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雲木止低眉斂目站在下方。
燕稷看着他,緩緩摩挲腕間佛珠:“伯夏?倒是個好名字。”
此時周熹的單子報完,宮人捧着赤方上禮錦盒在殿前跪拜,盒子打開,裏面呈着一柄通體漆黑的劍,冽冽生寒。
燕稷似笑非笑看下去:“這等物件朕倒是第一次在千秋宴上見到,不如請少卿說說其中用意。”
“劍是短兵之祖,自古為聖品,且攜之輕便,佩之神采,最能配稱風采。”伯夏低着頭,聲音還是有些弱氣:“陛下素來威嚴,又是風雅之人,與此劍甚合,故擇之。”
話音落下,燕稷微微一笑,四邊使臣及大啓百官沉默下去。
素來威嚴,風雅之人。
衆人擡頭看看上方眯着桃花眼慵懶笑着的陛下,再想想後者平日在朝堂漫不經心對臣子毒舌人身攻擊的模樣,一時間只覺着這人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種話,臉皮也非常人能及。
燕稷挑眉:“朕倒是想聽聽少卿如何會覺着朕是威嚴風雅之人。”
百官暗自點頭,他們也很想知道。
伯夏看着有些緊張,停頓半晌才在衆人的注視下開了口。
他說了不少,口中描述的也确實是威嚴風雅之人,但這和臣子印象中的陛下出入甚大,簡直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到最後,伯夏躬身:“……便是如此,是以臣覺着,只有這等寶劍,才能襯得起陛下尊貴威嚴。”
衆人不禁對他的臉皮厚度有了新的認識。
燕稷依舊笑着,藏在寬大袍袖中的手卻因為他的話狠狠一緊。
伯夏說的話,在旁人眼中或許可笑,但燕稷卻知道,他口中說出來的,分明就是自己上一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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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稷眯起眼睛。
這究竟只是場面話意外重合,還是因為其他?
心思彎繞間,放着漆黑長劍的錦盒被呈了上來。
燕稷手指在劍身輕輕撫過,感覺到指尖傳來絲絲寒意,笑起來:“甚好。”
伯夏放松下來,躬身退了回去,之後絲竹複起,衆臣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燕稷提起酒壺将白玉杯斟滿,垂首間不動聲色朝着伯夏方向看一眼,後者神色拘謹坐在那邊,眉眼間隐約帶着怯懦,極其不惹人注目。
酒杯中是被邵和暗中換了的蜂蜜水,有些甜膩,燕稷抿了一口後便不再碰,手指碰碰謝聞灼的手,在後者看過來時探進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下三個字,雲木止。
謝聞灼眼底的驚訝一閃而過,在他手心寫,伯夏?
燕稷颔首,收回手,托着下巴輕輕笑了笑。
謝聞灼面上出現幾分凝重。
角落煙霧沉沉,梨花木香氣纏繞酒香冽冽,殿內衆人臉上都帶上醉意,九國尤甚。
等到他們醉了将近七分,燕稷漫不經心開了口:“今歲赤方國主登基,朕因政事所誤,未能親身前去相賀,甚是遺憾,還望來使代朕問好……不知貴國國君近日如何?”
話音落下,阿森木手腕一抖,酒意頓時去了大半,沉默半晌才定下神來,道:“謝陛下挂心,國君一切順遂。”
“那便好。”燕稷笑笑。
阿森木看着他,眼底藏着慌亂意味,卻見上方帝王已經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問話單純只是一時興起所致,并沒有別的意思,這才安心,重新坐了下去。
将他的反應收入眼中,燕稷無聲笑笑,又看一眼始終在邊上低頭沉默着的伯夏,眼底興味一閃而過,慵懶靠了下去。
這場宴會辰時開始,入夜才結束。
衆人都十分疲倦,互相攙扶着起身,躬身站在兩側。
燕稷滴酒未沾,最是清明,眼中朦胧潋滟之色要卻比衆人都甚幾分,幹脆也就裝醉由謝聞灼扶着站起,低頭靠在他身上散了宴會,慢慢朝外面走去。
二狗子抖着耳朵慢悠悠跟在他腿邊,快到殿邊時,突然轉頭從喉間發出一聲帶着威脅的吼聲,衆人一驚,看過去,赤方一衆低頭站在那邊,神色也帶着驚愕。
燕稷摸摸二狗子的頭将它安撫下來,似笑非笑看向阿森木:“來使,發生了什麽?”
