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兩不知
慕枝說:“那日初見,原以為是臨水照鏡,卻不想他鳳冠霞帔漸露海面,倘若那不是我的前生,這張日日相見的臉可是從鏡子中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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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元年,時大旱,九州城外顆粒無收。朝中皆怨胡姬妖媚,上天降罰于民。主上淚賜劇毒美酒,薨于金榻之上,藍煙一縷,絕于塵寰。時泸州城內一慕姓貧民之家得子,一金嘴藍羽大鳥盤旋于梁三日乃去,故得名藍。三日,果降大雨。
三歲那年,慕藍初入莫府,布衣粗履卻肌如白雪,眼如珠玉,睫如蝶翅,這身衣服簡潔卻不合身。華服着身,即有仙人之态,紅光浮面,我見猶憐。真真是“粉面珠玉摸不得,桃李春風皆失色。”便收做書童。盡日見這府裏處處皆如畫裏生,卻無過人喜色,只翌日見過府裏公子方展露笑顏。從此再沒見過爹娘,亦不知親情為何物。
莫離說:“從今以後有我便有你。”
正值冬日大雪飛揚,八歲的莫離立于雲鳳閣,雲淡風輕。慕藍抓着他左手錦袖緊随其身,擡起頭,飛雪照鏡,疑是夢中人。
十二年來,同吃同睡,雖非兄弟,勝似血親。那夜有月,星星點點,城樓的吹簫人換了曲子。莫離眼睛微閉,朱唇微啓:“慕藍,若是他日我有難,你一定要先走,走得越遠越好。”
“在你眼中我竟是這樣茍且偷生之輩?”
“我知你不是,才叮囑于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來,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來見你。”
“休說些胡話,你堂堂莫公子,誰能将你如何?”
“你且記住我今日所說。能答應我嗎。”
“你提的要求,我可曾有一件沒辦到,我相信你,就算走散你也能找到我。”
莫離睜開眼睛,翻過身用右手将慕藍攬于懷中,慕藍亦伸手過腰。窗外燈火盡滅,星月所泛之光卻更加明亮。
一日,慕藍伏案作詩,忽然困意襲來,便于案上酣睡成夢,夢中別無他物,單就一面白牆,牆上有絲帛之物飄飄忽忽,近看,有黑色墨跡時隐時現。慕藍索性走過去将白色絲綢拿于手中,方看清那帛子上原來寫着一首曲子,喚名《別無居》:
醉眼看劍,不覺短,雕梁畫柱終是斷壁殘垣,有何戀?
情去樓空,無相見,夏花秋蕊何須東風癡纏,自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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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尾似有畫,見不真切,仿若一個憐人飄然起舞。慕藍正欲上前一步,被一聲突如其來的“慕公子”拉離夢境。只見茗升走近身來,神色慌張。
“公子讓你快走,即刻啓程,走的越遠越好。”說着塞過來一個金絲緞綢包裹。早有預謀。
“公子人呢?”
“公子說,等這件事過去,他一定來見你。請你相信公子。”
“究竟發生何事?他現在又身在何處?”
“屬下亦不知,他日公子定将全部告知。還請慕公子趕緊上路,也讓公子沒有後顧之憂。”
“我現在可否見他一面?”
“公子讓我告知,他日定有相見之時。”
那日夜話竟然成真。慕藍背上包袱,馬兒已等在門外。莫府,這一別,幾時再見。不過,莫離,一定要來找我,只要你還在,莫府便永遠都在,我便永遠都在。
“莫離,假如他日我們能遠離世俗,你最想去哪兒?”
“就我們兩個人嗎?”
“嗯……就我們兩個人。”
“那我想去南闵山。‘他山有鳥他山依,鸾鳳□□在南闵。’”
“這是哪位詩人作的詩,我竟不曾讀過。”
“等真到了那日,再告訴你也不遲。”
鸾鳳□□在南闵,南闵山,南闵山,我去南闵山等你,莫離,你一定要來。于是慕藍策馬向南飛馳而去。
三日後,慕藍行至一荒無人煙之地。方圓幾裏不見行人,單有一破廟立于北面山坡之上,門口有一槐樹只葉未發,一只烏鴉站在樹頂俯瞰衆生,一聲不吭。暮色已近,慕藍牽馬進廟,廟裏卻不見一尊佛像,幹淨,空蕩蕩的幹淨。慕藍攏了幾把茅草鋪展在西側窗下,當即躺下,困意襲來。
“莫離,可是你?”藍底白鶴錦袍可不就是那昔日公子。他只是一味向前走,慕藍緊随其後,像那過去的十幾年,只是這次莫離不曾回頭。慕藍加快了步子,想抓住飄起的衣角。轉瞬眼前人就化為虛無,白綢子,白牆壁,似曾相識。
“情……去……樓……空……”藍色雲袖忽閃而出,原本飄飄忽忽的歌聲逐漸清晰。唱曲之人眉眼如畫,似曾相識。
該死的烏鴉,竟突然吵鬧起來。莫藍起身走到門榄邊,那烏鴉又已經飛遠,一聲哀啼飄忽漸遠。那夢中情節忽上心頭,絲帛上的曲子躍然紙上“雕梁畫柱終是斷壁殘垣”。莫離!!
