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将是另一番景象。

他跑到熟悉的三等艙,床鋪上的被褥都沒有了,只有倒塌的鐵框架,昏暗的光線下,像是一個個籠子,上面是紅色的鏽,手摸上去,會被染紅,怎麽拍都拍不下去。

他跑到那間二等艙卧室,房門都沒有了,床鋪缺了一條腿,牆上的圓形窗戶裏,陽光肆無忌憚照射進來。屋裏堆放着雜物,有彈簧斜出的墊子,有巨大的木頭,有倒在地上全是泥水的椅子,有煙頭和酒瓶。

他走進去,走向床鋪。

他記得,那面牆上,是一塊木板,這是他的相冊,上面貼滿了照片。他會指着裏面千奇百怪的人,對他講,還用派克筆标出來。“Yau,你看,這個臭小子就是我。”“哈,我當時是不是才這麽長?”“哦,你看,這是烏裏揚老爹,現在看看,他好矮小,以前我覺得他就是巨人。”“Yau,你看,你看……”

他剝開亂七八糟的雜物,走到木板前。

白色的蛛網幾乎籠罩了那塊木板,他伸手抓走這些煩人的東西,伴着浮灰,木板露出清漆下一道道木紋。

照片已經被撕走了,撕得很匆忙,還留下一塊塊碎片,固執的粘在上面。

還有一張,似乎粘得特別牢,只被扯去一個角,撕扯的人只好放棄了。

他湊上去,想看看是哪張照片。

那不是照片。

是明信片,有圖案的一面貼在裏面,只露出寫字的部分,像是便簽紙。

墨水被空氣氧化,顯示出奇怪的顏色,略微發紅。

“……

我搬到底特律了,這個城市簡直是個港口,又到處是汽車工廠,好像康缪尼司特號,行駛在海上,卻一肚子機械。

這裏還有很多教堂,當地人都叫它‘教堂城’。

這張明信片是亨利·福特-汽車博物館,我想你會感興趣的。

這是我的住址和電話,祝你身體健康!

Yau”

他去看那些留下的角落碎片,有的是編號,有的能看出背後的圖案。

我只是不想從我這邊剪斷那條聯系的線,哪怕這條線已經是斷的,我也不想從我這一方親手剪斷它……

所以我才寄着明信片。

節日,或者搬家,或者改電話號碼。

這都成了一個習慣,不代表任何意義的習慣,改不掉的習慣……

一拳重重砸在搖搖欲墜的木板相框上,東方人轉頭沖出去。

“你個混蛋王八蛋!”

“我知道你就在船上!”

“給我滾出來!”

“快點給我滾出來!”

空空的廢墟中,聲音碰上圍牆,沒有回應,只好又奔向另一面圍牆。就這樣,一層一層傳向遠方。

不知不覺,他回到了最頂層的舞廳。

頭等艙走廊裏的門虛掩着,漆黑,看不到殘破的壁紙。彩色玻璃的屏風早已變成鐵框,像是囚室的窗。一切裝飾都消失了,唯有大廳最原始的宏偉結構,在冬日無力的陽光下,散發着無法磨滅的雍容氣息。

太陽已經默默走過了一段旅程,天井的光柱也悄無聲息的轉動了一個角度。一切都籠罩在光柱中,只有留聲機在一邊,依然流淌出優美缺帶有破損的鋼琴曲,這是旅者在雪原流浪的章節。

東方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入舞廳的,屋中央灑下的陽光,讓這裏充滿了西方那種神聖感——這種感覺讓他覺得眩暈,腦子裏被強迫塞進什麽東西一樣。他的嗓子發疼,甚至覺得地板又開始上下起伏。

他看着那束光柱,明亮得刺眼,從那些肮髒、破敗、昏暗的下層一路上來,看到這束無暇的光柱,眼睛無法适應,發酸,腫脹着。

他癡迷的看着那束光,忘了注意地面,一腳踩上破碎的瓷瓶,突然向前趔趄了一下,幾乎摔倒。

“暈船啦,Haynes?”