阿森木茫然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躬身:“陛下,許是因為蒼擎從前為我們所困,心中還未忘,所以……”
話還沒說完,二狗子仰起頭又是一聲怒吼。
阿森木受驚後退一步,一時間也不知道究竟該說什麽,低下頭去。
燕稷倒是沒難為他,起身擺擺手,出了殿,唇角的慵懶笑意在轉身的瞬間便散了去,嘴唇緊緊抿着,眼眸深處盡是晦暗。
燕稷心中清楚二狗子為什麽會突然發怒。
方才他在它嘶吼的時候回頭,無意間瞥到了伯夏低頭前看過來的最後一眼。
死氣沉沉,絕望陰冷,赤紅顏色沉澱在墨色深處,如同最陰暗地帶的沼澤,底下沉滿腐肉和枯骨,一點點掙紮上來,便是如何都無法抑制下去的恨意。
帶着同歸于盡決心的——
那麽瘋狂的恨意。
……
直到回了宣景殿,沐浴上榻,燕稷依舊在想伯夏最後一眼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燕稷并不陌生,從前他在宣景殿大火和雪夜鸩酒後重歸之時,曾無數次在鏡子中見到過相同的眼神,每逢想起雲木止和燕周,還有合眼前的痛苦,就越發濃到化不開。
登基提早半年。
性子比之從前太過沉澱。
口中所言是他上一世的模樣。
再加着那雙怨恨赤紅的眼睛。
……
也就是,雲木止也重生了?
燕稷摩挲佛珠的手指一頓,低頭沉思許久,突然低聲笑了起來。
之前他初聞雲木止提前登基消息時,曾為其所擾,茫然迷亂,如今知曉了變數的緣由,即便心裏清楚之後的路或許會難走一些,也覺着安心。
他從來不畏前路荊棘,卻害怕那種茫然無措,整條路看不到盡頭的感覺。
而且,雲木止之前在他重生的幾世都沒重生過,只有現在不一樣,說不定自己結束重生的關鍵就在這裏?
無論是不是,有一個目标,燕稷都覺着歡喜。
這麽想着,他眉頭放緩,眼角笑意濃郁幾分,淚痣更加明媚。
謝聞灼一直在邊上注意着他的表情,見他放松下來,微微一笑:“陛下在想什麽?”
燕稷下意識答道:“雲木止。”
話音落下,便看着謝聞灼眼睛稍稍眯起,明明什麽都沒說,但看過來的眼神就是讓燕稷莫名有種自己精神出軌的感覺。
也是可怕。
燕稷摸摸鼻子:“千秋宴散去後赤方動向如何?”
“回了客棧,已經準備了行李,想着是明天一早便要回去。”謝聞灼道:“伯夏也是一樣,沒有四處走動。”
“……王府那邊呢?”
“亦是如此。”
這就奇怪了。
燕稷摸摸下巴,那雲木止費盡心思過來的目的是什麽?
難不成就是為了用眼神殺看他一眼,順便試探一番自己是否也是重生?
那就有意思了。
燕稷眯着眼睛笑起來,雲木止熟悉的是從前習慣面無表情的自己,如今耳聞和親眼見到的卻是喜歡笑着氣人的他,內心會有多糾結,想想都很期待。
至于這場殺戮最後的贏家是誰,燕稷并不是很擔心。
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雲木止如今的心情,被仇恨憤怒和瘋狂充斥的心确實能讓他堅韌,但同時也會讓他逼着自己走向一條死胡同。
就像從前的他,先是沒有顧忌燕周,後雖然榮華加身,但那樣的陰沉性子讓他在權謀路上走得更艱難的同時,還剝奪了許多東西。
他過得一點都不好。
一人還在仇恨中掙紮,一人卻已在絕望之後涅槃,如何看也沒有輸的道理。
更何況他還重生了這麽多次。
燕稷嘴角的狡黠忍不住更甚幾分。
看着他小狐貍模樣似的笑,謝聞灼眼底蘊起笑意,伸手将邊上的粥碗拿了過來,試一試溫度正好,遞過去:“陛下。”
是補身子的藥粥。
燕稷總覺着這粥入口一股怪味,對此很是抗拒:“這粥苦味太重。”
謝聞灼也不動,微笑着說一句:“與鄭太醫的藥方子相比,哪個更苦?”
燕稷擡眼看他,後者神情坦然對上他的眼睛,片刻,燕稷別過頭,沉默着将粥碗接過來,皺着眉頭喝完,把碗重重放了回去。
謝聞灼好脾氣笑笑:“陛下可是要歇息了麽?”
“不急。”燕稷道:“之前對邵和說讓他在宴會結束後将傅相和賀将軍的賀禮取來……取來了麽?”
謝聞灼颔首,轉身從後面的櫃子裏将兩個錦盒放到他眼前,燕稷拆開,傅知懷先前答應着不送桃花酒,不想今年依舊如此,只是在酒的邊上多了一塊刻着‘九’字的玉牌,上面還放着一個柳木枝條編成的圓環。
燕稷看了看,又将賀戟的賀禮拆開,裏面躺着一個青銅雕琢的九連環,邊上也是同傅知懷一模一樣的柳木圓環。
他将兩個圓環拿起來看了看,覺着沒什麽特別之處,皺眉:“這是傅相和賀将軍在同一個地方購置賀禮,店家送了一樣的柳木環麽?”
