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城冬天特別冷, 小雪連着下了三天都不見停, 路面上積着薄薄積雪, 踩下去就留下一個個印子。
一年級的期末考試試題很簡單, 唐岚只花了半個小時就做完了,她坐在靠窗的外置,做完試卷後無所事事,只好用老師發下來的草稿紙畫畫。
這次畫的是實景,是冬天裏落了雪的校園。
雲學義沒有參加考試,他胳膊受了傷,到現在為止右手都沒好, 考試并不嚴格,主要只是在于檢測大家學習的怎麽樣,所以大家考試的時候老師就讓他在教室外面玩。
沒多久,唐岚的畫就畫完了。雪地裏,一個穿着厚厚棉衣的小男孩用手掬着雪,圓溜溜的臉蛋上滿是不高興。
考完試後,唐岚将這幅畫送給了雲學義。
雲學義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嘴裏嚼着唐岚給他的口香糖, 跟個大爺似的皺眉道:“唐岚,你畫的真醜。”
唐岚用鉛筆支着下巴, 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從來沒人說她畫的畫醜,就連老師也只是說她底子打得不好。唐岚問:“真的很醜嗎?”
她覺得這幅畫很寫實, 把雲學義畫的胖嘟嘟的,還将他身邊的那顆樹都畫得很傳神,實在談不上醜。
雲學義肯定的說:“你把我畫醜了。”他用左手把畫紙拍在桌上,“我這麽帥,你卻把我畫的這麽醜。”他總結道:“所以你這幅畫畫得很醜!”
唐岚是來和他道歉的,那天她不該打他。所以她好脾氣的笑了笑,道:“我再給你重新畫一幅好不好?這次把你畫好看點。”
雲學義挑起下巴,強調道:“要畫的特別的帥的。”
唐岚點點頭,瞥了他幾眼後就低下頭開始畫畫。雲學義心大,也不會特別去記恨誰,除了嘴賤一點之外,算得上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她簡單幾筆勾勒了一個輪廓,唐岚擡起眼,用手比了比雲學義的臉,想象着這小男生瘦下來會長什麽樣子。
雲學義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眨不眨的看着草稿紙上那個逐漸清晰的人影。
唐岚把草稿紙推給他,道:“雲學義,對不起啊,那天我不該打你的。”
雲學義才露出的笑就被唐岚一句話生生憋了回去,他是男子漢啊!居然被一個小女生給打了!這多丢臉啊!這簡直是丢盡了男人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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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學義近乎抓狂。
唐岚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那就這樣哦,我給你道歉了。”雲學義不搭理她,用手撐着下巴,一臉倨傲的和從後門進來的男同學打招呼。
他和許準不同,坐在後面的時候不會關上後門不讓人進出,反而會笑眯眯的和每個同學打招呼,所以班上的同學大多都很喜歡他。
唐岚轉身就往座位上走,許準怏怏的趴在座位上睡覺。唐岚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
他早幾天就發起了燒,可是每天還是堅持和她一起上學。天氣變化太快,許準不會照顧自己,熱了冷了都不會說,一來二去的就病了。
她的手才碰上去,許準就睜開了眼,他臉頰漲紅,像只煮熟了的蝦子,呼吸聲很重,說起話來還有鼻音,他問:“還有多長時間下課呀?”
唐岚看了一眼時間,道:“很快就下課了,老師說下節課就發寒假作業,你再睡一會兒,放學了我叫你。”
許準遲緩的點了點頭,慢慢閉上了眼。
他考試的時候狀态就很不好,做完試卷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唐岚趁着課間休息時間去打了杯熱水,放在許準腿上讓他取暖。
發完寒假作業後這個學期就算完了,放學的時候羅寄秋很舍不得唐岚,她牽着唐岚的手說:“岚岚,寒假的時候你一定要記得給我打電話呀。”
這年手機都是稀少,就連座機也不多,電話聯系只能用座機。
唐岚笑着應了,直到班上的同學大部分都被家長接走之後,她才開始收拾她和許準的東西。收拾好後,唐岚輕聲叫醒了他。
許準眨眨眼,撐着桌角站起了身,身體有些搖搖欲墜的。
唐立輝在校門口等他們,他接過唐岚手上的書包,讓兩人坐到後座上後才發動了車子。
唐岚讓許準枕在她腿上睡覺,唐立輝從後視鏡裏看着這一幕,若有所思的問:“小準啊,你爸爸最近怎麽樣了啊?”
