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子世無雙
潼城雖遠離朝廷,卻自有一番世外桃林之景,富饒平靜,大有歌舞升平之象。慕藍入城,只覺身心愉悅,所見之人皆有笑容,小兒成群,娛樂于街頭巷尾,吆喝叫賣之聲亦含笑音。忽聽得銅鑼聲聲,人群沸騰,皆往一個方向而去。慕藍跟随而至,只見悉數進入一個喚做“楓紫樓”的地方。那鑼鼓聲正是門口兩小生敲打所發。好一個恢弘大氣之宮殿,雕梁畫柱,不輸王公貴族之所。莫不是仙姑所指。
慕藍走進門來,有一穿堂,兩邊回廊迂回向上,通向高樓,擡頭不見頂。人群從穿堂直入,只見一諾大觀戲臺,戲臺之上已有所用道具,一錦繡搭子方桌。戲臺下鴉雀無聲,人人正襟危坐。慕藍在角落裏尋得一位坐下。
鑼鼓開場,一憐人從後掩面而出,身穿棗紅蘭花對稱女花帔,淚眼盈盈。先于臺前左右張望,似在尋人又似等。轉而回身坐于桌前,自斟自飲,三杯下肚,似有醉态,飄然吐詞:
“那日飛雪漫天,長亭邊;
斷衣殘袖,與君見;
紅房帳暖,花滿園;
君不見,昨日之水今日幹;
君不見,小樓殘香今日歡;
君不見,夢裏佳人可換了紅顏。
誰還說,情無涯,愛無邊;
都不過是醉眼看人美
醒時自有他人纏。
君莫問,情由何起?
不知所終。
西有仙姝瑤臺
欲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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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換紅妝,再與君相逢。
他日換紅妝,再與君相逢……”
天旋地轉。
“衾兒……看,這是我專門為你作的曲子,取名《君不見》”
“為何要作‘他日換紅妝,再與君相逢。’”
“衾兒……你伯母病重,唯一放心不下之事便是我至今未有婚配。”
“古往今來,都逃不過這個結局罷了。師兄不必多說,衾兒都明白。等我唱罷這首曲子,自會離開。”
“不……我不是要你離開,也決不允許你離開我去別的地方。”
“是我離開你?你身邊可還有我半分位置?”
“只要你在,便永遠都有。”
擡手揮袖,桌椅盡倒。
……
……
……
“據說世上有一‘換憶司’,可換人記憶,便不再痛苦,但只換有緣人。”
……
……
……
“麻煩讓一讓。”慕藍擡頭,一身形魁梧之人正居高臨下。慕藍起身,讓那人過去,又自行坐下,卻想不起剛剛記憶中所為何事。半響,才想起一個“換憶司”。
“公子覺得剛才那出戲如何?”溫柔悅耳。
“好一出‘醉眼看人美,醒來自有他人纏’。” 擡頭,眼神淩厲,嘴角微揚。慕藍有點恍神,眼前這翩翩公子,怎麽倒像在哪裏見過,心頭一陣糾纏,竟想流出點淚來。伸手捂住胸口,指尖顫抖。
“公子可是哪裏不适?” 依然溫柔。
慕藍再擡頭,眼角随即滑過一滴清淚,正落在自己冰涼手背之上。滴答……
“不過俗塵往事罷了,倒在公子面前不成樣子。終究是凡人,還請見諒。”
“不知能否為公子排憂解難。” 并無半點戲谑。
“确有一事相求,聞貴處有一燕子樓,專門前來,不知能否借住幾日。”
“公子既知燕子樓,便應當知道這其中規矩。不知公子可否賞臉。”
“可否借這舞臺一用?”氣若游絲。
“請便。” 神色微漾,依舊溫柔。
慕藍搖身上臺,衣袂飄飄。望着臺下公子,唱出一段曲來:“
且借三生石,還我今生願。
惟願君心似我心,奈何心西水長東。
都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卻不知人塵俗世最是無情惹人怨。
西無聖母瑤臺
今且去,望君多珍重
今且去,望君多珍重。”
唱罷,早已淚水沾襟,眼前恍惚,天地昏暗。重物落地之聲。
……
……
……
“我以後就叫你衾兒,你叫我師兄如何?”
“……”
“相信我,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衾兒,你別哭,等他日我專門為你建一舉世無雙的園子,再沒人欺負你。”
“師兄等等我……師兄……”
……
……
……
“師兄……”
“你醒了,我已找大夫來看過,大夫說你只是郁結于心,多多休息便無大礙。” 端坐于床邊,雖換了身衣服,語氣依然溫柔,只是那微微顫動的嘴角似隐藏着什麽。
“多謝……還沒請教公子大名”支起身子,他伸手來扶,這氣息,似曾相識。
沉默片刻。四目相對。
“陌玉……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怎麽稱呼?怎麽稱呼?
