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愛可要換新顏
次日是開園的日子,第一出戲不可點,非試演劇目不可。從早上開始便有人陸續進園,尋找極佳之位,當然座無虛席。這次慕藍在樓上觀看,方知這樓上原也坐滿了人,華服者衆多,皆攜眷帶婢。
曲子雖主題未改,卻多有增改,更具渲染力。
“無雙公子以為何?”
“現在方知霏兒姑娘所指。”
“公子果真聰明……人人都渴望被關注,越是凡人越希望自己的話有分量,若自己所說之話所達之意有人能懂,便覺是人間之大幸事,又怎舍得錯過。”
“多謝姑娘指教。”
“公子說笑了,不過有感而發罷了。況且知音難求,對吧,師兄?”
此刻陌玉正望着空空舞臺出神,眼角似有顫動,嘴唇微抿。聽得一聲“師兄”,轉過頭來望向慕藍。片刻,方轉向柒霏。
“師兄,你可曾聽得我剛剛說了什麽?”
“去幫我送送客人,就說我累了,想早些歇息。”
柒霏知他并非玩笑,會累吧,無論是戲臺上之人,還是臺下之人,都不是他。默默轉身往外走。慕藍起身欲随柒霏。手腕一緊,力道很大,比昨日讓人疼痛。
“在這兒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不容拒絕。
坐下,松手,眼神交彙。
“你可知這曲子是誰所作?”
“……”
“是我,我為衾兒所作的最後一首曲子,三年前就應該由他來唱,可是他走了,他說要唱完這首再走,可今日臺上卻不是他。我找了他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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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找,走難道不是正合你意?”
“正合我意?呵……正合我意……” 神情渙散,似有記憶襲來,模糊,那人是誰?他說:
“師兄,若有一日不得不分開,你會忘了我嗎?”
“那你呢?”
“君心即我心。”
……
……
“他定已忘了我罷,才三年,我便看不清他的樣子。”手心濡濕,心頭顫動。
“為何要記得?忘記和記得都是罪過,記得既然痛苦,何不忘記。”
“公子可曾忘記什麽?”
忘記什麽?可又曾記得什麽。
“該忘的都會忘記。”
“那不該忘的呢,可還記得?”
記得?我是誰?該記得什麽?
“衾兒,你忍着點,上完藥就好了。”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嘴邊清風,暖流,不覺疼。
“東西不是我偷的,師兄,你信我嗎?”
“我知道,等他日我專門為你建一園子,再沒人敢欺負你。”
回神,迎上那雙眼,星光璀璨。
“何為不該忘?你記得,他人卻忘了,豈不自作多情罷。況且他日将有何變故誰人又知。樓主建這樓時,又可曾想過阿嬌不在?”
“你到底是誰?”淩厲冰涼,拳頭緊握,立于窗前,身子微傾。關上那扇窗吧,何時變得如此消瘦。
“不該記得之人。”
“你究竟還知道些什麽?”
“你想我知道什麽,又不想我知道什麽?”
為何這般較勁,到底在抵抗什麽?
低頭,手腳冰涼。
“樓主且休息吧,我想你并不需要我陪。”
不想給你背影,如果可以,君且先走。
“誰說我不需要?”拉轉身來,低頭,冰涼的唇,顫抖的手指,眉眼如畫,這眼眸中的倒影是誰?
“師兄……”門被推開,發絲随風滑過臉頰。氣息從鼻尖到額頭,消失。
“那個……要不……我等會兒再來找你。”
“有何要緊事?”
“托尼跋來了,我已讓他在閑雲居等候。”
手從肩上滑落,快步離去。這額頭似有搔癢,手心空空,為何沒有推開,冰涼的唇,連着心跳。撲通撲通……無休無止。
閑雲居建于湖面之上,四面皆耳則無耳。
“來得如此匆忙,可是有什麽變故?公子可還好?”
“樓主請放心,公子已經安定下來。此次前來,是公子讓我請樓主幫忙找一個人。”
“何人,值得讓你親自跑一趟?”
“說來話長,此人姓慕名藍。對公子意義重大,公子派人暗地裏找了兩年卻不得果。樓主識人天下,必會有所得,公子說,無論生死,希望能再見一面。所以,還請樓主多費心。”
“可有畫像?”
