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思親
西雅圖。華盛頓大學。
“這件事情還沒有解決之前,還是不要再動手了。”男人背對書桌整理着壁櫃上的文件夾。
桌後的沙發上坐着一個光頭男人。他神情很是麻木,與其說面相天真,倒不如說因為總保持着動物般機械的表情,才會給人“單純”的錯覺:“教授,我并不是故意要……”
“我知道。”男人轉過身來,笑容溫和,并沒見任何愠色,“但是你很少這樣急躁,Briden,這和我認識的你不太一樣。”
光頭男人懊惱:“我知道我這次沒控制住。一來,他父親對這件事的态度非常主動,二來,我們沒有在未成年人身上試驗過,所以我實在是沒有忍住。我不想給您添任何麻煩的。”
“這的确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對于未成年人的領域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探索,但是在成人身上也還沒有成功不是嗎?”“教授”點頭:“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其實你不需要着急的。但是現在你突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的壓力很大。因為你鬧到了醫院,雪遲最近精神變得很緊張,我需要在他身上花更多的時間。”
光頭男人臉色有一瞬間僵硬:“教授,Dr.Lim到底……”
他其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問這個問題,但他無法忽視。林雪遲像是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心上,特別是看到了那些新聞照片之後,他就再也沒辦法壓抑心裏胡亂的猜想來找男人求證。
“我看到了新聞,您不是一向不想讓他幹涉這些事情的嗎?”
“教授”說:“以前我不願意他牽涉進來是我并不确定他能做到哪一步,就像你Briden,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也不是一開始就合作的。我在雪遲身上看到了潛力,他是塊不錯的料子,但我不能随意就下結論的,我需要觀察期,需要去評估他是不是能夠承擔得住這些事情。你明白嗎?我不希望這些事情會壓垮他,如果他承受不住壓力,或者說他不夠堅定,那麽我和你都會有暴露的危險。”
“那……那現在呢?”
“K.K的事情你看到了,他的能力超出了我的預計,只是性格上面還有欠缺的地方,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必須全程在他身邊看他做這些事。我希望我的努力不要白費,将來當他可以獨立承擔的時候,也許還可以幫得上你。”
“我不需要。”光頭男人撇過臉去,語氣有點變扭:“我一個人也能做得很好。”
“教授”低笑:“你總是往返于西雅圖和舊金山之間,本來就夠累了,還有整個教會要管理,研究上也不能落下,總是勞煩你親自動手我也會過意不去的。你們倆的性格其實有點像,雪遲的也并不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但他不是個壞孩子。”
光頭男人暗地裏咬牙,他最讨厭的就是教授把他和林雪遲放在一起比較。林雪遲算什麽?只不過是喜歡裝可憐罷了,也不見得是個奇才,憑什麽讓教授花費那麽多的耐心和時間手把手地一步步調教?他眼底閃過一絲陰狠,卻裝作委屈地說:“但他總是诋毀您,我覺得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們在做的事業,而且他還和那個女孩子糾纏在一起……”
“教授”皺了皺眉頭,有一瞬間他的眼睛裏暴起冷肅的殺意,看得光頭男人一怔,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Advertisement
但他還沒有說完,“教授”已經恢複了笑容,那乍起的虐殺意志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雪遲長大了,他有他自己要交的朋友,這也很正常。我總不能時時刻刻看着他,勞煩你為我留意了,我就是擔心他會交一些不好的朋友。”
“那教授,要不要……”
“教授”搖頭:“這件事你不要管,我會來處理的。那個女孩子叫什麽名字來着?”
光頭男人終于笑了:“Allison Owell,就是貴校的在讀學生。”
林雪遲下飛機後和Allison告別,剛出機場就看到男人背靠車門站在路邊等他。
“你怎麽來了?”他不知道喻江會來接人。
喻江看看遠去的女孩:“認識的人?”
林雪遲有點心虛:“也不算是,在飛機上碰到的,雪眉的同學,之前在葬禮上見過一面。”
“難怪我看好像有點面熟。”喻江收回目光,接過他的行李。
林雪遲連忙轉移話題:“你怎麽有時間來接我?”
