導她去接受開顱?”
林雪遲說:“看到死去的女兒這種事肯定是不科學的,如果她不是騙子,那唯一能說的通就是致幻劑、麻醉藥、安眠藥之類,甚至有可能是毒品,一次給她一點點劑量,讓她的身體有逐漸适應的過程,她就會相信她真的看到的就是她女兒。這就是為什麽治療要長期做。”
Allison總結道:“這些都還只是猜想。我們先不管這個假設能不能成立,現在可以确定的是,這個教會向教徒樹立的主要目标是為了見到上帝或者神,他們所有的行動都是為了這個目标服務的;其次,見到神需要做一種治療,這種治療由牧師來做,要長期進行;第三,這個教會還有一個主教,主教比牧師權限要大,他應該也會這種治療,而且自稱能把人變成神。”
兩人同時沉默。背後少年的嬉笑聲顯得有些詭異恐怖。
“我們真的不能報警嗎?”Allison問:“我覺得有些事情可能警察來做會順利很多,他們可以申請搜查,如果能搜到證據就順其自然了,否則我們倆空口白說也沒有實際解決的辦法。”
“報警只會打草驚蛇。他們苦心經營這麽多年不一定能一擊即中。如果找不到證據下次還要再抓就更難了。再說,按照喻江當作風,我覺得留下證據的可能性很小。”林雪遲搖頭。
Allison有點不太甘心,到嘴邊的疑問不知道該不該說。
林雪遲一直不願意報警的态度讓人覺得可疑。她堅信林雪遲有自己的苦衷不願意接觸警察,也許是因為父親被卷進案件中警察一直沒有查不出來,所以才會對警察失望,也許是因為警察曾經應該幫助他脫離家暴環境卻不作為,所以對警察不信任。
但現在她開始擔憂起來。他們在取證的過程中難免要觸碰法律的灰色地帶,甚至有的手段已經可以算是違法,比如從FBI裏偷拍查案資料。如果被發現,FBI完全可以以竊取機密的罪名将他們送進監獄。再這樣下去他們必然要有更多的越界行為,連Allison都不确定還要做到什麽地步,但林雪遲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這種不要命的态度遲早會毀了他。
“雪遲,我覺得你對警察的态度好像很排斥,有沒有什麽原因呢?”單純的女孩問道:“你知道,我們再這樣下去可能不只是小偷小摸,擅闖私人領地這樣的事情,有可能會有犯罪的危險,如果找到了證據、抓到了真兇你想怎麽樣呢?這件事最終還是要警察來接管的不是嗎?為什麽我們不可以提早一步規避風險呢?我不想你為了真相最終被送去監獄。”
林雪遲意會,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對你來說肯定有很多擔憂,但是我有現在不能接觸警察的原因。”他苦澀地說:“這樣說聽起來沒什麽說服力,但是我暫時不能告訴你是什麽原因,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我也沒有關系,我能理解。等到……等到找到證據,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我一定會主動去警察局的。”
Allison嘆息:“我相信你。我不是懷疑你,如果我懷疑你我根本就不會來舊金山了。”
“我知道,謝謝你。”
Allison打起精神來掏出那張宣傳紙:“我還沒有報名,上面寫的上課時間點是在兩個星期後。我不确定那個時候能不能有時間再過來,這麽來回跑我也負擔不起費用。我們還有沒有可能通過別的途徑來搜索可疑的人物?”
“你剛剛不是說要查它有沒有經過注冊嗎?查得怎麽樣了?”林雪遲問。
“哦,我查到了。”Allison掏出手機來:“這是個合法注冊了的教會,雖然注冊資料上寫的介紹和實際上風馬牛不相及。但是我發現了一個有用的東西。你看。”
她拉出一張表格來,上面有幾個名字和電話號碼。
“辦理注冊手續一定需要留下相關負責人的姓名和電話,這張表格上面有幾個名字你看看。這裏,Paul Venker,應該就是那個牧師。”
林雪遲粗略掃了一眼那張表格,目光鎖定在一個名字上——Briden G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