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用了膳,燕稷重新回了內殿,邵和從邊上拿了燒暖的手爐放到他懷裏,才出了門宣見燕周。
角落裏燃了梨花木,氣味清雅,燕稷抱着手爐靠在榻上,低頭沉思。
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出不停重生的原因并結束它,但究竟如何找,一切都還是未知。
而在尋找方法的同時,擺在燕稷面前的還有一些問題。
比如臨親王燕周。
再比如北方赤方國。
這二者之于燕稷其實并沒太多顧慮,畢竟上一世他已經是贏家,如今也沒有輸的道理,只是那八年耗了燕稷太多心血,如今重來一世,即使要贏,也要活得輕松些。
至于其他,既來之,則安之。
這麽一想,心倒是徹底平和下去,燕稷擡起頭,很快便聽到了腳步聲。
不久,內殿門被推開,燕周腳步從容走了進來,此時他尚是大啓尊貴無雙的親王,玉冠華袍,雍容華貴,可燕稷看着他,只能想到曾經的那個秋天,燕周渾身褴褛流放八千裏寒關時的狼狽。
這麽一來,心情就有些微妙。
燕稷輕輕笑起來:“王叔。”
燕周不動聲色打量他幾眼,見他态度與從前并無差別,稍稍安心,神情帶着關切:“陛下可覺着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王叔挂念。”
“那臣便放心了,不過陛下大病初愈,還是要多注意些,莫要太過勞累。”
燕稷點了點頭,就聽到燕周用十分感慨的語氣開了口:“先帝去的突然,此前與臣夜聊,最惦念的便是陛下,如今陛下龍體安泰,如若皇兄泉下有知,必定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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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稷笑眯眯聽他胡說八道。
看着燕稷笑,燕周心裏突然就沒了底,因為這樣的笑,他在從前曾經見過許多次,每次燕稷這樣笑過之後,說出的話通常就……十分氣人。
這也難怪。
先帝少時曾歷經奪嫡之亂,雖成功登上九龍寶座,但一顆心到底也甚是疲倦,為免子孫步其後塵,便只要了燕稷一個孩子。
生來帝王之身,燕稷自小被人慣着,榮寵無雙,這麽一來二去,性格自然也就沒心沒肺了些,做事說話全憑心情,哪管你是誰。
這樣的性子對燕周來說有好也有壞。
好的是什麽都寫在臉上,易捉摸也好拿捏。
壞的是在徹底拿捏之前,應付起來實在是有些糟心。
燕周心裏已經做好了被氣的準備,等了許久卻沒聽到帝王開口,下意識擡頭看去,看到帝王彎着眼睛看他:“王叔,怎麽不說了?”
燕周凝噎一下,總不能說臣在等着被嘲諷。
他頓了頓,剛準備開口,卻又聽着燕稷開了口,聲音帶着笑意:“不過,看到王叔這樣的表情,朕也……很是欣慰。”
燕周愣了一下,眼角餘光從邊上銅鏡中看到自己的表情,三分扭曲三分憋屈四分亂七八糟,看上去一言難盡。
燕周:“……”
擡頭再看到燕稷認真的表情。
果然十分糟心。
燕周深吸一口氣,扯出一抹笑:“近日臣府中得了些珍稀補品藥材,回頭遣人送進宮來,望陛下身體安泰。”
燕稷颔首:“那便多謝王叔了。”
之後燕周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燕稷聽着他說話,漫不經心應付着他的試探。燕周試探許久沒覺着不妥,想着燕稷不過十六年歲,自小被人慣着不經風浪,也不會有什麽深沉心思,就不再試探了。
一番交談下來也算得上是賓主盡歡。
黃昏時候,燕周躬身後出了宣景殿。
看着他身影消失,燕稷摸着下巴笑起來,他從前倒是沒發現,他這位王叔居然是這麽好糊弄的人。
不過也是。
最初的兩世他一世纨绔一世深信燕周,燕周不會覺着不妥。上一世他因着從前性情大變,燕周起了提防之心,自然不能相提并論。
至于現在,燕稷覺着自己扮起傻白甜來還是頗有天賦的。
燕稷又在榻上靠了會兒,逐漸覺着懷裏的手爐有些涼了,拿出來放在邊上。
邵和走進來時剛好看到,上前将手爐接過換了新的,低頭輕聲道:“陛下,周太傅年事已高,前些日子辭官歸了鄉,其職空缺,戶部拟了新的名冊等陛下定奪,名冊上的人如今已經在殿外候着了,陛下可要見一見?”