東方人擡起頭,黑色眼睛已經漸漸習慣,天井灑下的陽光便漸漸暗淡下去,像是一層迷霧,而不再是不可正視的存在。他看到,有人站起來,從他之前曾經坐的地方。

那個高大的身影撩開光織成的紗簾,走了出來。淺金色的卷發染上一層淡淡的白霜,整齊的禮服,一絲不茍的穿法,就像他每天晚上在這裏,坐在三角鋼琴前一樣。他手裏拿着幾頁信紙,帶着憨厚的微笑,走得從容不迫。一時間,東方人恍然覺得這周圍不是廢墟,而是當年那個光華炫目的頭等艙舞廳。

脫離了光的範圍,他的眼睛沉澱出深深的紫色,注視着東方人。

“這就是你們的服裝嗎,Yau?”熟悉的聲音,“真好看,很适合你。”

東方人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高大的人笑起來了,他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我喜歡這裏的扣子,精致,內斂,很有你的感覺。”他看到東方人移開了目光,去看旁邊的留聲機,他也看過去,“你終于聽到它了,Yau?”

東方人微微皺起眉頭。

“它,唱片,為什麽會被毀壞?為什麽在鋼琴裏?”

“我掰的啊。”他說得如此平淡,理所當然,“你下船了。我認為它沒用了,就這樣,”他做出掰的手勢,“很簡單,掰開,一片一片抛出去,落進垃圾桶裏。”

“Yau,不要那個 表情,”他眯起紫色的眼睛,“船長老爹看見,過來給了我一拳。嗯,他手勁可不輸給任何一個燒鍋爐的工人。”他摸摸下巴,好像還在疼一樣,“他把碎片拿出來,裝到袋子裏,打開鋼琴箱,放了進去。”

“為什麽?”東方人追問。

“不知道。他明明連神都不信,卻還說‘幽靈’之類的,多有趣啊。”他看着眼前的東方人,“不過,很靈,不是嗎?我都要感謝一下我沒信過的上帝了。”

“這些年……”東方人的嗓音有些啞,他低頭幹咳了幾聲,才擡起頭,“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麽?”

“演奏。”

“一直演奏嗎?”

“對啊,即使再也沒人跳舞。”鋼琴師鋼琴師攤開手,“從未間斷,直到他們說船長老爹離開了。”

“直到康缪尼司特號來到這裏?”東方人黑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陰霾,“康缪尼司特號,你不覺得它已經變成一座裝滿炸藥,即将爆炸的巨峰了嗎?危險,你感受不到嗎?”

對方笑了笑,抖抖手裏的信紙。

“你呢,Yau?”他問,“你幾乎把美國所有地方的明信片都寄給我啦。”

東方人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馬馬虎虎。”

“這回答表示你過得很不錯。”鋼琴師狡猾的說,“你不再必須穿着西裝襯衣,你穿這種衣服真好看,Yau。”

“我的弟弟快要回來了。”東方人低聲說,臉上帶着淡淡的笑。

“那你還吹長笛嗎,Yau?”鋼琴師突然問。

東方人擡起頭,看着高大的人。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Yau。”鋼琴師并不意外,“長笛可以不去管它,就像你不叫Haynes。Yau,”他笑着問,“你的音樂呢?”

“我沒有聽衆,也沒有時間。”東方人黯然的說,随即,他又笑起來,“不過,和我一起,我們下船吧。來我家,你彈鋼琴,我請你聽我們東方的笛子。很簡單的,只用竹子,一節竹子就可以做成的樂器。以前我就給你說過吧?原先在我家裏,就算拿起一把掃帚,都可以将把手鋸下來,那就是用竹子做的。截下一節,鑽上孔,再找一片薄薄的紙,蘸上水,貼在一個空上,就成了笛子。你記得嗎?”

鋼琴師點點頭。

“只可惜,這裏哪怕是個掃把把,都只有木頭和塑料的,沒有竹子。”他自我調侃着,“不過一切都可以改變,從無到有,對吧?”那雙黑色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嗯,從無到有。有時我們得回到起點,從零開始,走下去。”

沒有回答。

東方人并沒流露出失望,他臉上很難看到這種表情,尤其是在鋼琴師的記憶裏。

瘦小的人搓了一下手,指尖凍得都有些發紅,他輕輕在上面哈了口氣。而後,他又擡起頭,露出暖暖的笑。

“一切都不該在這裏結束。”他說,“你不是常說:‘一段值得傳世的故事會使人不朽。’可是,不對的。故事,不講給別人聽,就不是故事。”他的笑容裏藏着太多東西,如同神秘飄渺的東方土地,“現在,你的故事足夠寫好長一排書了,可是這個傲慢的世界對你一無所知。他們會問:”他學着西方人誇張的肢體動作,“‘哦,是哪裏來的鄉巴佬?’你必須要去講出你的故事,讓世界洗耳恭聽你講的每一個字。終究,他們會為你的音樂而瘋狂,會為你的傳奇而傾倒。我堅信。”

東方人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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