許準腦子昏昏的,沒聽清楚,他枕在唐岚腿上哼唧了幾句。唐岚拍拍他的背,許準又往她肚子上拱,整個人軟成一攤泥。
唐立輝見他這樣,便不再問了,腳踩油門加快了車速。
只是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許準悄悄睜開眼,眼底一片漠然。
唐岚的手碰到他的臉,有些冰,他閉上眼,又咧開嘴笑了。他将唐岚的手放在他胸口,他胸口滾燙,唐岚一下子就不冷了 。
他做這些,像只是出于一種病中的本能。
寒假這段時間,唐立輝有一個一周的假期,這也是他一年中難得的閑暇時間。今年南城冷,唐立輝決定開車帶着一家人去鄰市的山上泡溫泉。
鄰市和南城所處的地方差不多,但是四面環山,是被山包圍成的盆地,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很适合過冬避暑。
對于這件事情,最開心的當屬唐茂哲,他最喜歡去各種新奇的地方。
唐岚對此沒有異議,她只是有些擔心許準。
許準很少生病,一病就來勢洶洶。他起初是低燒,後來又成了高燒,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醫院打點滴。
大約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唐岚對面的屋子裏面亮起了燈,她連忙從房間裏面跑了下去,連拖鞋都沒換。
唐立輝和萬代雲已經在房間裏了,張嫂在客廳裏面做衛生,看見唐岚從樓梯上跑下來後問:“岚岚,你這是去哪兒啊?”
唐岚連忙停了下來,眨眨眼才小聲解釋:“我去看看準準哥哥,他生病了。”她低下頭,裝作局促不安的樣子。
張嫂了然的點了點頭,從玄關處給唐岚拿下鞋子後又給她裹上外套,這才道:“那岚岚早點回來,阿姨啊,等你回來。”
張嫂最吃她這套,唐岚連忙點頭:“我保證,馬上會回來的!”
張嫂搖了搖頭,笑的無奈又慈愛。
許準已經睡了,整個人縮成一團,臉上都是不正常的紅色。
唐岚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許準睡眠淺,聽到聲音後睜開了眼。見是唐岚後,他才又睡了下去,他眨着眼問:“岚岚,你來做什麽呀?”
因為生病,許準的聲音有些嘶啞,唐岚放輕腳步,在他床邊停了下來,笑道:“我是來和你道別的呀。”她伸手摸摸他額頭,“還是這麽燙呀。”
許準點點頭,問:“你要回家了嗎?”他燒的糊塗,也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唐岚搖了搖頭,房間裏面沒有開燈,只有走道上微弱的燈光射進房間,她揉了揉許準潮紅的臉,笑道:“我們家明天要去C城了,大概會去一個星期的樣子。”
許準聽不太清,只隐約理解了一些意思。
唐岚又道:“許準,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許準眨眨眼,貪戀的用臉蹭她的手心:“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唐岚在手上哈了口氣,好笑道:“你都生病了還去什麽C城啊?”她拍拍他的臉,“總之,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啊。”
許準還想說什麽,可是腦子裏面昏昏沉沉,只好眼睜睜的看着她關上了房間門。
房間裏面又陷入一片黑暗,許準有些遲鈍的想,C城嗎?