“不曾有,公子只吩咐找一個泸州人士,姓慕名藍。”
“回去告訴公子,我定盡力。”
慕藍,慕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伏案取筆,慕藍二字蒼勁灑脫又一絲不茍。
倚欄吹蕭。四季變換似在一瞬。八年前,此處還無閑雲居。
“茗叔,這些年來你怎麽都沒來看我?”
“公子這些年來可還好,派人送來的東西可夠你使用?”
“人都不要了,又何苦送些東西來,當真是小瞧了我。”
“王爺知你在外辛苦,還要照顧夫人,怕你一時應付不來。”
“呵……真難為他還記得我們母子。”
“王爺一日不曾忘記。陌玉公子,陌即莫,你始終是莫家的骨血。”
“他可差我一個?”
“王爺很需要你!”
“我不想卷入你們的紛争,這戲子的生活過得甚好。等他日我做了這楓紫樓的主人,對酒當歌,世事再與我無關。”
“只要你開口,莫說這小小楓紫樓,整個潼城皆是你的。”
“我要這城有何用?用他來稱我有多渺小?茗叔此行怕不是來看我。”
“如今朝中奸人當道,皆懼王爺威嚴,怕是兇多吉少。”
“那又幹我何事?”心頭微顫。
“王爺說,他日莫府若有難,請公子定保莫離公子脫險。”
“他當真看得起我,如今我連自己都不能保全,又豈敢揚言保全他人。”
“公子不是不知,越族日益強大,耳目遍布天下,攻打我朝怕只是時間問題,可是越王如今已近花甲,膝下又只你母親一女,恐尋你回去之人不止一二。”
“當真是笑話,堂堂莫王爺竟讓一異族之後救他子孫。”
“公子又何苦自欺,越族如何有今日,想必你心中有數。”
“那又關我何事?茗叔既不是來看我,就請便吧。”
母親之面又浮眼前,這張花容月色的臉,竟在這小城凋零枯謝。為了那人,當真值得?
“母親可曾恨過那人?”
“早已不恨了,從你出現那一刻我便不恨了,是他把你賜予我。”
“可是他卻讓你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玉兒,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之所以帶你來這裏,是想讓你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将來娶妻生子,與所愛之人長相厮守,這便是我一生所願。”
“倘若你遇見的不是他,也許你可以過得更幸福。”
嫣然一笑,春風拂面,眉間英氣不減。
“玉兒你可知,當年他下馬向我走來,說出‘請教姑娘芳名’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完了。前半生發生的事情瞬間模糊,有他的将來瞬間便成畫。只是不曾想到是今日之景。但我從來不曾後悔,從來沒有,因為我知道,我終究會遇到他。”
“玉兒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從口中取下玉蕭,放于手心,握緊,這被母親握了二十幾年的東西,可還有母親溫度。
策馬出城,登高北望,母親如今安躺在北方最繁華的城,終是回了故土。那個人可曾去看過你一眼?
你為何還在此處?所等之人是不是也将一輩子再無相見之日。下雪了,第一場雪,悄無聲息,來得仿佛早些。伸手去接,才發現原夾着雨,怪不得疼痛,連心都不小心受了傷。
忽頭頂一暗,轉頭,這眉,這眼,差點流出淚來。這衣,不曾見過。
“恰巧路過……”
“……”
并肩而立,雲淡風輕,雪花落于發絲,開出花來,油紙傘上素梅在雪中盛開。天色漸暗,花色更甚。
日色下再美的山,夜色中都似魑魅魍魉,南闵山又豈能逃脫這宿命。滿天飛雪可也傷了馬兒之心,嘶嘶鳴叫,可在流淚?飛奔而下,不覺背上人臉色驚恐,
“抓緊缰繩,盡量放松……”
馬蹄聲近,風雪刺耳。頭腦空白。這一刻我是誰?
“把手給我!”
伸手,手指冰冷僵硬,掌心有繭。雨雪入眼,瞬間入懷,手環過腰。終于睜開眼來,水流過眼角,分不清是淚是水。發絲滑過額角,這下颚和不甚分明的臉定在夢中見過。
……
……
“師兄,以後你這馬前只能我坐,其他任何人我都不許。” 目光灼灼,人面桃花。
喜笑顏開,手過鼻尖,眼若星火。
“我以這南闵山起誓你可滿意?”
“南闵山,南闵山,要不我們把楓紫樓建在這裏如何?”