慕藍上馬轉尋來時路,程曦微露,東方既白。慕藍一襲素衣劃破天際,馬蹄踏踏,汗血寶馬忽仰頭一聲長鳴,兩行清淚落入塵埃。慕藍心劇烈跳動一下,仿若靈魂出竅。莫離。
僅僅三日,泸州城內已再無莫王府,百姓一片哀嚎,跪于莫王府外低頭抹淚。城外城內大紅告示觸目驚心:莫王心懷叵測,身居高位不為百姓謀福,不尊天子功德,意圖謀反,其罪當株九族,皇恩浩蕩,念其世代功勳,凡女族流放異族永世為奴,不得返朝。
莫離。慕藍走入人群,朝着大門緊閉的莫王府走過去。忽然一雙大手将其拉住,逃離人群。
“慕公子,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尋你蹤跡者可不止一二,你這樣貿然出現,豈不自尋死路。”
“左尤兄,到底發生何事,我不相信什麽謀反,莫離可還好?”
“朝中奸人挑撥,主上欲意殺之,無力回天。”
“那現在莫王府的人……”
“男丁昨日午夜已在原鏡坡斬首,女眷皆被押送異族,如今怕早已遠離泸州城。”
天旋地轉。
“我不相信,莫離說會來找我。”說着欲奔向莫王府,仿佛公子依然在雲鳳閣作畫飲酒,他笑着說“慕藍,休要貪杯,可又是想我抱你回房?”百花齊放。
“噓……”左尤用衣袖擋住其口,将其控制于牆角。人群後官兵湧現。
“都散了,散了,倘若還有人聚集鬧事,一律按謀反之罪處置。”何患無辭。
“請跟我來。”
左尤帶着慕藍來到城東月雲樓。舊日飲酒作詩之地,卻不見了那一席翩翩公子。
“慕兄,如今之勢,天一黑我就設法送你走,你如此大張旗鼓回來,有心之人怕早已盯上你。以我之力,雖救不了莫兄一家,保你平安我一定竭盡所能。也算是……”
慕藍神色恍惚,不知左尤所言為何。只是一味的問:“莫離現在身在何處?”
“主上下旨不得有人收屍,所以莫王府幾百男丁屍首此時應該皆在原鏡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莫離就這樣丢下我,他說過會來找我,只要我還活着。我還活着啊……所以他一定會來,從小到大,他從沒欺騙過我,我相信他。”手腳顫抖,怎地那窗戶開的這樣大,似有涼風穿皮刺骨。
“帶我去原鏡坡,現在,立馬。”起身欲走。
“你且稍等。”拉住慕藍,左尤走至窗前,月雲樓下果真有兩個深藍上衣純黑腰褲男子緊盯窗口,見左尤探出身來,假裝買賣。左尤伸手關窗,不一會兒屋內琴聲四起,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原鏡坡上腥臭四起,挖地三尺可見血跡,蟲蠅滿天,屍首之上卻不見一只吃肉吮血之物。眼見那幾百頭顱或仰或伏,四肢交錯重疊,慕藍堅信莫離絕不在那裏,他風度翩翩的莫公子豈會葬身此地。卻忍不住大喊一聲“莫離……”随即淚如泉湧,雙腿顫抖,跪于血染之地。
“有人來了……”左尤迅速拉起慕藍往坡下奔走。只見坡下正湧出大批官兵,左尤不得不帶着慕藍往坡後轉移。那原鏡坡後原是一道觀所在,名曰“寰聖觀”,不知發生何事,一夜之間,道觀衆人悉數失蹤,從此便逐漸荒廢,無人問津。
左尤帶着尚在恍惚中的慕藍走進寰聖觀,正殿中央是一尊老子像,幾乎占據正殿三分之二空間,坐雕上刻着“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繞過老子像,背後竟是一道紫檀木制陽臺,懸于半空之上,另有一樓臺建于陽臺東側,仍懸于空中。左尤四下打量,發現再無他處可去,室內東側有一門,卻挂着一把碩大銅鎖,四條鐵鏈交錯于四個牆角将門封死。若等這門開,怕早已是他人砧上魚肉。再者打開這門,誰人又敢說那背後不是一道萬丈深淵。他轉頭看慕藍,慕藍正癡癡看着底座上那行鎏金大字“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以其不自生,顧能長生。以其不自生,顧能長生……左尤眉頭一蹙,一陣大風從陽臺而來,衣袂飄飄。慕藍忽然轉頭看向陽臺,幾步飛奔而去,縱身跳下。左尤想阻擋已來不及,随身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有點快節奏?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