第二天一早唐立輝就開車去了C城。
C城與南城距離不算遠,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到了,期間唐茂哲興奮的看着車外的景色,嘴裏一直碎碎念個不停。
唐岚陪着他說話,路上倒也不無聊。
他們選的是一家叫做歸途的酒店,酒店不大,裝修确很精致,大殿富麗堂皇,水晶燈明亮,地板幹淨的能印出倒影。
唐岚和唐茂哲一間房,萬代雲和唐立輝一間房。
酒店周邊都是山,景致很好,空氣也很好。
唐茂哲沒來過山上,才剛收拾好東西就吵着要去爬山。唐岚想了想,牽着他在山腳下走走也不是不行。
她和萬代雲說了一聲後就牽着唐茂哲,在酒店附近的山腳下散起了步,唐茂哲蹦蹦跳跳的,見到野花都興奮的不行。
這裏人不多,算不上熱鬧,勝在空氣清新,風景優美。
山上的樹開的依舊是很蔥茏,這邊比南城暖和不少,山花都還沒敗落。
晚上的時候,唐茂哲纏着唐岚講故事,他穿着睡衣趴在床上的樣子軟萌可愛,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唐岚半點拒絕的想法都沒有。
哪怕已經很累,卻還是耐着性子給他講起了童話故事。
唐茂哲聽得津津有味。
唐岚講的一陣臉黑。唐茂哲快四歲了,居然還喜歡聽這種幼稚的故事?她記得許準好像就從來不會說這種話。
許準什麽樣的呢?他從小做事就一板一眼的,哪怕不夠成熟,卻也穩重的可怕。
醫院裏的燈光亮起,護士認真在手上找着血管,最後準确的刺了下去。
許準面無表情的看着手上的針孔,最後阖上了眼。
女護士表揚道:“小朋友,你真勇敢!”好多像他這麽大的小孩子都怕打針,只有這個小男孩,每天都來醫院,每次打針都不哭也不鬧,乖的像個玩偶。
許準沒吭聲,面色平靜的像是已經睡着了。朱姨在一旁尴尬的笑笑,最後道:“是啊,他是很勇敢。”
女護士收拾好後就從病房出去了,房門關上的時候,許準睜開了眼,他問朱姨:“我爸爸呢?”
朱姨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話,愣了好久才說:“先生說讓我帶你打針,看醫生。”她笑道:“小準,你很勇敢的。”
她難得這麽跟許準說話,一時有些不習慣。
許準不說話了,垂眸看着露在外面的左右手。每只手上都有數量各異的針孔,有時候護士不熟練,還會要重新紮。
連醫生都說,他病的很重,最好是卧床休息,不要去上學了。
然而就是這樣,許陽嘉都沒回來過。
這算是疼愛嗎?
許準驟然出聲:“把燈關了。”
他聲音暗啞,陡然給人一種壓迫感,朱姨幾乎是下意識的就關上了燈,房間裏面煞時陷入了黑暗。
許準睜着眼,面無表情的看着透進光的窗戶。
他見許陽嘉的時間,幾乎是一只手就能數清楚。哪怕是他病得這麽重,許陽嘉也沒從煙花柳巷裏面抽身,來看看他這個兒子。
他覺得自己這樣生病沒有意義了。
他忽然覺得有點冷,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這冷意卻沒驅散分毫。
他只是在想,于許陽嘉而言,他是不是真的沒那麽重要?
那天晚上過後,許準很快就知道唐茂哲嘴裏的那個阿姨是誰——那是許陽嘉養的情人。他看了好多書才明白情人的意思,可是明白之後,卻更覺得寒冷。
許陽嘉不回家看他,連他身體的異樣都發覺不到,卻将那麽多的時間都花在陪情人上面了。
這真可笑。于是許準也勾起唇笑了。
打完針後将近九點多鐘,許準被朱姨牽着手,走在積着薄雪的路上,路燈昏暗,就連白色的雪都被照成一片黃。朱姨的手有些粗糙,許準想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小小的,軟軟的,他能一下子握進手心。
這世上沒人會對他好,連他的爸爸都是。他們都會因為他身體的異樣,因為他打人,而遠離、讨厭他。
只有那個人不會。
她會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抱他,甚至會在他打人的時候,沖上去保護他,不讓別人傷害他。
他仰起臉看天上的明月,明月彎彎,月華清淺,許準眼睛有些滾燙,忽然很想見她。
“朱姨,你知道唐伯伯的電話號碼嗎?”許準啞着嗓子問。
朱姨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這個啊……我不知道。”朱姨頓了頓,“不過可能先生知道也說不一定,畢竟唐先生和我們先生是生意夥伴嘛。”
許準不再說話了,他垂着腦袋有些虛弱的走到了客廳。他的手按在話筒上,遲疑了片刻。
他該給許陽嘉打電話嗎?