“無雙。”
“剛剛所唱曲子,可是無雙公子所做?”
“一位故人。”
“可否請教姓名?”
“不曾得知……知道又能如何,不過是個名字罷了。人尚且能忘,名字知不知又有何妨。”
轉頭,起身。
“公子且休息吧,此處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慕藍方才注意到這屋子,莫非這就是所謂燕子樓。空間雖不大,倒是精巧別致,香木的味道。牆上裝飾只東側屏風旁一畫,一池清水,魚在岸上,僅此而已。
“多謝陌玉公子。”
慕藍走至北窗下,放眼望去,塵世仿佛皆在眼前,街市樓閣,城外荒野,盡收眼底。不知以前可曾有人在此觀景,旁邊可有佳人相伴。
“咚咚咚……”
“請進。”
一素衣女子手持茶點款款而來。
“公子且先用茶點,晚飯正在籌備當中,時間到了再來請公子。公子請自便。”
“多謝姑娘。恕在下多言,此處既是觀戲之地,為何此時這般安靜。”
“公子有所不知,每逢園裏試演,都将停演兩天。這兩天專門采集民意,以便改進。”
“今天上午那場戲便是試演?”
“嗯……凡是以鑼鼓為號,免費觀看者,皆為試演。”
“那這試演過的戲以後觀看者不是甚少?”
“公子以後便知。” 嫣然一笑。
“還有一事想請教姑娘。”
“公子不必客氣,你問便是了。”
“這燕子樓究竟為何?”
“嗯??公子既已住進這燕子樓,卻不知燕子樓為何?真是怪哉。”
“還請姑娘賜教。”
“凡能曲作詞得心者,皆可入住燕子樓。以前這裏可是熱鬧的很,天下公子皆聚于此,不過自從衾哥哥走後,師兄便遣散燕子樓,如今已是第三年。”
“……”
“是我多言了,還請不要告訴師兄是我告訴你這些。公子且休息吧。”
“凡能曲作詞得心者,皆可入住燕子樓。我從何得知這燕子樓?”慕藍伫立于窗前,心口隐隐作痛。腦中似有聲音回響,聽不真切,卻有頭昏腦漲之感,索性躺回床上閉上雙眼,難得竟是個無夢之眠。
黃昏時分,悠揚笛聲穿牆入室。慕藍方起身立于窗前,雖還見天色,萬家燈火已明,街市上提着燈籠的人絡繹不絕,似還可聞笑聲。驚覺這景他曾看過,卻不是在這兒。那時,身旁還有一人,紅衣黑發,有風,發絲飄揚,他唇角一動說:“慕藍……快看,你最喜歡的煙花。不要盡是看我!”轉頭,遠處果然煙火盛開,星光璀璨。這公子是誰?不覺竟嘆息一聲。
“可是我這地方公子有所不滿?”不知何時陌玉已站在門外。
“公子何出此言,此處如此無可挑剔,豈敢有所不滿,只是忽然想起些往事罷了。” 可有往事可想。
“可否與公子一敘?”
片刻,陌玉帶來的兩個丫頭已經掌燈完畢,擺好了飯菜,剛溫好的酒似還冒着熱氣。陌玉已經坐在桌子一角。慕藍走過去,在對面坐下。四目相對。
“不知陌玉公子想敘何事?” 眉頭微蹙。
“我可曾與公子在哪兒見過?”
“不曾……”手指冰涼。
“那你可曾認識過一個叫葉衾的人?”
……
……
“衾兒……衾兒……”
……
……
“不曾認得,公子為何這樣問?”額頭汗水微侵。
陌玉斟酒自飲一杯,起身,走進身來,居高臨下。擡頭而視。
“那你這曲子是師從何處?”
“從小愛之,并無師父。” 低頭斂眉,這今人窒息的氣息,為何這般熟悉。怕再看你一眼,這心便不知何處。
“看着我。”伸手擡起慕藍下颚,四目相對。
“你從何處得知燕子樓,既知,為何又問?”
“想必知燕子樓者必不差我一個,先前只是聽說,有何不可問?”
“我們當真不曾見過?” 溫柔淩厲。
“若是見過,為何要來問我?” 淚眼盈盈,戲臺上的女子忽然入腦,便流了淚出來。
指尖顫抖,松手。轉身。
“多有冒犯,還請見諒。”揚長而去。
究竟在怕什麽?
次日清晨。起身開門便有丫鬟進得門來,服侍洗漱完畢,又有人來報。
“樓主說,請公子洗漱完畢去西樓用早膳。”
“告訴你家樓主,片刻便去。”
屋中只剩一人時,換上早已備好的服飾,竟如此合身。出門下樓左轉,走過回廊再北行幾步便進得西樓。陌玉已臨窗而坐。
“看來無雙公子對我這樓倒是十分熟悉。”
“……”
究竟為何會認得這路?