“你真想這裏被他人占有?變成市井之地。”
“那便罷了,我只想這裏只有你我。”
……
……
伸手撫過臉頰,顫抖,目光落下來。縮手,轉臉。
“陌玉公子再不看路,今晚怕是回不了燕子樓。”
“那煩請無雙公子放在我腰間的手松一些,我并不是那缰繩不覺痛癢。”
雨何時停了,只有雪,飄飄灑灑,熒光微閃,溫柔細膩。城中燈火,溫暖明亮。
柒霏早等在門外,臉色微紅。見兩人同馬而回,臉帶笑意,便欲轉身回屋。
“菲兒,讓人把醫藥匣子送至無雙公子房中。”
臉色微變,似有凝重。
“公子受傷了?師兄可還好?”
“不必擔心,馬兒突然失控而已。”
柒霏才長舒一氣。陌玉已下得馬來,伸手将慕藍攔腰抱下,方見其左腳血色可怖,衣衫下角已然褴褛。
“不必勞煩,我可自行上樓。”何時受的傷,竟不曾察覺。
“……”
不由分說,片刻已進得屋來,藥箱已在桌,床上睡袍旁還有新衣。剪衣,消毒,上藥,包紮,手法娴熟。是否也曾為自己療傷?
“沒有傷及筋骨,只是擦傷,應無大礙,睡覺時避免壓迫。恐幾日不能沐浴,你且忍着些。稍後我叫人來幫你更衣……” 底褲已從膝蓋處剪開,肌膚勝雪。拉了殘衣遮蓋。
“不必麻煩,我自覺已無不适,勞煩送些水來便是。”
轉身出門。随後便有人送來洗漱用具。關門換衣。穿上睡袍已是滿頭大汗,此刻才覺傷口疼痛。躺倒在床,疲勞至極,竟兀自睡了過去。朦朦胧胧中,似又至夢境。
四面八方皆有歌聲,缥缈不可辨來源。似一空無之地,什麽都沒有,一片白色。若矩形紙盒,只見上下,不見左右。忽然,前方一抹紅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原是一著鳳冠霞帔女子,嘴唇微動,這歌聲莫非出自她口,聽不真切。終于近身,才覺這女子為何跟己這般相像。旋轉圍繞于身,方聽得一句:
“本是鴛鴦錯裏配,
假作真時真亦假。
紅消香殘妄作畫,
不羨鴛鴦不羨仙。”
回轉神來,人已消失。依然向前。不知走了多久,額頭似有汗,擡手欲擦,袖口被人拉住。轉身,藍底白鶴錦袍公子發絲淩亂,臉色蒼白,眼睛滞澀,口唇幹裂。
“你可是已把我忘了?”
心頭顫動,如蟻過身。我該記得,可是名字,卻已忘了。
“公子怎麽稱呼?”
淚如泉湧,嘴角顫抖,臉部開始模糊,清淚換了血色,異常清晰。
“公子且莫傷心!” 想上前握住那雙手,為何如此悲傷,不覺有淚過臉。
“你已把我忘了!”最後一句,化為烏有。那地上怎麽還有血跡?落在紙上的墨汁,蔓延過一大片,擦不幹淨。轉眼竟變成一面湖,或許是海,從那水面上浮出一張面容,不正是剛剛那穿鳳冠霞帔的女子。睜開眼來,望着慕藍,淚光盈盈,只喚了句:“莫離”。
慕藍忽然泣不成聲,雙膝着地,掩面痛哭。睜開眼,淚水已濕了枕頭,眼角冰涼。坐起身來,哪裏來的被子?天色将明,臉色緊繃,原昨日忘記洗漱,又以淚洗面,臉面煞是僵硬。悉悉嗦嗦下得床來,又是一個驚吓,跌坐于地。
“是誰?” 修長身軀立于窗前,只見輪廓。轉過身來,看不清臉色。
“陌玉公子莫不是喜歡如此給人驚喜?既不開窗,站于窗前看的又是什麽景?” 雙手撐身,仰面而視。
氣息溫柔,近得身來。蹲身相視,眼眸如水。嘴角動了動,終無吐詞。起身,伸手,攔腰抱起,放于床榻。慕藍只癡癡望着這人,沒有反抗,沒有言語。只這樣看着,內心安穩。
他轉身,又回來,坐在身邊,溫熱的毛巾,骨節分明的手指,額頭,眼睛,鼻子,嘴唇,下颚,脖頸,溫暖又清爽。手,冰涼的手,一根一根摩擦過指尖。起身,什麽香?使人丢了魂。
“難道要我為你更衣?”居高臨下,可有笑意,辨不清。
“啊?呃……我……”收回目光,方覺失禮。慌慌張張拿了衣服欲往身上穿。
“看來這睡袍甚合你心意!”