許準又想起那雙比明月還要璀璨的眼,還有那雙小手的觸感。
許準很聰明,很多事情稍微想一想就懂了。他只花了片刻就明白了,那天晚上,唐岚不讓他回家,怕是不想讓他見到許陽嘉養的那個情|人。她在保護他,不想讓他傷心。
可他還是知道了。
許準按了許陽嘉的電話號碼,聽筒裏傳來嘟嘟的聲音,沒過多久,電話接被人接起。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妩媚,女人似乎在笑:“喂?”
許準皺皺眉,木着聲音道:“請問許陽嘉在嗎?”
女人低笑,“小孩兒,你是誰啊?陽嘉嗎?他在洗澡啊。”
許準攥緊了手,手背的針孔裂開,血珠子沁了出來,将創口貼染成深色。
電話另一端響起一道低沉的男音,許準聽出來了,是許陽嘉的聲音:“誰啊?”
女人低聲道:“是個小男孩兒,他指名道姓的要找你。”
許陽嘉皺了皺眉,伸手拿過了手機。許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勾起唇,聲音有些冷:“爸爸。”
許陽嘉僵住身體,忙去了陽臺,将房間裏面的香|豔都遮去,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小準啊,找爸爸有什麽事嗎?”
“你知道唐伯伯的電話號碼嗎?”許準問,聲音平靜,聽不出半絲情緒,像是剛才他并沒有聽到那女人的聲音。許陽嘉舒了一口氣,他道:“爸爸給你找一下啊,你別急。”
許準已經挂了電話。
許陽嘉有些煩躁,女人湊上來在他耳邊呵氣如蘭,“那個小男孩兒是誰啊?”許陽嘉推開她,給許準打電話。
“後來王子和公主真的幸福了嗎?”唐茂哲趴在床上睜大了眼,“姐姐,什麽是幸福啊?”
唐岚打了個哈欠,倦倦道:“幸福啊……”唐岚搖了搖頭,誠實道:“我也不知道。不過王子和公主是真的幸福了吧。”
唐茂哲哦了一聲,仍舊是興奮。
唐岚眼皮子已經在打架,她是真的困了。
唐茂哲睡衣口袋裏卻忽然響起電話鈴聲,唐岚陡然清醒,眼睜睜的看着唐茂哲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黑色的手機,熟練地按下接聽鍵,熟練地說:“喂,您是?”
電話那頭的人忽然挂斷,唐茂哲看着黑掉的手機屏幕皺起了眉。
唐岚看着熟悉的手機:“你怎麽會有爸爸的手機?”
唐茂哲把手機捂進懷裏,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前,悄悄道:“這是我從爸爸口袋裏偷出來的,明天就還回去,你別告訴他。”
唐岚滿不在意的哦了一聲,她又問:“剛剛打電話來的人是誰啊?”
“不知道,我接通了電話之後,他就挂掉了。”
唐茂哲撇撇嘴,将手機打開,興奮道:“姐姐,我們來玩俄羅斯方塊吧!”
唐岚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最後關了臺燈,她嚴肅道:“唐茂哲,很晚了,你該睡覺了。”
唐茂哲悶悶不樂的哼了幾聲,唐岚不理他,給他蓋上被子後就閉上了眼。
窗外月光璀璨,許準立在桌前,手中握着座機話筒。
朱姨問:“小準啊,快十點了,不睡覺嗎?”
許準沒應聲,他将紙上的電話號碼背了一遍又一遍。明明一個數字都沒有錯,可是……為什麽接電話的,不是唐伯伯?
朱姨皺眉,看了一眼時鐘,又問:“真的不睡嗎?”
許準再次按下了電話號碼。
這次,電話很快就被人接通了,女孩帶着睡意的聲音傳來:“您好。”
許準舔了舔唇,忽然有些口幹舌燥,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女孩又問了一句:“您是?”
許準沙啞出聲:“岚岚,是我。”
“許準?”她似乎清醒過來,“怎麽是你啊?”
許準低聲道:“嗯,是我。”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情嗎?”唐岚似乎還沒睡醒,聲音都是迷糊的。
有什麽事呢?許準垂下眼。
沒什麽事,就是很想她。生病的時候,就格外的想。許陽嘉只會在外面和情人在一起,從來不會關心他。
只有岚岚,岚岚會在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她會怕他難過。
電話那邊的唐岚笑了笑,問:“你怎麽這麽晚都不睡覺啊?”
