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啓天和八年,冬月十三,風雪未歇。

地上積雪數尺,宮城一片寂靜,風雪卷了梅花略過檐下宮燈,悄無聲息隐入夜色,又迅速被薄雪覆上。

深夜萬籁俱寂,帝王寝殿外卻是一片喧嚣。四處燈火通明,宮人進進出出腳步匆忙,衆臣立于臺階下,時不時轉頭私語幾聲。

“陛下自病重,至今已數月未朝,不知身子究竟如何了。”

“是啊,而且今日陛下突然召衆臣前來,我這心裏實在是不安。”

“恐怕是不妙,前不久聽人說陛下吐血過好幾次,最嚴重的時候整整昏迷了半月……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事我也聽說過,這,算了,都別說了,還是希望陛下能早日痊愈吧……”

“……”

将他們的話盡數收入耳中,邵和心裏一陣苦澀,在內殿門外駐足許久,才開推門走了進去。

外殿燈火通明,內殿卻只點了一盞油燈。

昏色沉沉中,邵和擡起眼眸,看到帝王靠在榻上,垂眸看着掌心一片梅花花瓣,眸色很淡。

邵和端着藥碗走上前去:“陛下,是喝藥的時辰了。”

帝王轉過臉來,臉色稍顯蒼白,眉頭在目光觸及邵和手中藥碗時微微皺起,到底還是沒說什麽,伸手将藥碗接過來,一飲而盡。

苦澀味道很快在唇齒間蔓延,燕稷将藥碗放下,突然覺着喉間一癢,忍不住捂唇咳嗽起來。片刻,就有血紅的液體沿着指縫流了下來,滴在白色雲錦被面上,分外刺眼。

邵和瞬間紅了眼眶,聲音帶上哽咽:“陛下……”

燕稷伸手将唇邊血跡擦去,面無波瀾:“哭什麽?生老病死而已,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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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他已經活夠了。

燕稷重生過許多次。

第一世,燕稷只是個普通人,二十四歲生辰前夕出門買東西,從此就沒能回去。

第二世,穿成大啓太子,登基後不谙帝王道,庸碌八年,最後北方赤方于年關之時破京,燕稷在宣景殿大火中合上眼睛,再睜眼,發現自己重生回了最初登基的時候。

第三世,沉浮朝堂,不想從前一直視為親厚的王叔居然藏有禍心,勾結赤方,燕稷察覺時為時已晚,重蹈覆轍。

如今是第四世。

這一世,燕稷權衡朝堂,一步步将燕周後路碾斷,流放八千裏。而後金戈鐵馬,征伐八邊,親自率兵踏破赤方國都,大啓四方平定,海晏河清。

功成名就,榮華加身。

是結束的時候了。

燕稷閉上眼睛,輕輕靠在榻上,想着他度過的這些年歲。

最初的天真肆意嬉笑怒罵,中途的掙紮沉浮,再到如今的麻木和疲倦,許多世許多年,如今仔細想來,竟然半點眷戀的地方都沒有。

結束了也好。

這麽想着,心裏一時間居然有些解脫的輕松感,燕稷睜開眼睛,低頭看看掌心已經沾染了鮮血的梅花,許久,輕輕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好看。

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梅花花瓣映入眼眸,襯着眼角朱紅淚痣,眸光一轉便是明媚潋滟的模樣。

但這樣的笑容,卻讓邵和心裏的苦澀滋味卻更濃郁了幾分。

他已經許久沒見燕稷這麽笑過了。

大啓慶和帝燕稷,自登基以來在衆臣印象裏便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他仿佛不會笑,無論歡喜還是苦楚,始終站在那邊一臉淡漠看着衆人,無喜無悲。

但邵和卻記着很多年前的那個春天,他走過宣景殿,不經意轉頭,看到當時還是太子的燕稷站在臺階上折花,唇角稍稍彎起,神情肆意而明媚。

邵和眼睛紅紅看着燕稷。

“朕身邊的人,可不能這麽愛哭。”燕稷淡淡道:“之前朕給你的東西,給太傅送去了麽?”

邵和點頭:“送去了。”

“那便好,太傅性情穩重,這些事情交給他朕放心。”說完,燕稷擡眸看向邵和:“今後你也多長些心眼,有事和太傅好生商量,懂了麽?”

這話聽着太像交代後事,邵和心頭一慌,猛地擡起頭,卻看着帝王靠在榻上輕輕閉着眼睛,神情疲憊。

邵和沉默幾秒,竭力扯出一抹笑:“奴才曉得,陛下,您好生歇息,明日便是您的生辰,傅相和賀将軍早些時日就惦記着,書信送來了不少,想來是能趕回來,謝太傅更是精心準備了許久。”

他低下頭,聲音很輕:“陛下……這麽多人盼着您平安,您可一定得好好的。”

燕稷手指一頓,輕輕嗯了一聲。

邵和便不再說話,伸手将邊上的藥碗拿起,躬身深深行禮後,轉身出了內殿。

在殿門合上的同時,原本靠在榻上的帝王突然俯身捂住了唇,劇烈咳嗽起來,鮮紅血液從指縫源源不斷湧出,一滴滴落下去,半點要停下的趨勢都沒有。

掌心的粘稠感愈發沉重,燕稷咳着,逐漸覺着眼前的景象慢慢變得模糊,他偏過頭,視線在窗外夜色和隐約燈火上停留許久,半晌,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許多畫面。