謝聞灼垂頭看一眼,沒說話。
燕稷偏着頭對上他的眼睛,挑眉:“太傅,你的賀禮呢?”
謝聞灼溫潤笑起來,指了指燕稷枕頭一側,他回頭,才發現自己枕頭邊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多出了一個玄色錦盒。
燕稷眼尾微挑,垂手把盒子打開,入眼一卷萬壽書,他拿起來,書卷将近三米長,筆墨混了金粉書寫,在燈火映照下熠熠生輝,一看就是費了心思的。
“這麽用心的東西,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寫成的。”燕稷有些莫名的歡欣:“說說罷,太傅多久前開始準備的?”
謝聞灼微笑着,沒回答他的問題,手指輕輕把垂在榻上的宣紙挑開,燕稷看過去,這才發現萬壽書下還放着一串桃木佛珠,平滑光潔。
他看向謝聞灼,眉眼溫潤的人在榻前半跪,伸手将盒子裏的佛珠拿了起來:“臣見陛下頗喜歡佛珠,便準備了一串,不如紫檀佛珠名貴,還望陛下莫要嫌棄。”
燕稷低頭看着他的模樣,莫名覺着頗有求婚的架勢。
他幹咳一聲,将視線重新放在那串桃木佛珠上,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為愛屋及烏,越看越順眼,許久,仰起頭将手伸了過去:“既然太傅如此用心,那便帶上罷。”
謝聞灼眼眸驟然一暖,擡頭看過去。有着一雙桃花眼的少年含笑坐在那邊,眼角微挑,眸色潋滟出襯出鮮明淚痣,稍稍仰頭做出驕傲模樣,唇角輕勾時眉目流轉,就是最肆意明媚的模樣。
從前想着是讨人喜歡的驕縱。
如今看來,半點不假。
心驟然便軟到不像話。
謝聞灼帶着缱绻的笑,拿着桃木佛珠靠近燕稷,将他手腕上的紫檀木佛珠取下換上桃木佛珠,而後看着燕稷的手腕,神情分外柔軟。
他如此歡喜,燕稷心情也很好,低頭看看手腕間的紅色佛珠,滿意笑笑:“不錯,顏色看着倒是比之前的紫檀木佛珠還要順眼幾分,太傅有心了。”
“陛下喜歡就好。”謝聞灼開口,眉眼帶着笑,起身将案上的等挑得稍稍暗些:“前些日子陛下染了風寒,教習停了許久,如今也當繼續了……陛下今日想如何開始?”
燕稷:“……”
這話題變得太快讓朕猝不及防。
他摸摸鼻子:“這個……就依着太傅的意思來就好。”
謝聞灼笑着應一聲,将書卷拿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燕稷的錯覺,他總覺得謝聞灼的眼神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撩人。
于是這晚又注定是互撩到極致的一晚,等到謝聞灼将自己言傳身教的職責盡了,案上燈火已經只剩下微微搖晃的一點,謝聞灼起身熄了燈,在榻邊靜靜等待許久後,落下一個吻離去了。
留下燕稷紅着耳尖躺在榻上裝睡,卻許久不能寐。
……
帝王宴結束後,四方封疆大吏歸返封底,九國也各自歸京。
燕稷一直派人盯着雲木止那邊的動向,最終得知後者随使臣一同回了赤方,中途未曾離過客棧半步。
燕稷覺着沒那麽簡單。
不過無論如何,在登基之年朝堂不穩的時候就敢出京,單論這一點,燕稷敬雲木止是條漢子。
漸漸的,冬月走到末尾,宣景殿梅花開到最美的時節,又是一場大雪,雪後,年關漸近,朝堂事務驟然變得繁忙。
燕稷不知道如今燕周和雲木止究竟是什麽個情況,便挑了一些事交由燕周去辦。這些事燕周都辦的十分漂亮,若是按着他從前的智商,是決計不可能的。
但是經查探,自上次宴會後,燕周便沒再與赤方國通過書信了。
這着實奇怪。
如此過了将近半月,臨親王府那邊依舊沒探出什麽端倪,唯一還算些不同的,便是燕周染了風寒,還甚是嚴重。
收到消息時,燕稷正裹得嚴嚴實實坐在炭火邊看謝聞灼作畫,聽到後挑眉一笑:“這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謝聞灼擱筆看過來。
“滿朝都知朕與王叔素來親厚,此時他卧床不起,朕怎能什麽都不做呢?”燕稷低眉看看炭爐裏跳躍的火光,揚手将手中的紙張投入,在灰燼映入眼睛時淡淡開了口。
“也是時候,去他那邊好好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