許準舌頭打了結,只知道呆呆的站在原地,耳邊只有她的聲音,帶着輕微沙啞,還有點軟糯。
唐岚又道:“許準,你答應過我的啊,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照顧自己的。”
許準嗯了一聲,鼻尖酸澀,他想說,岚岚我好想你啊,你回來好不好。
可他說不出口,只要一想到這些話,他的心跳就如鼓一般,血液似乎都在往上湧。
他垂下手,把電話挂了。
心裏甜蜜又酸澀,人生第一次,嘗到什麽是想念。他好想她啊。
可是,還有一個星期才能見到。
唐岚茫然的看着黑掉了的手機屏幕,忽然有些哭笑不得。酒店白色窗簾映出皎皎月光,她眨眨眼,忽然想起唐茂哲問她,幸福是什麽。
唐岚不知道,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幸福過。她生來沒有媽媽,爸爸風流成性,自小在嚴苛的教育下成長。
她最向往的就是自由,無拘無束。
然而這一刻,手機屏幕反射出微弱的光,房間裏唐茂哲呼吸平緩,床上還有花瓣的香味。
唐岚想,其實被人牽挂,也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吧。
山上的溫泉泡着很暖很舒服,唐立輝泡完之後心情都好了許多,一整年的疲憊都像散開了,是以當唐茂哲畏畏縮縮的把手機給他的時候,唐立輝也沒有生氣。他只是板着臉教訓了他一頓,即使是這樣,唐茂哲依舊是委屈巴巴。
後來的五天裏,許準都沒有再打過電話,唐岚竟然難得的還有點想他。
或許就像是面對一個自己養大的孩子,離開時總會不舍得吧,唐岚這樣想。
唐立輝帶着他們去爬山,C城的山各有特色,有的很高,有的很平緩。他們選了最矮的一座山去爬,那座山叫望歸。天氣難得晴朗,唐立輝爬上山頂時,也難得露出一點有些受傷的表情。
唐岚湊到他身邊,笑着問:“爸爸,你怎麽啦?”
唐立輝看着她的臉出了神,最後緩緩搖了搖頭:“沒怎麽。”他笑了笑,喃喃道:“這座山我以前和你媽媽來爬過。”
唐岚整個人怔住,她第一次聽唐立輝提起她媽媽。
唐立輝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反應,起身走到萬代雲身邊同她說笑起來。
下山之後,唐岚覺得,她好像有點想許準了。
酒店裏面就有電話,她和前臺小姐說了一下,借用前臺的電話給許準打了回去。她記得許家的電話號碼,撥出那串數字後,電話響了幾秒,很快就被人接起。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可是唐岚知道,那是許準。
唐岚抿抿唇,輕聲道:“許準,是我。”
對面傳來瓷器摔倒地上的聲音,許準的聲音響起:“岚岚。”夾雜着朱姨的驚呼:“小準,你手沒事兒吧?!”
許準垂下眼看了一眼被粥燙得通紅的手背,機械的搖了搖頭。
“你手怎麽了?”他聽到唐岚問。
許準說:“沒怎麽。你……你……是不是……”
“沒事就好。”唐岚笑道。
她的聲音打斷了許準想說出口的那句,你是不是想我啦?
許準說:“嗯,沒事。”
唐岚又道:“我明天就回去啦!許準,你想不想我啊?”
朱姨已經開始掃地,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幹淨,許準心尖有點燙,他小聲說:“有點。”
有點想,只是一點。一點,而已。
唐岚笑了笑,聲音很雀躍的樣子:“C城的溫泉泡起來真的很舒服。”
“嗯。”許準應她。
唐岚又說了些有的沒的,他右手指尖動了動,手背上燙傷的那一處像被灼燒。
最後唐岚說:“許準,我好想你啊,就跟想兒子似的想。”她說完就挂斷了電話,留下許準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想兒子的想,是一種什麽想?
許準不明白。
還沒等他想明白,他就見到了唐岚。
都說青山綠水養人,不過一個星期不見,小姑娘似乎比從前更水靈。許準眨了眨眼,看的有些移不開視線。
唐岚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手上卻提着一個小袋子。
許準站在門口望着她,呆呆愣愣的像塊石頭。唐岚把手上的袋子遞給他,笑道:“許準,給你買的禮物。”
許準伸手接過,小聲說:“謝謝。”
唐岚問:“我回來你就這個反應嗎?”
