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收網

“原來你不知道呀,他畢業之後并沒有修習宗教,先去讀醫學了。”

一種破繭而出的暢快感灌溉林雪遲的全身,他屏住呼吸問:“為什麽要讀醫學?”

“我一開始也很驚訝,當初我們都認為他會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宗教裏。然而他卻說要學醫。我想大概是他受夠了精神領域的探索,總想找些腳踏實地摸得着看得見的東西來試試吧,。”校長說:“聽說他是個不錯的醫生,他曾經來信告訴我他的情況,年紀輕輕就對他自己做的事情有非常獨到的見解,這是他的信,你看看,或許對你有幫助。”

林雪遲拆開了那封厚實的信,六張白紙布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信中的語調懇切謙和,以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人的角度來說,這已經很難能可貴。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您也許讀到過這樣的話:‘宗教永遠将彼岸和來世置于遙遠的地方。然而距離,在人的概念裏畢竟是可以窮盡的。科學和宗教不過是距離之差,相距六十八萬光年的大星雲也是有可能達到的啊!宗教是到達的幻影,科學是到達的技術。’*即使我不能完全認同這樣的話,但我依然明白,科學必然不能被忽視,正如精神永不可能超越肉體而存在。如果我想要真正理解宗教,我絕不應該逃避科學這個話題,相反,我要徹底弄清楚它是怎麽回事。”

(*‘宗教永遠将彼岸……’出自《禁色》三島由紀夫。)

從信箋落款的時間算起來那時候的Briden Gore大約只是個二十剛出頭的人,這個年紀如果懷有救世醒人的抱負林雪遲并不會覺得震驚,他自己在二十來歲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但Briden顯然并不着眼于高尚的意義,而只是立足于高尚的事業本身。他一開始并不想當救世主。這樣踏實的态度,和他的年紀看起來格格不入。

為什麽後來他變成了一個想切開別人腦袋,面見上帝的人呢?

從校長室裏出來,林雪遲坐在足球場上給Allison打電話。他找到了草地邊上一墩正方形的矮碑,是用紋理細膩的深金色大理石切割而成,上面镌刻有“終生榮譽校友Briden Gore先生惠贈于千禧年”的字樣。

電話接通了——

“嗨,我沒有想到你這麽快就有消息了。”女孩愉快地說:“我們來交換秘密吧。”

林雪遲語氣輕松:“我可挖出了不少秘密。”

“那好,你先說。”

林雪遲詳細陳述了剛才的對話:“如果我是校長,我可能會把那封信複印一份貼在學校的公告欄裏以激勵學生。他懷有過人的行動力和意志,目标非常明确,是一個可以提早十年就知道自己未來方向的天才。”

“校長有沒有說他學醫具體是什麽方向?”

林雪遲嘆息:“腦科,不然還能有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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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ison笑:“所以他符合犯罪嫌疑人的特征。我還想問你怎麽在那份名單裏就挑了他?”

“我在家裏見過他一次,他來找喻江。兩個人像是發生了一點争執。”

“原來是這樣。我這裏可沒有你那麽多故事。我把所有西雅圖大醫院裏面的外科醫生名錄全部翻了一遍,沒有找到他的名字。也許是因為離職之後他們更新的名單,所以找不到了。但是在其中一間醫院的網站上有他的講座信息,是關于動脈瘤術後後遺症的,時間是2005年春天,看來他并沒有完全離開這個圈子。”

“為什麽他後來會去舊金山?”

“這可能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自己曾經在《宗教與信仰》雜志采訪裏提到過,他原本有個親弟弟,因為腦腫瘤手術失敗去世。這可能是他棄醫從教的主要導火索。雖然沒有動搖他對科學的信心,但至少他意識到了科學不是萬能的。”

Allison說到這裏,停下了手上翻閱雜志的動作:“雪遲,我們只是證明了他是個外科醫生,的确這一步很關鍵,但我們依然缺乏犯罪證據。我勸你不要沖動,立刻下結論。”

“找不到證據的。”林雪遲咬牙:“至少他現在是最符合犯罪特征的人。”

Allison感到不妙:“那你想怎麽做?”

林雪遲說:“他下個星期二在母校有一場講座,我要親手抓到他。”

Allison還想說什麽,林雪遲果斷挂斷了電話并且将手機電源關閉。這時候Allison已經和他無關了,接下來所有的行動都必須他一個人來完成,不能再牽扯這個無辜的女孩子進來。

離星期二還有四天時間,他可以做充裕的準備,他從醫院的藥房裏偷了兩支麻醉針、50毫克嗎啡,然後去超市買了手铐、結實的繩索、暗扣、半打金屬夾和一些化學提純用具。接下來的時間他全部花在了醫院,正常地上班和手術,下班後到醫院後的車庫完成一些提純工作。

星期二天放晴了,霧氣稍微消弭。西天的雲翳像塊透明的淺金色琥珀,它懷裏的太陽一動不動。霞光乘風而下,此刻所有凝固的天地光晖永恒地镌刻在遠際,與大氣層裏游弋的塵埃交纏。從陰香樹攏成的小道間看去,枝葉形成的陰翳使光束變得非常澄澈清冽,陰香的味道很淡,幾乎被春泥濕潤的氣息覆蓋,然而這種味道成年累月地使塑膠操場變得沒那麽難聞,即使是中午太陽将跑道曬得焦灼,陰香也會大大減淡濃烈腥臭的塑膠味。

學校的禮堂單獨坐落來體育場旁邊的紅磚矮房裏,只有一間大課室,從上至下一共二十二級階梯,三百零七個座位。兩邊的隔音牆壁被切成寬大柔軟的長發形,但因為年久不更換,隔音效果微乎其微,即使站在超場上也能隐約聽到從禮堂傳來的麥克風的噪聲。