第一世平凡而簡單的生活。

第二世大啓國破時京城天邊的赤色,宣景殿的大火。

第三世錯信燕周被鸩殺的晚上,燕周掩藏在溫厚模樣下的虛僞面容。

第四世踏破赤方國都的鐵騎,燕周流放八千裏的背影,宣景殿的昏色沉沉和揮散不去的藥味,邵和的眼淚,還有八年來始終面無表情的自己。

這些畫面走馬觀花一般在燕稷腦海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最初的時候。

身着華袍的少年自京城打馬而過,在街角時回頭,明媚的笑和水光潋滟的眼眸。

那時春光正好,四時安平,少年姿容美妙。

燕稷蒼涼笑笑,手指無力垂了下去。

可那些曾經。

到底是再也見不到了。

——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燕稷靠在榻上,衣袖稍稍被拉起一截,露出潔白的手腕,任由面前鄭太醫老神在在為他把脈。

窗外日光晴好,微風輕拂,桃花灼灼其華,燕稷靜靜看着,眼眸波瀾不驚。

燕稷沒想到他還能再醒過來。

從前幾次重生,燕稷想着是因為大啓亡國,他下場太過悲慘,所以才會給他重來的機會。可上一世大啓海晏河清,四方安平,已經沒有重生的必要了。

燕稷垂下眼,再次重生回登基這年,他沒覺着歡喜,只覺着滿心疲憊。

這麽些年走過來,一次次在權謀和死亡中沉浮而過,他已經倦了。

他沉默的時候,對面鄭太醫已經把好了脈,收回手:“陛下昏迷半月,如今大病初愈,脈象微弱,不過尚算沉穩,多調理便好。近日飲食需注意,酒水辛辣葷腥皆不可沾,亦莫要太過勞思,待會兒臣開個方子,睡前一次,先服用半月。”

燕稷嗯了一聲,邵和極有眼色,替鄭太醫将藥箱拿起來,躬身行禮後随他一起去了外殿。

殿內重新寂靜下來,燕稷靠在榻上,神情疲憊。

他如今只想知道如何才能結束重生,可結束重生的關鍵如果不是大啓的安平,那又是什麽呢?

燕稷閉上眼睛,将之前幾世的點點滴滴細細回憶過去,從開始到結束,生生死死,每一世走過的路都不大相同,若要說唯一共同的地方,也就是……

燕稷驟然睜開眼睛,死亡時間!

他突然發現,自己每一世居然都是死在了二十四歲生辰前夕!

這不對勁。

第一世可以說是意外,第二世第三世是他無能,可第四世大啓昌盛安平,他雖年少體弱卻也向來無病無災,但就在那麽一年突然就患了不治之症。

這般來說的話,如若他始終找不到結束重生的方法,就會不斷重生,死去,再重生,周而複始。

燕稷手指忍不住顫動一下。

在最美好的年紀死去,重回掙紮的時候,一次又一次體會死亡的痛苦,麻木而疲倦。

這太難熬了。

一時間心亂如麻。

“陛下。”

煩亂間,耳邊突然傳來清亮的聲音,燕稷擡起頭,看到邵和抱着披風站在邊上看着他,烏黑眼眸內滿是關懷之色。

燕稷嘴角扯出極緩的弧度:“送走鄭太醫了?”

邵和點頭:“送走了,鄭太醫開的方子已經吩咐了下去。”

說着,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披風給他系上,道:“陛下,今日天有些涼,還是要多穿點,大病初愈一定要注意些。”

他此時尚是稚嫩年紀,還未見過太多詭谲,有明亮的眼眸和幹淨的心,與幾年後沉穩內斂的人完全不同,但話唠的毛病倒是一點沒變。

燕稷心裏莫名平和下來,将披風緊了緊,嗯了一聲。

邵和看他臉色不如之前蒼白,很快高興起來:“方才已經吩咐禦膳房做了些清淡食物,陛下想來會喜歡。”

“嗯。”

“還有……得知陛下醒來,王爺已經在禦書房等候了許久,說是極為惦念,陛下可要接見?”

極為惦念。

倒不如說是想看看登基後的自己是否還像從前那般好拿捏。

燕稷将眼眸深處的冷色藏起來:“自然是要見的,不過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也不急這麽一會兒,先去傳膳吧。”

邵和躬身答應一聲,出了內殿。

燕稷起身慢慢朝外面走去,路過牆邊銅鏡時稍稍駐足,從光滑鏡面中看到自己的模樣,面無波瀾,神情清淡,與那八年一模一樣。

燕稷卻突然想起上一世的最後,他在一片朦胧中見到的曾經姿容明媚的自己。

他站着,沉默許久,唇角突然一勾,便看着鏡子中的人笑起來,精致桃花眼灼灼生輝,眼角微微挑起,襯着淚痣的朱紅顏色,端的是肆意明媚。

燕稷伸手在銅鏡上少年眼角淚痣上輕輕拂過。

他已經熬過了最苦最掙紮的歲月,即便如今前路未知,但重來一世,怎還能像從前那般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這,才應當是他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辣開文辣,大家想我了沒有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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