許準呆了呆,最後緩緩低下了頭,他将手縮進袖口,不欲讓唐岚看見手背上的傷。路面上還積着雪,他看了一眼唐岚的雪地靴,有些生硬的說:“外面冷,你回屋裏去吧。”
許準轉身進了許家,腳步很快,像在躲避什麽。
唐岚偏了偏頭,有些不太理解他這一系列的反應。按理說,她回來許準應該高興的啊。就算不是欣喜若狂,那也得沖上來興奮地叫她名字的啊。
唐岚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她也沒往心裏去,回過頭就去幫唐立輝搬東西了。
這次去C城買了很多那邊的特産,唐立輝全放在後備箱裏,拿出來也費了不少力氣。
清點完東西後,唐立輝将這些特産全部都分給了鄰居們。
這一片住着的人家都不缺錢,然而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哪怕這些特産并不值幾個錢,卻也是人家從鄰市帶回來的,就憑這份心意,也不該嫌棄。
唐岚提着袋子裏的C城特産的牛肉走進了許準家。朱姨見到她的時候笑的很開心,唐岚把牛肉給她,說是特産,買回來分給鄰居們的。
朱姨笑的愈發開懷:“岚岚真懂事兒!”
唐岚看了一眼屋子裏,試探地問:“那,阿姨,我去找準準哥哥了?”
朱姨好笑似的說:“成了,你去吧,就知道你倆關系好。”
唐岚笑笑,也沒解釋什麽。
許準在房間裏面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岚岚說想兒子似的想他,是不是說,她想做他媽媽?
他手上反複轉着唐岚送他的那個變形金剛,眨眨眼有些想拒絕。
兒子大了,是不能和媽媽一起睡的。
而且……他對岚岚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對媽媽的那種。
房間門被人輕輕敲了敲,許準回頭,看見了笑眯眯的唐岚。
她笑得很開心,并不因為剛才他冷落了她就難過。小姑娘穿着白色的棉衣,帶着粉色圍巾,腳上踩着杏色的雪地靴,整個人看着像一團軟軟的棉花。
許準別過頭,心裏有些別扭,他垂眸把變形金剛塞進抽屜裏,這才道:“岚岚。”
唐岚眨眨眼,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許準,我都走了一個星期啦,你都不想我嗎?”
許準又想起她說,想兒子似的想他。
“不想。”許準生硬的一字一句地說:“我一點都不想岚岚。”
唐岚摸了摸鼻子,頗有些遺憾的道:“這樣啊?那你把我送你的禮物還給我吧。”她搖了搖頭,嘆着氣:“原來,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啊,準準都不會想我的。”
她站在門路口的時候就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那個粉綠色的小袋子,許準還沒拆開,就放在那裏,像是等着讓它生塵。
“……不是母子嗎?”許準咬着唇,面色無辜,小聲反駁着問:“岚岚不是把我當成兒子的嗎?”
唐岚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許準又眨巴着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閃着水光,他道:“可是,我不是岚岚的哥哥嗎?”
