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果他現冰山開在了頭等艙。半個船艙的人都聚集向舞廳,他們男男女女穿着各色高等衣料裁剪的睡衣,叽叽喳喳走過走廊,充滿興奮。等到踏入舞廳,又自覺得閉上嘴巴,維持自己的貴族風度。只有幾個肥頭大耳的廚子,還在那裏低聲的“Oh, my God”叫個不停。

船長走過來,人群自動給他讓開一條路。

那條路通向鋼琴。

他穿過幾個正在抹眼淚拍胸口的胖太太,來到最前面。

月光之下,小小的孩子坐在高高的鋼琴凳上,他的小皮鞋完全碰不到地面,懸在空中,随着旋律打着拍子。他坐在鋼琴前,手指在琴鍵間跳躍舞蹈,稚嫩的臉上全是幸福。

這幸福融在寧谧的曲子中,去撫摸每一個大廳裏的人,盡管那些半宿揮霍舞蹈的上流人士已經面露疲态。他們來不及用厚重的粉底遮住已經衰弱的肌膚,就匆匆忙忙跑了出來。然而這糟透了,曲調中帶有無比活力的元素,打在他們發黃的臉上,分外顯著的對比。

小小的孩子臉上還都是煤灰,像是扮成貧兒的王子——雖然他就是貧兒,連奧列佛·退斯特都不是。

“他,是天使嗎?”一個敷着面粉面膜的太太低聲驚呼。

“1917。”船長低沉的回答。

“這首曲子名字?我問這孩子。”

“1917。”

太太如癡如醉的什吸了一口氣:“哦,美得像首曲子……”

船長對愚蠢引發的美感搖頭,他走向小小的演奏家,帶着煤灰的演奏家。那雙小手通了靈性一樣,在黑白分明的鍵盤上敲動,仿佛真有智天使烏列在半空引導他。

“1917,孩子,這一切都違反了規則。”船長嘆息地說。

孩子扭過臉,髒兮兮的臉上,紫色的眼睛閃着光芒。

“操他媽規則!”他口齒清楚的說。

店主人愣了一下,看着講述的東方人,突然爆發出劇烈的笑聲。

“你不适合說粗話,先生!”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幾乎沒有反應過來,‘操他媽規則’,一個7歲小孩子……”他揉揉眼睛,“不過這和這張唱片有什麽關系?”

“不存在什麽唱片,只有現場刻錄的這個原版,不是嗎?”東方人沉默的反問。

“是的,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修複了它,不然太遺憾了。”店主人重新把唱針放在最開頭,音樂又傳出來,“我發現它這些碎片純屬偶然,就藏在那座鋼琴裏。”

東方人回過頭,溫柔的燈光下,漆面斑駁的古老鋼琴發出黃銅的顏色。

“從一個二手商人那裏買到的,”店主人繼續說,“他們在拆船廠拆一艘舊船。”

“拆船廠……嗎……”

東方人像是重複着什麽咒語一樣,低聲呢喃着。

從跳下火車開始,他幾乎是跟着濕鹹海風的味道找到那裏的,拆船廠。是不是因為這裏是船的墓場,所以像一切墳地一樣,充滿死的荒涼,衰亡的氣息?到處都充滿銅鏽的紅色,像是血跡——他不明白同樣是朱紅,為什麽會這麽大的差異,一方是端莊辟邪的顏色,一方卻仿佛是聚攏鬼怪的蠱符?

不過都破敗了,就一樣了。

繼續往下想,會碰觸到不祥的東西,在這個滿目瘡痍的地方。

他往前跑了兩步,拐過一座車間,最後一塊遮蓋的簾幕。

她就在眼前了。

康缪尼司特!

熟悉的四個巨型煙囪,三層的甲板,還有高跷像飛檐一樣的船頭……

都變了,頹然剝落了光滑的油漆,如同剝去了她美麗的衣衫,她的肌膚被烈日和暴雨侵蝕。曾經恍如繁星的點點燈光,變成骷髅空洞的眼窩。美麗的康缪尼司特號,沉睡在樓蘭沙漠中的公主,都不至于風化得像你這樣……

殘敗。

他不由得伸出雙手,他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

死亡是天命,并不可怕,只是,希望能死得有尊嚴……

他不知道對于一艘船,如何才算是尊嚴?他更不知道,在這個為了美元而奔波的淘金世界,還有什麽能保有尊嚴……

“混蛋,你就不能慢一點走嗎?”