Briden是下午一點半準時到學校的,校長親自到門口接他。這位人前嚴肅的牧師一向秉持着低調的作風,出門從來不帶任何助手或者助教,一個人提着巨大的行李箱,抱着厚重的書冊從出租車上下來,累得汗涔涔的。可能是因為出租車上太悶,他優柔冷淡的臉顯得格外蒼白,一邊喘息一邊用手不斷在臉頰邊扇風,不正常的紅暈點綴在腮邊。

校長身後的修女替他拿過書本,引他們去禮堂。

“今天所有高年級的學生都在,大家都在期盼今天。”校長說。

Briden客氣地為她開門:“我也很榮幸,謝謝您。”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學校講課,每年總是有這麽兩三次機會過來。不少高年級的學生都認識這位博雅的牧師,老實說他們不太喜歡這個古板的老男人,他既沒有出衆的皮相,談吐也絲毫不風趣幽默,唯一能當作談資的僅僅是些流傳的故事。例如聽說他雖然為人低調,但是家財萬貫,要不然區區一個牧師不會有這麽多錢給學校修建足球場;再例如他曾經有可能成為美國天主教教會的主教,但他毅然決然辭掉了這個誘人的位置,在舊金山潛心研究美國小衆教會;再例如他是個惜字如金的人,每年發表的文章寥寥無幾,但是一旦刊登就會引發轟動。

今年Briden在《宗教與哲學》上發表了名為《21世紀天主教教會女學在舊金山地區的發展近況以及其對貧困人群的教學救助貢獻》的文章。他自認為這篇文章很适合今天的場合,它并不是什麽鴻篇巨制,也不涉及深刻的哲學意義和倫理探讨,是一篇實用主義的文章,對學生對老師都不太難理解。

只是這樣的話題對學生而言仍然枯燥,所以課程講到一半了,下面依然鴉雀無聲,反響并不熱烈,Briden似乎有些尴尬,他在黑板上把“教會女學”這個詞圈起來用粉筆着重敲了敲,說:“教會女學,這個詞一開始并不是美國的本土詞彙,它是從東方來的。從哪裏來呢?中國。最早在十九世紀初,在中國的洋務運動中出現這個詞。”

他說得有點渴。一位修女為他端上了一杯茶,他囫囵一口喝下,然後堅持把這段歷史講完:“我們先休息一下吧,十分鐘過後大家在回到原位上,好嗎?”

學生們嘩地站起來,熙熙攘攘地從座位上散開。校長似乎也看得出反應不太理想,走過來安慰他:“真的非常精彩,對這些孩子們來說,早點接觸一些更嚴謹更專業的知識也是好事。即使他們聽不太明白,也會為您的學術态度感動的。”

Briden掏出手絹來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液,嘴巴裏有些發澀,似乎是剛才的茶太濃了:“這裏實在是有點悶熱,不好意思,我想出去透透氣,順便去一趟洗手間。請問男廁在什麽地方?”

他出門後沿着走廊一直走,在拐角處找到了男廁,學生們見他進來,他們嘻嘻哈哈彼此擠眉弄眼,把洗手池讓出來說:“嗨,Gore先生,您先洗手吧,您先洗。”

Briden不疑有他,他走過去擰開那個水龍頭,第一下沒有出水,第二下只聽見滋啦一聲尖銳刺耳的金屬音,一道強烈的水柱直接往他臉上噴過去,澆了滿頭滿臉!

“哈哈哈哈……”男生們哄笑一聲,“看看他那個樣子,哈哈哈哈!”

Briden氣急,撲上來:“你們給我站住!”

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周遭,男生們已經蜂擁逃走。

“他媽的!”一向注重涵養的牧師罵了一句髒話。

他只能用寬大的袖子把臉上的水漬擦幹,但是連頭發都濕了,額前的劉海還淌着水滴,看上去實在是非常狼狽。這個樣子他實在不想去見校長,總不能讓四十多歲的男人跑到一個老女人面前去告幾個學生的狀,那比噴一臉的水還要丢臉。

于是他只能站在洗手間的排氣扇口,想要把頭發吹吹幹。

此時的男廁所空無一人,只有他站在排氣扇下方。

一陣穩定有力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他并沒有太注意,排氣口的嗡鳴遮蓋住了他的聽覺。然後似乎有人關上了門。他這才随意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一個戴着鴨舌帽穿着工裝褲的男人提着工具箱進來,用很低的聲音說:“水龍頭壞了,先生?”

Briden沒來得及分辨,甚至沒看清楚男人的長相,只是煩躁道:“對,那個該死的水龍頭噴了我一臉的水。就是中間那個,你可要小心了。”

“好的,先生。”“修理工”錯開他的身子,從他身邊擦過,往背後的洗手池走去。

Briden繼續仰起頭擺弄他濕漉漉的頭發。

排氣口的風打在他腦門上有些涼,他不得不微微閉着眼睛,才不會讓風吹進眼睛裏面。所以他既不會聽到,眼角的餘光也不會注意到,身後的“修理工”從洗手池旁邊猛然折返,兩步跨到他身後,一只手猛地将他的嘴巴捂住!

一點尖銳的刺痛感剎那間紮入他暴露的脖子,血管裏冰涼的液體一點點注入。他劇烈地掙紮起來,發出唔唔的吼叫聲,但在排風扇的聲音中顯得微不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身後的人死死牽制着他的頭,兩個人幾乎一路拖拽到洗手間的門口。

然後針頭從他頸項間拔出,Briden的四肢迅速流失掉了力氣。在他軟倒在地板上之前,有人拖住了他的腰,他似乎看到了鴨舌帽下面一張陰鸷殘酷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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