喻江為他開門上車,“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林雪遲看看手機,顯得不太高興。他不是不記得這個日子,他本來是不太想提它,誰知道喻江還是說出來了——今天是他母親林簡的忌日。
自從K.K事件之後,林雪遲就開始避免去接觸他母親的事情,包括忌辰。他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心情去見她。雖然林簡生前沒有嫁給喻江,但是他們到底是情人的關系,以她剛烈堅毅的個性,她不會僅僅因為錢去做喻江的情人,她對他肯定有感情。然而林雪遲這個做兒子的卻在母親去世後爬上了繼父的床,将母親的愛人占為己有。
在倫理上,林雪遲已經跨越了世俗規定的界限,他做了一件亂倫的事情;在情感上,他背叛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但他發現,産生罪惡感的同時在他年輕的心髒裏充滿了隐秘和刺激的興奮。這種快感他可以偷偷放在心裏,卻不能帶進靈堂,不能帶到林簡的面前。他尚且還保存着最後一點羞恥心。
羞恥心對于林雪遲是很重要的。他幾乎靠着這點羞恥心活了下來。
可憐的外科醫生在這種時候總算還知道臉紅:“你就不能不提這件事嗎?”
喻江知道他心裏怎麽想:“我說過,我對你母親不是愛情。”
“但她對你是!”林雪遲沒好氣地說:“你要我怎麽和她說話?‘對不起媽媽,我和你的情人上床了?’反正等我死了,她肯定也要罵我的,我何必現在跑去讨她罵。”
喻江說:“要罵也是罵我,我是你的長輩,沒教好你。”
“你還說!”林雪遲眼刀一橫:“我不去!沒臉見她!”
他的語氣聽上去倒像是撒嬌,喻江眼角藏不住笑意:“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鬧什麽別扭。直接回家,總可以了吧?”
林雪遲總算是滿意了,看着車子從高架路上叉下來往家裏開去。
車窗上都敷着一層白霧,遠處只見蒼莽的濁氣裏閃射着密密麻麻的紅色車燈,十分詭谲。林雪遲哈了一口氣,外頭的景色才清晰起來。
算起來也差不多該到春天了。西雅圖此時顯得格外蕭疏,青黃不接的時節,就連枝頭的樹葉也稀稀拉拉沒什麽精神的樣子。街邊的磚石上凝結了長長的冰針,滴落的水珠化成一汪汪深淺不一的黑窪倒映出飛馳而過的車胎。他想,今年的冬天真長啊。
然後他又想到了林簡。林簡出走也是在冬末初春的時候。
有一天她徹夜未歸,林雪遲餓得不行了自己去廚房裏找到前天剩下的面包。林雪眉問他媽媽是不是還在上班。林雪遲這才開始擔心林簡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他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于是下午放學後他去林簡上班的地鐵診所,負責人說林簡沒有來上班,他于是慌了。
林簡帶走了錢包、證件、一件就外套、兩套內衣,林雪眉在碗櫥裏找到了她的鑰匙。兄妹倆知道母親從此不會再回家了。林雪眉看着那串鑰匙當場就哭,她那時候才十歲,失去母親無疑滅頂之災。而林雪遲卻連哭的資格都沒有,他得表現出哥哥的堅強來,抱着妹妹安慰她。
林簡剛離開的時候林雪遲所有的不安和恐懼只能寄托在憤怒上,他怨恨林簡把雪眉和他扔在家裏,也許從很早的時候他就開始恐慌,害怕林簡終究受不了這種生活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但那時候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兄妹是林簡的義務,他從來不敢想如果最後能保護他們的這道防線全部崩潰瓦解會是什麽樣。
當他在西雅圖看到林簡的遺體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林簡後來的苦難成為了林雪遲原諒她的理由,他看到她過得不好,并沒有比他們過得好,他終于可以不用記恨她了。
林雪遲對林簡的愛來源于林簡的死,這件事情确保了林雪遲對她的愛。換一種說法,因為林簡死了,他終于可以放心地愛她,他不需要再擔心自己被背叛,也不需要擔心他的愛裏面會摻雜怨恨。活人對于死人的愛總是最純粹的、最永恒的,也只有死人配得上永恒的愛。
然而喻江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平衡,林雪遲不能再放心大膽地愛林簡,他變得很惶恐。偶爾他在床上看着喻江,會在男人的眼睛裏看到母親的臉。他知道不是喻江将他看成了林簡,是林簡的陰影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中間。他有預感,為了這件事他必須要付出代價。
剛進家門,鞋子都還沒來得及脫,喻江就被熱情的外科醫生糾纏上來。
教授笑着按住他:“做什麽呢?剛剛下飛機不累嗎?”