“呃……你這樣立于床前,讓我如何更衣?”
走出關門,立于門前,眼前已是一派冬日之景,茫茫雪色,一塵不染。昨日的雪下得好大好大,站于他門外,能否擋了這寒氣。哽咽聲,抽抽搭搭,可是噩夢?這般泣不成聲。
推門而視,鞋襪竟還在腳上,就如此躺下做起了噩夢,以前可也這樣?使人憂心。親手褪去鞋襪,又墊了枕頭,拉過被子,伸手拭去眼角流出的淚水,擦不幹淨,反倒洶湧,竟哇哇哭出聲來。心中一陣痙攣,抱抱你可好!躺于身側,摟入懷中。漸漸平息,方起身立于窗前。你到底是誰?
開門出來,鞋襪整齊,雖眼睛尚見淚痕,臉色溫潤。見陌玉還在門前,不知所措。道謝還是什麽,該說些什麽,口齒頓澀,只眼珠尚能流轉。
“這些天,你便在此休息便是,每日我會讓人把飯菜送上來,爐火也會有人時時添備。我看公子筆賦過人,閑來煩請作曲幾首,也添新戲。你若想親自登臺,他日傷勢痊愈,我定親自陪你。也不枉你來這燕子樓一回。”
語畢便下得樓去。慕藍望着背影漸消,又轉頭看着眼前一片蒼茫,晶瑩剔透的是這雪還是心,漸漸融化。
往後幾日,果真每日三餐準時送來,爐火也未曾有一刻熄滅。晚睡時分,陌玉會上樓親自換藥查看傷勢。慕藍看着漸愈的傷口,心中一陣漣漪,倒像失去了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不知為何?
一日午後,陌玉命人在房中擺了棋盤。他怎知我會下棋,往日又是誰教的我?
半響,棋入死局,動彈不得。
“你猜,我們誰會先解開這死局?”
“何必解,也許兩敗俱傷,如此豈不更好。”
“既已舉棋,定有輸贏,又怎能因怕傷而止?”
“公子可有解法?”
“暫時沒有,且讓這棋局放于此處,他日我定親自解開。”放下手中棋子。定睛視之。
“無雙公子可認得慕藍?”
慕藍,慕藍,慕藍。可曾認得?名字這般熟悉。
“公子當真看得起我,好似這天下之人沒有我不認得的。先是葉衾,後是慕藍。下一個是不是該問我可認得無雙是誰?”
“所以……無雙公子到底是誰?何方人士?雙親是否健在?這般出來可有人挂念?”
可有人挂念?有嗎?心底為何這般撕扯,我到底是誰?可有人挂念?
……
……
“慕藍,他日我若有難,你一定要先走,我一定會來找你。”
“男丁昨日已在原鏡坡斬首,女眷皆流放異族為奴……”
……
……
“慕公子在此昏睡兩年,如今能醒來定是天意。不知你有何打算?”
“尋莫離,道長可否告訴我,他現在何處?我知道他必還活着。”
“離人在離鏡,奇花奇域生。我能說的也便這麽多了,公子且自珍重。”
……
……
腦中昏漲,千絲萬縷皆糾纏,裹進心髒,這跳動的心哪,為何這般疼痛。汗入雨下。
“無雙……”擁人入懷,輕撫脊背,眉頭緊蹙,眼角一抹郁色。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不用你想。對不起,今後再不問你是誰。對不起……”
忽然慕藍雙手抱腰,竟放聲痛哭起來。手足無措。只一句“對不起”說了千百遍。方安穩下來。
擡頭,低頭,目光交彙。
“為何才見了你幾日,倒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麽長。”
那日試演,陌玉在樓閣之上一眼便望見角落之人。看完若就離開,就當是個幻覺,誰知他卻癡癡坐在哪兒不走。不自覺便到了身邊,擡眼那瞬,時光流轉,在哪裏見過?站在臺上那一刻,那眼神,那姿态,時隔三年,衾兒可是回來了。
“今後再不問你是誰。你就是無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無雙,對嗎?”
無雙,無雙是誰?我可就是無雙?這人,明明才見幾日,為何也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麽長。
“我是無雙,再不是其他的誰。”
“當真?”
“當真。”
“我相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 想換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