“公子進來随便坐,我正想派人去請,怕公子不認得路,倒是我多慮了。” 似笑非笑。
“名曰西樓,有何難尋?” 坐于對面。
“雖名西樓,卻在北面,公子想必不是不辨方向之輩。”
“……”
“且請用膳吧,在下并不是立刻要你答案,我相信終有一日你自會向我開口。這衣服倒是合身得很。”
“……”
“衾哥哥,你何時回來的?”背後一女子走近身來,原是昨日送茶點的女子。
“呃……原是公子,是我冒犯了,只是你這身衣服,衾哥哥好像也曾有過一件。”
“霏兒,說的什麽胡話,大家都在等你,還不快坐下。”
“哪裏來的大家……”
“飯後我與無雙公子出去辦點事,樓裏的事你且照管着些。”
“好的,你們玩的盡興。”粲然一笑。
“無雙公子可曾來過此地?” 長亭依舊,林花盡謝,無紅也無雪。
頭皮發緊,糾纏,什麽在糾纏?
……
……
“你一人在這亭裏做甚?”
“娘親讓我在這兒等她。”
“天色已晚,她為何還不回來?”
“想必是雪大路滑,她走的慢些。”
“那我陪你等吧!”
“真的嗎?那我們玩堆雪人可好?”
“好啊……”
“我以後進城也可以找你玩嗎?”
“當然,你去楓紫樓找陌玉便是,陌上人如玉的陌玉。”
“好啊……我叫葉衾。葉……葉……葉什麽的衾。”
……
……
葉衾……葉衾……葉衾……
“呃……” 心髒痙攣,伸手抓住陌玉衣袖,攥緊,滲出汗來。
眉頭緊蹙,冷眼旁觀。
松手,重新站穩。擡頭,眼波流轉,究竟在哪裏見過你。
“我不是葉衾……”
“那你到底是誰?葉衾如今在何處?”逼近身來。
“無可奉告,我不曾見過叫葉衾的人。”
“那你為何熟知燕子樓?這身衣服你穿來為何這般合身?還有那首曲子,衾兒,你究竟發生何事,是不是為了懲罰我,你才換了這張臉?啊?我不在意,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在意,只要你是我的衾兒,只要你是我的衾兒就好。”早将人擁入懷中,為何不想掙脫,背後這顫動的雙手,跟心跳一個節奏。脖頸上這絲冰涼,可是天又下起了雨。
“我不是你的衾兒……”使勁力氣才推開,一個人的身體抵不住寒冷,打了個冷顫。望着他,篤定,不容反駁。
“我不是你的衾兒。”
陌玉眼神迷離,退後半步,側轉過身。半響。
“你不是我的衾兒,他不會推開我。他從來不會。”好大一陣風吹來,幹枯的樹葉摩擦着地面,刺耳,穿進心髒,疼痛。
“可是他卻離開了你。”沒有說出口,站在他身邊,陪他看這荒景又何妨。不是葉衾,記憶中喚着衾兒的人在這裏,我不是衾兒,我是誰。
“你會騎馬嗎?”突如其來,雲淡風輕,不見淚痕。
馬?馬?馬在哪兒?
“非好馬不騎。”
赤兔寶馬,健壯安穩。一前一後,太陽西斜,山影重重。迂回上山,立于山頭,前方萬丈深淵,雲霧缭繞。城為何物,人為何物,宇宙蒼茫,你我皆蜉蝣。
“如此寶地,陌玉公子何以發現?”
“無雙公子當真不曾聽說過南闵山?”
南闵山,南闵山,他山有鳥他山他山依,鸾鳳□□在南闵。
雲霧中似有一藍底白鶴錦袍公子翩然而至。劍眉星目,秀發飄揚,嘴角上揚,皓齒微露。唇角一動,喚了聲“慕藍。”
伸出手,朝他走去,這人我曾見過。
“無雙……” 好險,還差半步,萬丈深淵,不見來人。
回過頭,驚魂未定之人在身後,眉頭緊鎖,緊握手腕。有溫度。
“你看到什麽?”
“一個人,好生熟悉,卻不記得名字。”
“他可曾與你說了什麽?”
“你也看見?”
“公子若是想在我這裏裝瘋賣傻,大可不必如此費心。誰瘋誰傻,我還能有所分辨。”
“……”
半響。
“這裏是衾兒最愛之地。” 放眼遠方。
“我說過,我不是什麽衾兒。”
“我知你不是。”毫無波瀾。
定睛,擡眼,這側面,這山,這水,怎地如此熟悉,何曾來過。
“為何帶我來?”
“也許你也想來,不是嗎?”
“恕我冒昧,陌玉公子以前可曾見過我?”
低頭,凝視,轉眼。
“也許吧。”
“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