林雪遲嘤嗯一聲又湊上來吻他:“你不想要?”
“你需要睡覺。”喻江低下頭來啄了啄他的嘴唇:“乖,現在不要。”
林雪遲索性打開他:“不要就滾,我找別人去。”
說完,幹脆轉身去開門,意思就要出去找男人。喻江當他是鬧別扭,将人拉回來:“這個天氣你去什麽地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要你管?”林雪遲嗔他:“我這麽大個人還能走丢?”
喻江把他抱起來,一腳踢上門,直接抱上樓。林雪遲本來還把頭靠在他背上竊笑,但進了房間就被摔在床上,喻江壓上來咬開他嘴唇牙門也不敲直接就闖進去,林雪遲鼻中是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他輕輕嗅了一口,将男人的身體撥得更近。
誰知道喻江親完了起身,沒有絲毫要做的意思:“你給我好好睡覺,晚上回來我們再算賬。”
林雪遲瞠目結舌看他離去,被子一掀蜷進去不理人了。
樓下傳來車子發動的聲音,林雪遲聽着它離開,在被子裏發了一會兒呆。
等房間裏的暖氣漸漸升起他從床上下來,去衣櫃裏面随便翻了一件喻江的外套穿上,然後帶上錢包和鑰匙叫了一輛出租車出門。
車子穿過市中心停在一處教會學校。先入眼的是教學樓朱紅色的牆面,高聳尖銳的三角錐頂上立着天主教巨大的十字架。他從陰暗空蕩的穿風走廊往裏走,上樓找到了校長室,一名修女穿着黑白長裙推門迎面向他走來:“您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林雪遲微微鞠躬:“您好,我昨天晚上臨時打電話預約過,請問校長現在在嗎?”
修女微笑:“在的,請您進去吧。”
林雪遲推門進去,一位老修女站在書架下擦拭眼鏡。她一絲不茍的發髻盤的嚴嚴實實的,露出光滑平實的額頭。聽到推門聲,她把眼鏡架回鼻梁下看了看:“林先生是吧?您好,請坐吧。我差點忘了你要來,真不好意思。”
林雪遲坐下,他這個角度正對着辦公桌後的窗戶,窗外是放學的學生在草坪上踢球。
“您在電話裏和我談到的這位先生,我很熟悉。”校長坐下來,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畫冊來翻開:“這是我們1967年那一屆的畢業照合影,你看看,第三排從左邊數第五個,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那位Briden Gore先生?”
“是的。”林雪遲點頭,他仔細看了看相片:“我聽說他是一直是學校校友會的成員是嗎?這是我在學校的網站上查到的,這幾年他總是對學校非常慷慨。”
“是的。”校長說:“Gore先生是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先生,您可以看到,我身後這個足球場,就是他捐助擴建的。為此我們将他列為了學校的終身榮譽校友。”
林雪遲面露羞澀:“是這樣的,我父親是研究宗教的,他是華盛頓大學宗教系的系主任,我現在也正在做這方面的研究,但是我和我父親研究的領域有些區別。所以他介紹了Gore先生給我,看了幾篇他的著作之後,我對他本人很感興趣,但是一直不知道如何聯系他,只能在網上搜索關鍵詞然後看到一些零碎的線索,貴校也是我在搜索條目下偶然看到的。”
“我知道,”校長似乎習以為常:“我們這裏經常會有一些大學生來找幾個出名的校友做訪談。Gore先生是其中一位,他雖然進入宗教的領域比較晚,但是近幾年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也算是圈子內的名人了。我們最近還想找他來給學生們談談他新發表的一篇論文。”
林雪遲抓住了另外一句話:“進入宗教領域比較晚?他一開始并不從事這個領域嗎?”
校長笑笑:“原來你不知道呀,他畢業之後并沒有修習宗教,先去讀醫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