唐岚徹底啞然。
“我是準準哥哥啊。”許準糾正她,“岚岚不能再喊我的名字的,你要叫我準準哥哥。”
唐岚掩飾性的打開了那個綠色的袋子,裏面放着的是一個精巧的水晶娃娃,水晶娃娃全身透明清澈,在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這次沒等唐岚問,許準就低着頭小聲說:“我好喜歡啊。”
唐岚愣了愣,脖子被人抱住,許準湊上來,對着她的臉頰又舔了一下。
轉眼新的一年就來了,農歷新年的那天,唐岚跟着唐立輝去了唐家老宅吃年夜飯。
唐爺爺和唐奶奶年紀大了,奔波不方便,他們還住在南城鄉下的房子裏。
兩個老人家彼此互相扶持着過日子,怎麽都不肯和他們一起住。唐立輝喝着飲料,看着父母,一時心中也有些感慨,都這麽多年了。
唐岚給他們倒飲料,說着祝福的話。老人家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皺紋折成褶子,蒼老的臉上卻滿慈愛。
唐茂哲撲倒他們懷裏笑鬧着喊着爺爺奶奶。
新年唐岚得到了很多壓歲錢,單單就是唐立輝就給了兩千。
這筆錢足夠了。
吃完年夜飯,唐立輝開着車帶他們回了家,許準手上提着紅燈籠在地上蹲着,燈籠裏的蠟燭亮着,照亮了他的臉。他身後站着的,是許陽嘉。
許家門前漆黑,夜裏北風冷冷,許準用身體護着燈籠,不讓裏面的蠟燭熄滅。
唐岚沒上前去,跟在唐立輝身後規規矩矩的喊了聲許伯伯。
許陽嘉很爽快的應了,伸手遞給她和唐茂哲一人一個紅包,分量很足。唐岚笑着說謝謝,許陽嘉咳了一聲,垂下眼看蹲在地上的許準,有些尴尬地說:“小準,岚岚都回來了,你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從那天晚上許準打電話來之後,許陽嘉面對許準時,便總有些不自在,從心底覺得有些尴尬。
許準沒應聲,把燈籠塞到唐岚手裏,有從口袋裏摸出一大把糖果給她,最後才說:“岚岚,除夕快樂。”
這話許準是笑着說的,他對着鏡子練習了很長時間的表情,終于看起來正常一點。
因為有長輩在,唐岚只是回了他一句你也快樂後,便跟在唐立輝身後回家了。
許準心滿意足的舒了口氣。
哪怕他身體再不正常,可是他也能笑着和岚岚說一句,除夕快樂。
這樣,他也算得上是一個正常的人了。
指針指向十二點的時候,新年就到了,唐岚看着對面亮着燈的房間,忽然對未來充滿希望。
新的一年了,一切都不一樣了,這輩子,和上輩子也不一樣了。
許準會成為一個善良正直而溫暖的人,他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而她,她也能活的自由自在。
雪停已經是五天後的事情了,許家親戚少,許陽嘉在家也沒呆多久就又出去了。
許準站在陽臺上,目送他的車遠去,直到什麽都看不清了,他才收回了視線。
陽臺對面,唐岚在朝他招手。
彼時冬雪初霁,日光燦爛,許準往樓下跑,他在門口停下,喘了口氣,擡眼就看到了走過來的唐岚。
“許準,你還記不記得啊,我說過年的時候要帶你去個地方的。”唐岚輕聲開口,眼裏含着笑意,小臉花苞似的綻開。
許準點了點頭。
唐岚說:“走啊。”
她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肩上充滿了責任感。她要帶許準走向新的人生了。
醫院離家并不遠,唐岚牽着許準的手,慢慢帶着他往前走。
許準沒問她去哪裏,只是很乖的由她牽着,偶爾問她走得累不累。
唐岚聞言側過頭看他,許準低下頭,不敢對上她過于明亮的眼,唐岚道:“許準,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心理方面有疾病的話,你願不願意接受治療啊?”
許準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唐岚嘆了口氣,也不多言,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和許準解釋,比如自閉症。她總不能直接告訴他,許準,你有自閉症,得跟着我去接受心理治療。
這不可能。
醫院門前人不多,很多醫生都放了假,唐岚讓許準站在那裏,自己去問了導醫自閉症該去哪個科室。
導醫擡眼看着這個還不到桌子高的小女孩,她見多了生離死別,也見多了生病問醫的人,卻是第一次見這麽小的孩子來問她,自閉症去哪個科室。
導醫推了推眼鏡,多年來的工作已經讓她沒有了那麽多的好奇心,她回道:“一般是心理精神科或者兒科。”
唐岚點點頭,笑道:“謝謝您,醫生。”
她跑回去找許準,看着導圖帶他摸去了心理精神科。
許準對語言敏感,很小就認識很多字,他站在科室門前,擡眼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問:“心理精神科?”他隐約知道自己身體是不正常的,可是卻沒想到,岚岚直接帶着他來了醫院。
這年醫院制度不嚴,并不一定要挂號才能看病問診。
唐岚心虛,視線游移,道:“你答應過我的。”她強調道:“你說要來的。”
許準眨眨眼,溫順的說:“嗯。”
診室裏面坐着一個年輕的男醫生,唐岚瞥向門口,知道了他叫昌俊良。他埋頭寫着病歷,聽到腳步聲擡起了頭,見到的卻是兩個小孩兒站在他診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