大啓太傅是極其重要的位置。
因為大啓先祖遺訓中,有這麽一條很基的條律,新帝登基,帝師當與帝王同殿而居,十年方休。
雖然這同殿也分內殿和外殿,但距帝王如此近,也算殊榮,不少人趨之若鹜。
燕稷手指一頓:“宣他們進來吧。”
邵和答應一聲,雙手将名冊遞上,轉身走了出去。
燕稷垂眸将手中冊子翻開,不久,內殿門再次被推開,幾人依次走了進來,在榻邊停下,邵和站在最前面稍稍躬下身:“陛下,人已經到了。”
燕稷嗯了一聲,擡起頭來看過去,面前站着的人年歲都不大,模樣或青澀或沉穩,燕稷一一看過去,最終在最左邊站着的白衣人身上停下。
那人低頭站着,面容一半隐在暗色裏看不清楚,一半被昏色籠着,清潤溫柔。注意到燕稷的視線,垂首的人擡起頭,長眉入鬓,眼眸烏黑深沉,看過來的時候眼尾稍稍挑起,眸間映着光,驚鴻一瞥就是最難忘的模樣。
燕稷捏着冊頁的手指幾不可見輕輕顫抖起來。
他不需要看手中名冊中,也知道面前的青年是誰。
謝聞灼,字溫卿,明辨善思,言志灼灼,曾著《帝王策》名冠京都,後為太傅,八年扶持,所作策論于朝堂于沙場皆是大才,端的是龍章鳳姿,驚才絕豔。
上一世,謝聞灼是燕稷最信任的人。
信任到能在外出征伐九國時将朝堂托付于他,在纏綿病榻知曉自己命不久矣的時候,将遺旨與玉玺交給他,任他決定自己駕崩後大啓的國君為誰。
而謝聞灼一生也沒讓燕稷失望過。
見燕稷一直盯着謝聞灼看,邵和俯下身在燕稷耳邊輕聲開了口:“陛下,那是天寧三十一年的狀元郎。”
燕稷嗯了一聲,看着謝聞灼的臉,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也不再看手中名冊:“那便就他了。”
在旁人眼中,這決定做的真心是十分任性。
聽到燕稷的話,謝聞灼邊上幾人露出幾分失望神色,倒也沒太大反應,只有中間一身穿青衣的人眉頭突然皺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這反應有些大,衆人下意識看過去,燕稷轉眸看一眼青衣人,神情清淡。
這人,燕稷也是熟的,叫魏成。
從前在他還信着燕周的那兩世,燕稷的太傅便是他。此人沒什麽才能,倒是極為圓滑,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本事更是一流,第一次挑撥燕稷背信忠良,不問朝政,第二次直接在天和八年與燕周裏應外合給燕稷灌了鸩酒。
燕稷還記着名冊上對他的描述,确實極對他的胃口,再加着他當時對燕周親厚,就選了他。
由此可見,燕稷從前死在燕周手上也不算冤,畢竟人家也是費了心思的。
燕稷眯起眼睛:“這是誰?”
邵和看他一眼,開了口:“陛下,這是魏尚書家的公子,說是天資過人,少時便能作賦,在京中才名甚高,先皇在世時曾見過他幾篇文章,稱其有帝師之才。”
先皇真是瞎了眼。
燕稷心裏這麽想,面上神色依舊未變:“嗯,帝師之才,那麽……”
魏成眼睛一亮。
燕稷撐着下巴笑起來:“還是不行,畢竟是要同殿而居十年的人,有些東西還是十分重要的。”
衆人眼神疑惑看過去,就看着眼前帝王眼中笑意更甚幾分,輕飄飄開了口。
“比如,臉。”
你醜你退下。
魏成:“……”
邵和:“……”
其餘衆人:“……”
只有謝聞灼神情未變,笑容溫潤看着燕稷。
這原因比之前做的決定還要任性,衆人沉默幾秒,視線在謝聞灼和魏成身上來回打量片刻,停在臉上,而後默默将想要說的話盡數吞了回去。
燕稷十分滿意:“既是沒有異議,那便退下吧。”
知道事情不會有轉機,衆人行禮後退了下去,魏成面上有些不甘心,被同行的人暗自碰了一下提醒,也不敢再也什麽動作,躬身出去了。
殿門一開一合,殿內歸于沉寂。
“魏尚書一生清廉正直,最見不得旁門左道,不想獨子卻是這般模樣。”燕稷靠在榻上,漫不經心道:“回頭把魏成給查一遍,查到的東西不用給朕,直接給魏尚書送去……至于太傅,就帶去偏殿安置下來,再予以一日休沐歸家打點,其他按規矩來便是。”
邵和妥善答應下來,轉過身去。
謝聞灼對燕稷行了禮,跟着邵和朝偏殿方向走去。
白衣微動,步伐從容。
燕稷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許久,低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