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場雪下得很大,整個宮城覆在厚雪之下,寒氣徹骨。

燕稷在風雪初上的夜裏不慎染了風寒,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窩在宣景殿,整個人陷在被褥裘袍中,更襯得身子單薄。

邵和将門窗掩好,出門去請鄭太醫過來,燕稷抱着手爐擡頭看過去:“朕想下去走走。”

坐在桌邊的三人同時回頭,傅知懷挑眉,賀戟面無波瀾,謝聞灼起身走上前将一杯溫水放到他手中,把散開的被角重新掖了回去。

見他這般反應,燕稷也知道想下去是沒了可能,只得嘆氣:“那你們好歹也說說話,這實在無聊了些。”

傅知懷面上出現一抹笑,擡眼看過去:“燕小九,這可就是你不講道理了,無聊還不是因為我們說的東西你不愛聽麽?”

賀戟坐在邊上,看樣子也是贊同的。

燕稷“……”

不是朕不講道理。

而是你看說的事真心讓朕沒臉看。

自上次瓊林宴後,傅知懷和賀戟許久沒來找過他。隔了段時間再次出現,二人畫風突變,傅知懷欲求不滿越發嚴重,而賀戟握着玉佩說‘願成結發之好’時的眼神,也突然就燙到讓人不知該如何去面對。

燕稷不知道他們在這段時間裏經歷了什麽。

燕稷滿心無奈,不想和傅知懷談論這個話題,低頭将手中溫水喝一口。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腳步聲,邵和匆匆推門進來,身後是提着藥箱的鄭太醫。

老太醫在榻前坐下,伸手搭脈,半晌收回手:“臣記着陛下少時入冬便過得甚是辛苦,那時臣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這麽些年難得好了些,不想如今又是如此,還是要注意調理啊……”

他眼神帶着了然,讓燕稷莫名覺着心虛,別過頭,含糊嗯了一聲。

鄭太醫不再多言,開了張藥方後出了門。燕稷看着那張紙就覺着仿佛已經嘗到了湯藥的苦澀味道,不由皺眉,就聽到耳邊邵和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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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太醫說要注意調理,之後酒水和葷腥一定要少碰,回頭奴才去要幾份藥膳單子,今後讓禦膳房多做些。”

“現在天氣轉涼,陛下您要多穿些,還有方才太醫給開的方子,您要按時喝,可不能再偷偷倒掉,若是覺着苦,就吩咐宮人做些蜜餞。”

“陛下……”

邵和小話唠一開口就根本停不下來,燕稷生無可戀聽着,最終還是外面宮人出聲将他解救出去:“陛下,禮部周主司求見。”

燕稷松口氣:“宣。”

片刻,周熹入殿,垂首出聲,說的是冬月十三千秋節一事。

其實也就是帝王的生辰。

周熹道:“此乃大啓年歲盛世,今年還是依着舊制辦麽?”

舊制,朝野同歡,百官獻賀。

但燕稷其實并不喜歡生辰。

他在大啓走過的這麽些世,第一世焚于宣景殿大火,第二世被鸩殺在大雪紅梅的夜裏,第三世病榻纏綿中合眼,都是在這一天。

燕稷淡淡道:“往年太過奢侈,朕不喜喧嚣,今年就不辦了。”

周熹面上出現幾分為難,卻不敢說什麽,偷偷朝着謝聞灼等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謝聞灼沉思片刻,上前附在燕稷耳邊:“陛下,這是您登基後首個生辰,六部早前便準備妥當,九國及四方封疆大吏都會入京。”

一句話,裏面的彎彎繞繞卻不少。

燕稷眯起眼睛,就又聽着謝聞灼低聲開了口:“而臣……還有傅相和賀将軍,也已然備了賀禮。”

低沉嗓音入耳,燕稷突然想起上一世生辰前夕,邵和對他說過的話——

“陛下,明日便是您的生辰,傅相和賀将軍早些時日就惦記着,書信送來了不少,想來是能趕回來,謝太傅更是精心準備了許久。”

也不知道的,心裏某個地方莫名就被觸動了一下。

他确實已經很多年沒好好過過生辰了。

“……”燕稷沉默一會兒:“那便按着舊制來罷。”

周熹松了口氣,應下後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後,燕稷心情好了許多,托着下巴:“朕倒是想清楚你們私底下準備了什麽賀禮?明成,你可不能再拿桃花酒糊弄我。”

傅知懷眼睛完成愉悅的弧度:“自是不會。”

但準備了什麽,還是沒說。

燕稷又問賀戟,後者沉默不語,只是定定看過來。他偏頭再去看謝聞灼,眉目溫潤的人站在那邊淺淺笑着,也沒有什麽要說的意思。

不久,邵和熬好了藥,推門小心翼翼走了進來。

燕稷接過來,閉着眼睛煎熬般一飲而盡,覺着鄭太醫開的藥果真不負宮城苦甚之名,之後連着吃了一小盤蜜餞才将嘴裏的苦味散去。

藥裏許是加了助眠的藥材,燕稷逐漸覺着有困意襲來,又聽着他們說了會兒話,靠在榻上不知不覺睡着了。

謝聞灼小心扶他躺下,将被子掖進他脖頸處,收回手時手指有意無意略過燕稷臉頰,被站在後面的傅知懷和賀戟看到,二人當即便黑了臉。

之後自然免不了又是一次切磋。

睡去時外面還有日光,醒來已是暗色沉沉。

傅知懷和賀戟已經離去了,謝聞灼坐在桌邊,不知在畫些什麽。

燕稷坐起來,覺着渾身汗津津的,極其不舒服,便朝着謝聞灼開了口:“太傅,朕想沐浴。”