扶梯上,一排軍人在搬運着綠色的小箱子。

“小心點,這難道是一箱軟軟的香蕉?”罵聲在隊伍裏傳遞。

他仿佛看到康缪尼司特的顫抖,這是炸藥,這是他們給她的火葬,不留任何無價值的殘骸。

他沖向扶梯,站在登上船的最後一段路途上,他仰起頭。

它,康缪尼司特號……原來這麽小嗎?

習慣了豪華游輪的眼睛,不敢相信這就是記憶中的她。

她曾經是海中的仙島,雲霓明滅或可睹。

船長是個奇怪的人,很奇怪,他是個嚴厲而無趣的德國人,明明在海上,還留着滿把絡腮胡子,弄得像個魯賓遜。

請了幾個糟透了的英格蘭面試官是船長的失誤,這點他懊惱不已。他在啓程前忙到昏天黑地的時候,還偷出一點點空閑,去招聘船員的小屋窗前——他有着蒙古可汗的相貌,卻有着聖徒路德的心腸。

“你來自哪裏?”

“利物浦。”

“職業?”

“理發師。”

“好,你被錄取了。”

一問一答之後,有點佝偻的男人滿臉笑容離開木屋,走上這艘遠渡重洋的客船。他 引來後面人群的羨慕。

“職業?”

“木匠……”

“滾!”

這就是運氣不夠的。

下面,隊伍最前面的人,船長幾乎看不到他——小個子?還是小孩子?

紳士面試官摘下金邊眼鏡,向後面的椅子靠去,仔細打量這面前這個拘謹的小子,黑頭發,黑眼睛,窮酸的襯衣行李,看起來稚氣十足的臉。

“Chinese?”他放慢語速,标準無比得念出這個詞。

“Yeah.”

“性別?”

這個問題讓東方人有些意外,“性別?”面試官皺着眉頭重複了一遍,用更慢的語速。

“男,這不是應聘的要求嗎?”東方人低聲問。

“大聲,我聽不見。”面試官搖頭晃腦的說。

“Male, of course.”他提高聲音,引來後面一陣大笑,這讓東方人更加尴尬,他帶有些蒼白的臉浮現出一絲紅色。

“你吸鴉片嗎?”

“什麽?”東方人擡起頭,臉上都是憤怒,“當然不!”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會演奏樂器嗎?”紳士并沒有準備放過他,很少見到東方人,還是這麽瘦小的一個,很有趣不是嗎?見他不答話,茫然的看着自己,面試官滿意的摸着上翹的胡子:“你的求職一欄寫着:均可。不是嗎?”

他點點頭,還是茫然。

“我們這裏只需要一個小型樂隊,只有這個空位,先生。通向中産階級的,不可多得的美差。”他笑着,“你會什麽樂器?若是不會,很可惜,下次祝你好運。”

“我……”

船長走了進來,幾個臉上都是笑意的面試官趕忙坐端正。

“你想要這份工作?”船長的英文總帶有家鄉香腸的味道,滋味獨特,“一切都可以學,只要你已經入門。”他指着屋子角落幾個簡單的樂器,“薩克斯、貝司、小提琴和長笛,你選一個,出去,對着大家演奏一曲,就可以錄取。”

“你想要這份工作嗎?”船長重複了一遍。

少年一樣的東方人點點頭,已經不是想與不想這麽簡單的問題了——他聽到身後幾聲和友善不着邊際的笑聲。

他拿了長笛,跟随大胡子的船長走出招聘的小屋。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樂器,船長想。其實他已經做好打算,多加一個人沒什麽,大不了可以在廚房刷盤子。

東方人端起長笛,動作倒是很熟練,将吹孔抵住下唇,輕輕吸了口氣。

他的氣息送出得很穩,手指輪番嘗試了一下每一個按鍵,氣息也從少到多,聲音亦然,不成曲調。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圍觀過來。這是他在對這個陌生的家夥說“Hi”,船長點點頭。

随後,有了順序和規律的音符蹦出來,并不連貫,像是演奏者一樣帶有生澀。漸漸的,也有了節奏,有了音高,笛子的聲音響亮起來。

不過這是什麽曲子?人群裏開始騷動,交頭接耳起來。莫名其妙的旋律,沒有完美的圓舞曲節拍,在突然的地方拔得過高,随即為什麽又毫無征兆的一落千丈?哦,還有重複主旋律的地方,可是位置奇特——這根本不符合音樂章法!他連長笛一百分之一的音色都沒表現出來,糟透了!

笛聲在同樣不合時宜的地方終止了。

安靜得仿佛冰地獄。

“啪”“啪”“啪啪啪”……

孤零零的掌聲從高聳的船上傳來,一個人的掌聲,卻越來越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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