謝聞灼放筆轉身走過來,搖頭:“風寒不宜沐浴。”

“渾身是汗,朕睡不着。”燕稷道:“朕身子如何自己心裏最是清楚,太傅不必顧及太多。”

聽他這麽說,謝聞灼目光微沉,唇也抿了起來。

“……”燕稷和他對視幾眼,還是讓了步:“不然打了熱水到屏風後擦洗一下也可以。”

謝聞灼看着還是不是很樂意的模樣,沉默片刻,突然笑起來:“陛下如今身子不适,即便是擦洗,也應當讓臣在邊上幫襯着才行。”

燕稷:“……”

燕稷十分矜持的拒絕了他。

“若是不要臣幫襯,恐怕陛下沒有足夠氣力擦洗全身。”

這話燕稷當然不信,起身下榻,剛走幾步,便覺着昏昏沉沉,手腳一軟,差點就要摔倒,被謝聞灼手疾眼快扶住了。

謝聞灼笑笑,一雙含着笑意的烏黑眼眸看過來,意思很明顯。

陛下是就這麽睡,還是要臣幫忙?

“……”燕稷咬牙,幾乎是一字一頓開了口:“那便勞煩太傅了。”

謝聞灼神情坦然:“臣之榮幸。”

臉皮高下一目了然。

燕稷被扶着在屏風後坐下,謝聞灼打了熱水,手指解開他的裏衣,神情細致為燕稷擦洗身體。

自己未着寸縷,後者卻是穿戴整齊,這讓燕稷多少有些羞恥和難堪。他原本以為這次擦洗走到最後依舊會帶上某些程度的破廉恥,不想謝聞灼這次卻沒有做什麽,細致擦洗後微微一笑,将他抱上了榻。

溫暖幹淨的裏衣穿在身上,而後整個人落進柔軟被褥,燕稷躺在榻上,心裏有些驚訝于謝聞灼的正經。

被他看着的他笑了笑,熄了燈:“陛下,睡吧。”

這麽一折騰,燕稷确實也覺得累了,嗯一聲後慢慢閉上了眼睛。謝聞灼坐在暗色裏就着窗外月光看着他的睡顏,待他呼吸變均勻後,俯身在他唇上輕輕一碰。

“剛才那樣看我,是不是以為我會趁着這件事做什麽?”謝聞灼手指撫上他的臉,“卻不想想,你還病着,我怎麽會讓你受涼那麽久……”

他低聲笑笑,聲音在夜色裏更加溫柔缱绻。

“舍不得的。”

……

日子平和過,等到燕稷風寒徹底痊愈,他這年的生辰也到了。

冬月十三,宮城禮樂四起,鐘鼓齊鳴。

乾元殿,燕稷穿了厚重朝服,居高臨下垂眼看下來,群臣及邊國來使站在兩側,行三十三拜禮後入座,捧觞進萬壽酒:“願陛下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燕稷依着舊例賜百官茶湯,對他們口中所言萬壽無疆甚是無感。

莫說萬壽,朕連二十四歲都沒能活夠。

之後禦宴開始,聲樂響起,觥籌交錯。

年年都是這麽些東西,衆臣對此沒什麽興趣,心思都在之後的獻禮一事上,既能表忠心又能算作炫耀,若是能得到帝王賞識,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了。

他們沒等太久,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衆臣接連着停了筷,周熹站在邊上拿着禮單躬身,對着上面的名字和器物一件一件報了出來。

大多也是些奇玩物件,只不過少見惹眼了些。

這些東西燕稷以前都見過,如今就漫不經心看到,等到前面的單子報完,周熹拿起另一本,便到了九國使臣這邊。

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赤方國。

赤方使臣随着周熹的聲音站起身,燕稷一看,居然還是阿森木,就忍不住笑起來:“阿森木來使,許久不見,怎麽不見貴國勇士察哈爾?如今賀将軍還朝,若是他在,倒是能好生了結他的夙願。”

說着,臉上就出現了幾分可惜。

阿森木一噎,臉色當即有些不大好,強忍之下語氣也僵硬了許多。

燕稷笑眯眯看着他,突然注意到阿森木旁邊有一道視線看過來,下意識偏過頭,卻只見到一人低頭站着。

他眯起眼睛:“來使邊上這位朕看着倒是有幾分面善,是何人?”

阿森木眼光一閃,躬身:“陛下,那是我赤方鴻胪少卿伯夏,之前聽聞大啓盛名,此次便随同出使,想要長些見識。”

“伯夏?”燕稷看了看:“擡起頭。”

聞言,那人頓了頓,緩緩擡起頭,入眼一張平庸的臉,怯懦往上看一眼,又迅速低下:“陛下。”

他這般模樣,旁人都沒覺着有什麽特別之處,但燕稷坐在上方,瞳孔卻因為之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驟然收縮一下。

那人的五官很平常,在他記憶中并未有過半點印象。

可那樣野心勃勃又糅雜陰冷嘲諷的眼睛,燕稷曾在從前被夢魇住的時候無數次看到過。

赤方國君。

雲木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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